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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铁枪庙后事》-- 心中的杨康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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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1 05:53: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前日整理文件,明知会有什么后果,还是打开了诗兰姐姐大作《铁枪庙后事》,很自然的,久已干涩的泪腺再次湿润,昨日竟有些恍惚。这是我心中杨康的理想结局,甩开了武侠小说加给他的江湖恩怨,施展了一番大丈夫的作为,固执的念慈也放下了民族大义和她的“康”站在一起。无论你是否喜欢杨康,我诚挚的邀请你共赏诗兰的妙笔生花。

转自:至爱苗侨伟  作者:诗兰




铁枪庙后事之一生死一念

  柯镇恶的脚步声伴着“哆”“哆”的铁枪顿地之声一同消失了。已经听不见他直着嗓子大喊“黄蓉”的余音。是真的走光了。刚刚还是危机四伏,剑影刀光,生离死别的大殿上只剩下了杨康。还有神台上凛凛威仪的杨再兴的塑像。在那样的一阵喧闹之后,静得吓人。星光洒进了破庙稀疏的瓦片,照在杨康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上,他还没有死。南希仁中了蛇毒之后居然撑到了郭靖赶来,欧阳锋自然知道杨康也没有这么快咽气,只是他对自己的蛇毒极有把握,何况对于这杀子之人,他也不想让他少受了一分的罪,死的那么痛快。如果不是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了黄蓉背诵的《九阴真经》上,他恨不能就安坐一旁,看着杨康由狂性大发到万箭穿心,一分一毫地死掉。

  杨康伏在神案下面,心里一丝丝地清明了,他知道狂乱的阶段已经过去,他在走人生最后一段历程了。实际上,他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一个死人,甚至完颜洪烈也不再存有一丝奢望,杨康虽然昏晕疯狂却清楚地看着父王被候通海、沙通天架走时,看向他的那一双绝望又痛悲的眼睛,他从这双含悲带泪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绝境,那一刻跌倒后,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如今,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完颜洪烈还会再回来,但是也许“我已经死了”,他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自从娘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就一直在靠着本能去做事,很少,真的很少有仔细思量的时候了。他不愿去思量,甚至他不敢去思量。只有念慈,总是逼着他去想那些惨事,好象一想之下,他就会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了。他扶着神案,慢慢坐了起来,他的手上有血,血的颜色是青灰的,这颜色不是人所有的,也许因为“我已经不再算是一个人,从我的亲生爹妈死去的那一刻起。”他闭上了眼睛,包惜弱温柔的眸子就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他连梦也不敢梦到的。“你来接我吗?娘。”一声“娘”唤出来,他的泪水蓦地涌了出来。多长时间了,连大哭一场的勇气都没有,他怕去面对念慈口口声声让人面对的良心,“你用什么身份去葬你爹娘?”这世上娘是最了解他的,只有娘才会在临死之前抚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你有你的报负,娘再不会来管你了。”连念慈都不明白。可他不敢到娘的坟上去倾诉,娘是他害死的。

  想到从此可以永远和娘待在一起,在痛苦中他也得到了片刻的释然,如果当初就放弃呢?一家三口布衣芒鞋躬耕在牛家村?他摇头了,即使到今日,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宿命是注定与那个临安郊外的小村子不相关的。他的亲爹和郭靖的爹也曾经有过这个梦想,可是在乱世之中,即使没有完颜洪烈,他们又能保全些什么,男儿大丈夫又能建成什么功业?老天给了他这样的命运,就预示着他将过一种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生活,他要的是不世的功业,这不是郭靖这种直性子的憨厚人能了解的,不是念慈能了解的,甚至不是可以给予他这个机会的父王能了解的,也许在他的眼里,他还是一个恃宠而娇的孩子,因为他亏欠了这孩子太多,所以只能用千依百顺来弥补,可是他终究不知道这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为何还要留在他的身边。“只有娘知道。”这是因为他有报负,从他知道他的身世的那一刻,这报负就在他的心里扎了根。直到今日,他甚至也不能说自己后悔了,“娘,我回来了。”他喃喃地对着包惜弱的影子,委屈如孩提时代的泪水终于决堤。他却从未有一刻这样的轻松,从包惜弱的眼睛闭上的时候起,他的背上就压了千斤巨石,这时,他的脊梁可以挺直了。这世上的人都可能背离他,可是娘不会的,他就要到她那里去了,即使他曾经连累了她失去生命,她仍然会原谅他,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一件。“娘会要我的。”

  我就这样的死去吗?他想着,如果念慈知道。他的思维忽然有一刻的迟钝,眼前飘过纱一般的薄雾,毒性也许就要侵入大脑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念慈会知道的”。想到这一点,他居然微笑了。她终究还是走了,无论他怎样地想留住她,都没有用,现在她是否原谅了?她也一定会的,她总会从别人那里知道我是怎样死的。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穿过窗棂照到他的脸上,映得苍白如雪的皮肤蒙上了一层晕红,他侧过脸去看那一束阳光和光中飞舞的万点尘埃 。“老天待我不薄。总归还是让我看到了又一天的日出”他想撑着神案站起来,但一阵椎心的痛又让他坐了下来。“当然,这是最后一天了。”能够知道痛,毕竟还是好的,还活着。几只乌鸦飞上殿来,绕着他盘旋,忽然一只竟附冲下来,啄在他的手臂上,啄的鲜血淋漓,杨康怒了。“畜牧”,他手一挥,乌鸦悲啼一声被击中头落在地上。“如果她知道我是这样死的。”他咬紧了牙关勉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会伤心至死。”他可以想象到自己的死状了,竟然是被这一群扁毛畜牧分食了,哪一种死法都比这样更有尊严。他本是一心求死,已无求生之意,穆念慈的泪眼忽地上了心头,他不知怎地,竟不用扶持,站了起来。群鸦鼓噪一旋飞出。杨康哈哈大笑,笑声惨烈,树上的鸦群振翅飞出,斜掠过清晨的阳光。

  就算要死,我也要离开这个鸦巢。他踉跄着走出庙门,满目阳光耀眼,他几乎晕眩在这刺目的红光中,低头看,竟然遍地死鸦。地上一副骸骨不全,他定神一看,原来是王府的侍卫,昨日让他咬了一口,不谙内力的侍卫竟然死在了这里,先于他被群鸦吃了,只是他也染了蛇毒,吃他的鸦也丧了性命。他长叹一声,扯下身上的锦袍迎风一展,盖在了那尸骨不全的侍卫身上。“你我竟然同命,死在同日,只是我却无论如何不能象你一般死法。”

  念慈若知道,她断乎活不成,她知我不深,我却知她如己。她在哪里?杨康想,能想一想她的样子,念一念她的名字也好,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也是一种享受。但我却要给自己寻一个死法。但愿我还来得及。

  烟雨楼下是浩浩长江,就在铁枪庙的后面弯过去,水势浩渺,在朝阳映衬下波光闪闪,半江瑟瑟半江红。杨康不觉笑了,朝阳下的笑容同样明亮,只是说不尽的凄凉意。“浪花淘尽英雄,我杨康虽称不是英雄,却也只有借你来洗尽一身罪孽,免遭鸦吻。”这就去了吗?他抬头看了看明媚江山,慨然一叹,壮志成灰,“假以时日,我杨康也未必不是英雄。”他的胸口一阵大痛,如同万箭穿心,痛得他几乎跪了下去,脸色青白,一口灰血洒了一身白袍,只有一双眼睛愈发明亮,是该走的时候了,再迟就真的来不及了。

  “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杀欧阳克”他掬起一捧清水,水很洁净。他用清水擦拭脸上的血污,整一整衣衫,一步一步地走向深处,远方的太阳已经跃出了水面。撒下万丈光芒,照亮了他心中的万里江山,也照亮了他的一张容貌瑰杰的面庞。水已漫过了他的胸,血再一次从他的口中溢出来,他终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斜,被水波浮载飘起,缓缓沉了下去。

  他并不知道,生与死只在他选择的一念之间,当他以为葬身水中的时候,却迎来了生的契机。远处,郭靖的脚步声正在赶来,他厚道地掩埋了那待卫的残骸,却因为杨康的锦袍将他误认为了杨康。没有人告诉他除了杨康还有另外的人中了蛇毒,一个小小的侍卫是无人关心的。

  杨康之墓,就这样在铁枪庙外立了起来,而杨康却在长江水中历经生死,这之后,他的选择会是什么呢?

铁枪庙后事之二逝水如斯





  无端端地在烟雨楼大战了一场,又无端端地与女儿失散与乱兵之中,黄药师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洪七公与他相识多年,还很少看见他的脸色如此沉郁过,黄药师生气的时候,最好就是装作无事,非要勉强去开解,倒霉的一定是自己。“除非是蓉儿在。”想到这,洪七公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了。“这丫头机灵百变,又有软猬甲护身,应该是没事的。”他喃喃自语,既说给黄药师听,其实也在宽自己的心。黄药师只哼了一声,出了船舱,长身立于船头,时已正午,白炽的阳光照得满江皆白。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细一看,那远处惨白一片的竟然是翻起的鱼肚皮。“老叫化”,他扬声一叫,洪七公随即钻出船舱,“你看。”

  海中群鲨毙命的情景又在眼前,洪七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了原由“这是老毒物下的毒”。他忽又笑了“用他的宝贝蛇毒去毒鱼,他也不心疼。”船顺水而下,转眼已到了近前,黄药师皱起了眉头,水中赫然飘着一个人。“想必是他体带蛇毒,但这人衣衫完整,鱼群并未啄食,怎会毙命?”洪七公可等不得他思量出结果,飞身离船,一来一回只是刹那间事,臂下已挟了那人,置于甲板之上。黄药师凝神看了一下,点头道:“原来是衣裳沾了毒血,溶入水中,当真好毒。”却听洪七公“嗨“了一声,又向那人”呸“了一下,看情形几欲再抛入水中,跺了跺脚,又作罢了。洪七公虽然有时杀人杀得为难,可从未救人救得如此难过,这次连黄药师也好奇起来,向那人盯了两眼。

  湿淋淋的头发凌乱地散在他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是个俊朗少年,“我好象见过此人。”他俯下身子去探他的脉,不禁大奇起来:“这人中毒是在昨日子时,此他的功力不可能至今未死,这倒是奇了。”他在船板上踱来踱去,以萧拍手,冥思苦想,洪七公说了些什么竟是充耳不闻,片刻忽地展颜道:“我明白了。蛇毒顺血流动,致命极快,却惧冷。体寒时,血液流动也会减缓,蛇毒竟暂缓滞,也是这人命不该绝,竟然会在中毒后落入水中,水寒而体寒,是以至今不死。”洪七公大急道:“什么命不该绝,这人不仅该绝而且该绝得紧,你可救不得他。”

  黄药师说命不该绝本是顺口而言,洪七公这般一说,他却两眼一翻道:“我说不该绝就是不该,救与不救用不着你来呱噪。”说着便抓起那人的手细细把脉,洪七公好气地道:“你如若知道此人是谁,只怕比我还望他死,这人可是金国完颜洪烈的儿子完颜康,轩辕台上与设计陷害过蓉儿,这你也救?”黄药师忽地脸色一变,就在洪七公说到“陷害蓉儿“时,他也看到了杨康右手上软猬甲留下的伤口,“他竟敢打我蓉儿!”言犹未了,手臂一长,已将杨康举到半空,再一振就要抛回江中了,洪七公心一软又挡住了他,“反正老毒物的蛇毒无药可救,人死万事消,上了岸将他葬了吧。”黄药师眼中精光暴长,手臂收回,将杨康横托在身前,一言不发走进船舱里。

  黄药师这辈子只有他不愿意做的事,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更没有别人可以命令他做的事,只除了一桩,他不想承认都不行,那就是让女儿黄蓉听话。还有一件事是他根本不想提起也不愿意承认的,那就是他不是天下武功第一,连身边的这个老叫化子也是在伯仲之间,按他的脾气已经在洪七公挡住他的时候将这小子摔到江里了,但洪七公说了这样一句话“反正老毒物的蛇毒无药可救。”这正正地触到了他的痛处,当初他就是看着南希仁死去的,黄药师号称博古通今,万般皆能,却解不了欧阳锋的蛇毒,这对他来讲是奇耻大辱。这之后,他已经思量过无数次的解毒之法,老叫化的一句话既刺着了他又提醒了他,眼前这“什么康”的人倒正是他报仇的好机会。

  洪七公发现黄药师竟然用银针刺入杨康周身大穴,阻止毒性再蔓延的时候,才意识到这老儿竟是在救他,他如果知道正是杨康与欧阳锋陷害了黄药师,在黄药师夫人的墓里行凶当能阻止黄药师救他,可惜他不知道,他翻来复去只能用两句话来劝:“他是金人。”“他害过蓉儿。”“喂,黄老邪!你疯了。”

  黄药师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听蓉儿说,你们一起破过欧阳克的蛇阵,蛇胆你那里还有吧。”

  洪七公怒极反笑:“老邪,你要我的蛇胆去救这个人,嘿,我早就泡酒了。”

  “泡酒更妙。”黄药师看也不看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看到这笑容,洪七公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父女连心,这笑的模样与黄蓉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每一次看到黄蓉这样的笑,就有什么人要被算计了,现在整个船上除了气息奄奄的杨康就是他了,他不由将酒葫芦藏在身后,小心戒备地盯着黄药师。他好整以暇地调好了九花玉露丸,灌进杨康的嘴里,又用玉刀割开他的手腕,拿了一只坛子接流出的灰血,喃喃了一声,“居然有人给他推宫换血过,这人的命也真的很硬。”一回头,只见洪七公仍然双手背后,瞪着眼睛瞧着他。黄药师向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第一,你不给我熊胆,我以后永远不让蓉儿做菜给你吃。”洪七公的表情象被人塞了个鸡蛋在嘴里,几乎已要将酒葫芦奉上,但终于还是缩了回去。黄药师的眼里没了笑容:“第二,此人一旦救活,我会亲手杀了他,你可以信我。”这种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洪七公一百个不信,但是这样的事发生在黄老邪身上可说是见怪不怪,洪七公叹了口气,还是把酒葫芦递了过去。

  杨康的整个身子都嵌在了一整块冰里,身体内却象是有毒火在燃烧和啃食,他的血液几乎已经被冷凝住,蛇毒就在每一分地方肆虐,蛇胆酒也发挥了功效,虽然体内如万虫撕咬,心头却始终一片暖意。他看到了牛家村冰雪铺满的小路,看到包惜弱正扶着门柱等着他回家,那秀美的脸上掩不住一丝焦急,可他的腿却有千斤重,他向她伸出手去,但娘却没有看见。她的眼神越来越焦急,忍不住轻声叫出来:“康儿,康儿。”

  “娘!”他大喊。

  洪七公向黄药师扬了扬眉,“你听见他出声了没有?”黄药师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杨康的声音如同蚊蚁,也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出来。“他说什么?”黄药师睁开眼睛,有些怔忡。蓉儿小的时候,也常在梦中不清不楚地嘟囔这个词,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杨康的脸色冷白如玉,额头上印着一道深纹,手腕上的毒血仍然在流,却流得相当缓慢,血的颜色仍然是灰的,色泽却越来越淡了。其实就这样让他去,倒是让他少受些罪,那一道痛出来的额纹只怕不能消除了。不过,这也不重要,反正,他终究是要死的。他向洪七公说:“他是在叫娘。”

  洪七公怔了一怔,他看向杨康的眼中多少有了些不忍,但他最后还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老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黄药师不耐地皱紧了眉头,拂袖步出了船舱,江风拂面,分外地清爽,这老叫化如果不是如此迂腐,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伴。这世上的事情有多少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早知如此,也一样还是要这样做。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在他杀杨康之前,一定要问清楚:“他如果早知如此,是不是还要当初,如果他答的如他所愿,倒是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些。”

  “但是我如果救活了他,随即杀了他,老毒物怎会知道我的手段?”黄药师微微一笑,再让他多活些日子又有何妨?等欧阳锋见到了他,那老家伙的脸色肯定好看得很,我几乎已经等不及看了。

  “他在叫娘。”他长叹了一声,江风飞卷起他的长袍,一些旧梦和如烟的心事又上心头。洪七公在船舱中听到了如泣如诉的萧声,杨康的嘴唇掀动,一颗泪珠蓦地划过鬓边,洪七公仔细地看了他半晌,象是第一次发现:“比靖儿还小一些,今年有二十了吧。还是个孩子呢。”

[ Last edited by dorisly on 2005-9-21 at 06: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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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1 05:54:57 |只看该作者
铁枪庙后事之三再世为人

  窗外的柳丝已经枯黄萎凋,念慈的袖上又新添了一宿啼痕。

  完颜洪烈已经确知了他康儿的死讯,站在包惜弱的灵位前一夜白头。

  蒙古的大军已经攻破金国边境,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完颜阿骨打的子孙们惊慌失措。

  这一切都不能从杨康的脸上找出痕迹。这已经不是杨康的脸,乍一看青渗渗的如同没有五官,木雕泥塑而成般的木讷,就和走在前面的黄药师的脸是一样的。走在金国境内,黄药师虽然不怕麻烦,还是给杨康戴了面具。他一路追寻黄蓉和欧阳锋的下落已经有一个月了,这其间,洪七公的丐帮弟子时时向他报讯,欧阳锋竟带着蓉儿从嘉兴一直走到了燕北,已至金国的腹地了,黄药师每一念及此,都会恨得牙根痒。迁怒于人是他的惯行,身边只有杨康可以迁怒,只是这小子只比死人多口气,任你如何雷霆万钧也不过闭目承受,实在难以泄愤。他虽然没有回头看,鼻子里还是冷哼了一声。救活他不但耗尽了他的灵药,也耗掉了他不少真气,洪七公早在船上酒罄的时候就踏波登岸而去了,也省了看见黄药师的不可理喻而气闷。黄药师几次以为杨康死了,但他总会在下一刻缓过一口气来,如有神佑,所以当他最终醒来的时候,他竟有些不敢肯定是自己之力还是上天辟护的结果。

  他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见过蓉儿,她在哪里?”又隔了三天他才听到这问题的答案,因为杨康根本还说不出话来,他只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又昏了过去。他象是做了无数个恶梦,又象是在和身上的病痛相搏,额头上满是冷汗,手指握成拳头,几次欲张嘴惨呼,却只是嘶哑地一声呻吟。只有念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神情会有稍许平和,甚至还会有一丝恬静,开始黄药师以为他念的是“念兹在兹”这句诗,后来才听清楚他念的是“念慈”这两个字。他急于知道女儿的下落,只有十分不耐地守在旁边,三天后的夕阳落山之际,杨康终于清醒了。他的全身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浑无一丝力气,他以为是躺在云彩堆里,没有着力处,等看清楚了,才知道是在船舱的木板上,眼前是黄药师清癯又愤愤的一张脸。这时黄药师已经是第三遍问他:“蓉儿在哪里?”两只手钳子一般锁在他的肩上。

  他压回了冲到喉咙的一声呻吟,从那一刻起,他再没有在黄药师面前喊过一声痛,正是因为这浑身的乏力和触之即痛的感觉让他明白地确定了一件事,他没有死。在梦中与念慈相会的时候是没有痛的,在梦中娘已做好了羹汤等他的时候是没有痛的,在这两个他最珍爱的女人柔情如水的注视下,他身心俱畅,但是,此刻他又回到了有痛楚的真实的世间。他居然回来了。初一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再世为人的欣喜,“死有何惧”已是昨日之体味,“生有何欢”却是此时的心境。

  他再三强迫自己清醒,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也听清了他问的话。他一字一歇,艰难地给了黄药师答案,但他的死而复生的过程却是黄药师此后在迁怒于他的喝骂声中一点一滴告诉他知道的,黄药师是一个视“谢”字为狗屁的人,事实上他既不是为了示恩而为也根本没有给杨康谢的时间,杨康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她…….被……欧阳锋带走……”就被一声怒喝打断,从此之后,他再没有说话的机会,也不想再说一句话了。如果杨康不是被他费力救活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有命在,玉萧已经横在半空又硬声声地改变了方向,“轰然”一声,船舱的顶度塌了半截,阴蓝的天空上彤云如血,夕阳已经落了下去。他以为自己死在一个清明的早晨,谁料却在漫天红云的傍晚活了过来,面对着一个视己如仇的怪人。几乎不用黄药师说出来,杨康也猜得到他救他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让他痛快地活着,所以他听到黄药师发誓要让他死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竟连一丝惊讶也没有。

  他又一次的死期是见到欧阳锋的时候,所以黄药师有理由认为杨康并不想早一天看到欧阳锋,而他自己自然是希望越早见到女儿越好,这一点也成了杨康的罪状。第二天黎明的时候,黄药师已经命令杨康站起来随他上路,杨康并没有分辩,如果一件事做了毫无用处,徒自取辱,那他宁肯不做,所以即使他的腿上全没有半分力气,他也还是撑着舱壁站起身来。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黄药师听着背后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知道杨康已经在勉力而为了,他的体力不但没有恢复,在连日的奔波中反而消耗了大半。黄药师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不会连杨康是真的走不动还是装着走不动都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去想,因为他不关心。一个月下来,他对这个人竟然有些感兴趣了,“他是超风的徒弟”这是他想起的第一件关于杨康的事。梅超风已经在临死前重列师门,杨康也算是他门中的子弟,但杨康却没有提起过。一个人为了活命本来是什么都可以说的,何况他这样说并不算牵强。黄药师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如果杨康真的来认祖师爷,他可能会先废了他的功夫再说,可是杨康始终没有说过,他又不由有些奇怪了。

  事实上,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过,对他自己的性命象是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不管黄老邪为了什么而救他一命,总算是大费周章,而这活命之人自己都不在乎又难免让他的得意淡了不少。他开始一厢情愿地认为杨康必然会拖延时间,起意逃跑,谁料他竟尽可能地跟随他的步伐,一刻也没有刻意耽误过,只是起初的几天,他会在身后走着走着蓦地晕过去,无声无息,一张脸惨白如纸,气若游丝,下一刻又要命归黄泉了。黄药师欲待不管,却又不甘,下几日他只有耐着性子放慢脚步,让他可以勉强跟得上来。黄药师越是追下去就越心烦,也越担心,带着杨康走不快,不带杨康来气一下欧阳锋却又不甘心,如果不是蓉儿也不是好惹之辈,欧阳锋现在只怕已经走到天边了,这样一想,他不能不把一腔恶气都出在杨康身上。但每一次都象是万点雨丝打入江心,全不见踪影。他不说话却也并不畏惧。黄药师习惯于被人畏惧,岛上的哑仆也罢,徒弟也罢,江湖中人又有几个不怕黄老邪,连同他那个傻直的准女婿郭靖见了他也是三魂吓走了一半,除了妻女,不怕他的人屈指可数,这人竟然也可以算上一个。他无时不在想自己的心事,永远心不在焉,黄药师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太多的东西,看到桀傲,看到隐痛,看到倔强,看到一闪而过的热望,却看不到恐惧。偏偏这些东西也是深刻在东邪这两字之中的特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黄药师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这个人了,即使他仍然冷若冰霜,却在感知着他的行动。现在黄药师听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不动声色地站住了脚步,后面也跟着停了下来,一阵隐忍的轻嗽声从背后传来,他回过身去看了他一眼。

  杨康的脸上带着面具,木然无神,但他的眼睛却始终是明亮的,只是现在这里面还藏着痛苦。他的一袭长衣早已破旧不堪,黄药师一路追踪连自己的洁癖也顾不上了,哪能顾及到他,但这两人走在街上,却无人不为之侧目,也无人敢小瞧了去。黄药师是一代宗师风范,行动均有气度,后面这年青人竟也气宇不凡,就算此刻贫病交加,仍然脊背挺直,不失章法,一举一动早已刻入骨髓,或行或立都有尺度。无论这些日子经历过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一声呻吟,一句哀求,甚至没有压弯了他的腰,黄药师的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暖意,向街边的客栈走去。

  一弯冷月已挂上了枝头,清秋的意味更深了,杨康觉得有些冷,他病了很多天了,但黄药师既然不想看见,他也就不想说。能走到今天,除了每一步的意志,已经没有什么在支撑住他的了。他早已不是在用腿来走路,而仅仅是用意志在走,这让他想起那一年流落乡间与念慈相遇的时候,他几乎也是这般狼狈。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一些感情,黄药师忽地一伸手,杨康脸上一凉,面具已经被取了下来。

  黄药师看着他的脸,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他在害着寒热症,却显然没有想让他知道;第二,他在想着一个人。只有想过的人才知道相思有着什么样的一双眼睛,他忽然想了解一下这个人,尽管他早晚会是一个死人,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相当有尊严,在这种情形下,能象他这般有尊严的人,真的不多见。而且他是个有情人,黄药师一向对痴情人惺惺相惜,“你叫完颜康?”他开口问出来,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他凛然的语气竟然有些温和,尽管远称不上友善。

  他走在黄药师的后面,他并不感到吃力,也不感到特别痛苦,因为在行动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却在别处。生死从来也没有入他的脑海,恰恰是这一件事每日里都要在心里撞击无数次。他慢慢地感知了自己的生存,活着,脚下踏碎的黄叶声声入耳,旷野的风摆枯草,繁华城镇的市井气息,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除了面庞身体未变,感觉竟象是留在别人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了。他到底是谁,是杨康还是完颜康,或者两个都不是,是这世间的陌生人。

  “在我心里,你只是杨康。”这是念慈一身素孝含着眼泪向他说过的,那一刻的心动几世为人也不能忘了。

  “从此之后,我是杨康了。”这是归云庄里他对郭靖说过的,那是违心之语,但只这一句话,郭靖的眼里竟隐然有泪。

  “这人是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的儿子完颜康!”轩辕台上黄蓉指着他厉声大喝。台下群雄大哗。


  “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姓完颜。”念慈的留书字字都是泪,从此后是彻夜的椎心刺骨。

  “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完颜洪烈的眼中也有泪,悲凉而期待,让他心弦巨颤。再世为人,依然是难。如果死在黄药师手上是结局,那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至少这一切都不再困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既不知步向何处,又何必要逃。

  黄药师也没有追问,他问了第二个问题:“欧阳锋为什么要杀你?”

  这个问题要好回答的多,所以他也答得很快:“欧阳克,我杀了他。”

  黄药师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他凝神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又问了一声:“为什么?”

  杨康说话之前,胸口已是一片抽痛,他并没有说下去,但黄药师已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多日来一直时隐时没的那个神情,只有想到最心爱的人,才会有的心绪,别人即使看不出,黄药师却感同身受。他知道他想到了谁。“念慈?”

  杨康蓦地抬头,这个表情是他活过来之后最大的一个,也是最象活人的一个,黄药师微微一笑,“我听到你念这个名字。”杨康想说什么,却是一阵痛嗽,咳得弯下腰去,黄药师看着他,渐渐有些相惜之意。“要是有人在我面前提到蘅,我又何尝不痛?此人居然肯为一个女子杀欧阳锋的血亲,胆子也大,用情也深了。”想到此,他一把将他揽起来,道:“我黄药师说话,言出必行,但在杀你之前,却要和你大醉一场。”

  黄药师喝的是酒,杨康喝的却是药,一滴酒已够要了他的命。月上柳梢头,清辉漫洒,黄药师一曲萧毕,两人目中竟都隐然有泪。黄药师忽地仰天长笑,笑声未歇,已化为大悲之声,杨康已然满眼是泪,却不去擦拭,任它滚滚而下,又忽地惨然一笑。黄药师对月长啸,只觉满怀悲愤,一扫而光,杨康喃喃自语道:“古来伤心人,本就心同此理,前辈当初海上放歌曹子建哀词,人皆以为狂,那时我却还不懂这份伤心。”黄药师看了他半晌道:“你也在?”他摇了摇头道:“我倒忘了,你是金人。金人便金人,象你这般的汉人也没有几个,全是些造作扭捏之辈,你说,你有何伤心事?你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先去做了,将来我杀了你,你也不用遗憾了。”

  只是有些事情无论死几回都是遗憾的,如果这一次我可以回到念慈身边,也算死得其所,但上天让我留下命来,却是让我再做一次抉择。我有何心愿未了?如果我是完颜康,我自要立一番功业,天下扬名,倘若我是杨康,我或许长伴娘亲,终身布衣,无论我是谁,都望与念慈长相厮守,但她在哪里我怕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他长长了叹了一口气,“我想做的事若不为世容,人所不齿,前辈也会任我去做。”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我说做得就做得,管别人想什么?我道超风收你为徒,是因为你对了她的脾气。原来也是这般食古不化,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想做就做,管别人怎么想。”他话锋忽地转厉道:“你也不是没错,比如对付我蓉儿就是大错。”

  “人生一世,管别人怎么想,我已是二世为人,难道还要管别人的想法吗?我想实现平生志向,我也想与念慈双宿双飞,只管去做就罢了,难道空活了一世,只赢得个浪子回头的虚名,自己真心想要的什么也留不下吗?”他心怀大畅,虽未说话,眼睛里却有了神采,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黄药师哈哈大笑,:“你现在倒象是个活人了,我原本还奇怪,就凭你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也会让老叫化子头痛,也配与我蓉儿为难,这么看,你倒还是个角色。”他一生中不喜颜笑,连黄蓉在旁也不过是微微带几分笑意,平生象这样大声畅怀的时候绝无仅有,他费力救活了杨康,原本是留待见到欧阳锋时一扫怨气的,但杨康虽生而有气却死气沉沉,让他气闷不已,直到今日今时,他才万分得意。

  杨康忽而大笑起来,笑得比黄药师还要开怀,霁日光风一般扫尽心头郁结,人最难的时候是抉择,一旦有了定论不管有何艰险,只管去做就是了。两人同悲同喜一场,彼此都引为知己,星沉月落,红霞东染,长夜竟已过去了。

  第二日杨康睁开眼睛的时候,已又是一天黄昏了。人去屋空,只有一页纸笺压在枕边:“吾去矣。尔累我多日,不胜其烦,黄某言出必行,你自去了你心愿,事了之日,天涯海角,我自会来取你性命。丐帮弟子传言天下,若有二人害你,我誓杀之。你若与蓉儿为难,我令你九生九死。”

  一片黄叶随风飘进窗扉,晴空万里无云,一行雁阵划过天际,杨康站在窗前,往日风仪又在眼前。


铁枪庙后事之四天为谁秋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穆念慈从来也没有听过这句词,但她居住的地方却是在断肠谷苦柏林。这地方人迹罕至,生活清苦,她却不必时刻小心怕人会找到她。

  找她的人只有一个,她已很久不去提他的名字,甚至她也在学会不去想。她已经学会了适应很多东西,比如寂寞。在她十九年的生命里,或许清苦是占了大半的,但却很少这么寂寞过,四周永远是静寂无声的,她有时张了张嘴,才发现她根本无人可讲。她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也真的没有尝试过这么久的声音一句话也不讲。但是她可以忍得住。

  这种痛苦比起良心的煎熬和反复的失望要好忍受的多了,那些梦魇般的经历她已经渐渐淡忘,至少她可以强迫自己不在去想。她学会在寂静中听出很多种声音来,风掠过森森古柏的声音白日里听起来威严有力,夜里就象是鬼啸,小鸟在繁密的枝叶间鸣叫,有的清脆悦耳,有的呕哑难听,木屋后面的小溪时时都在响着,白天是潺潺的欢快,晚上却如泣如歌,还有虫鸣蛙声,细听起来,竟是不让人静下一刻。她每一天都很注意地听着这些声响,甚至注意得有些过头,这样一个名字就不会在不经意间跳起她的脑海,让她无法呼吸。

  好在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午夜梦回的时候,窗外的柏影映在床上,已不会再让她骤然坐起,以为是那个人影又来相缠。她也不常常流泪了,最近几十天里,她竟一滴泪也未流过,也许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当她发现一件事,越是想忘记越会更深地铭刻在心的时候,她就使自己麻木下来,如果说那些事曾经每每象一把刀割刺得她血流如注,那么现在就象是一根竹笺浅淡地划过肌肤,留下一道惨白的痕迹,酥麻却不觉痛苦。当一个人经历过心似死灰的过程,就会懂得怎样麻痹自己的痛苦,小心翼翼地压着它,不让它泛滥成灾。她曾经想过出家,用青灯古佛来麻痹自己,但她现在已经不必了,她已有了更好的良药,无时无刻,她都感知着孩子的存在,她对一个人的心已然死了,却把与他的一切寄托在她的孩子身上,这孩子证明着回忆中的一切的真实。她保有着这点骨血,也就保有了他的一点存在,那个人是今生再不能见的,却又是一刻也不能离的,每当她对着腹中的孩子默念,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风吹柏树、雨打枯枝、鸟鸣林间、溪流石上,都是他的声音,她在这声音中闭目倾听,把她听到的都讲给她的孩子。她是不需要说话的,母子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她心中细细的想出来,她的孩子也字字地听进去,这时,她的生活就变得有了生趣。

  她现在唯一还做不到的是念那个名字,也许这一辈子她也念不出来,想到对着孩子讲到他的生父,她就怔忡难眠。秋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窗外的苍柏依然,也已经有些败落,其他的树木金披翠离,萧瑟之气一夜之间就涨满了天地。她在窗前借着淡薄的灯光缝制一件衣服,她从来不知道初生的婴儿有多大,但这几乎是母亲的本能,她知道她手中的衣衫必定是合身的。迎面的风有些刺骨的寒冷,这本不是初秋里应有的肃杀之气,她的手已搭在窗棂上欲将窗子关上,但霎时间,从手指到发丝都有一种冻结的感觉,整个人僵在那里,心头一片寒凉,那凉意直入骨髓,平生未有。漫天的繁星,四周一片安宁,风撩拨起她的发丝,清凉如水,冷汗却在此时透了重衣。有个声音随着寒风扑面而来,她几乎不是听到的,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这声音钻进她的心里,融入她的骨髓,化在她的血里,那是两个字,那是她的名字“念慈”。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的喊她。

  一个名字猛然间撬开了她的齿缝,“康”。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已足够打破周遭的寂静,也足够打碎她尽力维持的平和。林间柏叶沙沙回应,天地间只剩下这个声音,穿林打叶,回旋入耳。终于静了下来,她张大了眼睛用力地倾听着,风拂叶摇,水泠虫鸣,一切都没有变化,却没有了他的声音。她开始发抖,抖得如风中枯叶一般无法支撑自己。

  她以为这一生也不会走出这片柏林,但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整整走了一夜,走到了最近的市集。这里并不会有杨康,却也许离他近了一些。昨夜她已经可以确定他定是出了大事,但走在繁华的集市中,她又不禁怀疑这是她的错觉。“只是我一个人的时间太长了。”她开始感觉到两条腿灌了铅一般的沉重,随便走进一家小酒肆,坐了下来。

  “这回那些金狗遭殃了。”临座有人大说大笑,穆念慈不觉注意起来。今天所有的人都很高兴,没有喝酒也如醉了一样,更何况是几两劣酒下了肚。

  “你说他们谁能打胜?”

  “那还用说,蒙古与我大宋结盟,分兵并进,怕他金狗不亡。”

  众人皆大笑起来,穆念慈却觉得一颗心在往下沉。她茫然站起身来,穿过欢笑的人群,两颗清泪骤然落在洁白的面颊上。

  “看那小娘子。莫不是疯了。”

  有人叹了一声道,:“只怕是她的相公要出征呢。”

  她的相公是真的要出征了,却不是如他们所想的去与金人血战,穆念慈站在长街上,风动衣袂,泪落尘埃。

  “义父若是能看到今日,不知要何等高兴。”

  他必是要唱一曲《满江红》的,靖康耻,终于可以洗刷了,用金人的鲜血,用他的血。用自己儿子的血,义父真的会高兴吗?“他本是宋人哪,为何要为金国陪葬。我去将他带回来。”她这样说的时候,连自己也难以相信,“他不肯随我回来,便死在一起,也算是个了局。”她的眼里依然清亮,却已没有了泪光。

  穆念慈比杨康先知道了蒙古侵金的消息,当她北渡长江直赴燕京的时候,杨康还走在黄药师的身后,一样的黄叶飘了下来,金国已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节。


  秋雨从来都是愁人心头助凄凉的最物,佑大的赵王府在如织的秋雨中也没有了往日的金碧辉煌。完颜洪烈已经完全是个老人了,他走路的姿态是颤巍巍的,头发白了大半,眼睛里黯淡无光,他看着谁的时候,就象是在看一件死物一样。

  沙通天、梁子翁都觉得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但他们不是回中原,而是去投靠蒙古。金国唯一的干将完颜洪烈已经几乎是一个活死人,显然是不日将亡,洪七公他们不会任其在南宋大摇大摆,如今之计只有去投效成吉思汗,他们还没有走只是因为各怀鬼胎,彼此牵制,也还没有到时机。何况,趁着乱时发一笔横财也是件美事,因而他们谁也没有离开赵王府。几个人围坐在炉火旁各自饮酒,谁也不愿意说话,这鬼天气阴阴地透出些不祥的气息,让人觉得憋闷。

  门开了,沙通天大叫一声,一跃丈高。众人回头一看,也俱面无人色,挤作一团。门前站的赫然是铁枪庙外立了墓碑的小王爷,他的灵位前灵烛犹新,人却站在了门外的秋雨之中,漠然地看着他们。在一阵慌乱之后,杨康已经走了进来,举起桌上的一盏油灯,向身前一照,道:“看到吗?有影的。我不是死人。”梁子翁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盯着他看了一下,杨康的脸色虽然不太象是活人,但他鼻息均匀,胸膛起伏却是真的。他吁气之余更是惊讶。“小王爷,我们明明找到了你的墓碑,再说……”,他没有再说下去,杨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再说,蛇毒无人能解,是吗?”他叹了口气道:“那人本不是寻常人。”他目光一转,坐了下来,先施一礼道:“如今风雨之秋,诸位尚能留下与我父王共患忧难,完颜康先谢过。”一进王府他自然是完颜康,如果说他还有过一丝犹豫的话,在沿途听说金国被侵的时候,就只有这一种选择了。雄图霸业成尘土,他的一生所有坚持也就成了一场笑话。

  沙通天等人虽是惊魂未定,但逐渐确定他是活生生的人,也就不再生畏惧之心,一起还了个礼。杨康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目光虽不凌厉却神魄逼人,令人不敢对视,他微微一笑道:“我还没有见过父王,就来看诸位,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几人相互看了看,一齐摇头,心里却也并不怎么惧怕,只要不是鬼魂,他们连完颜洪烈也不放在眼里了,更何况是完颜康。

  “小王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蒙古四王子拖雷,已将小王和诸位的画像散布兵营,传令见者格杀无论,以报当日被擒之辱。”此言一出,几人脸上齐齐变色,沙通天勉强笑道:“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拖雷要找小王爷的麻烦是真,要寻我们只怕是假。”其他人虽未说话却在暗自点头。杨康又是一笑,道:“本来我也不信,可是看了这个,却又不由我不信。”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摊在桌上,几人凑到一起看,却见果然是他们的画像,竟是画得惟妙惟肖,只有杨康在画上风神俊朗,倒与现在消瘦的模样不太一样,每张画上都题着数行蒙文,盖着军印。虽然没人认得上面写的什么,料想也是杨康所说的话。所有人都是将信将疑,颓然坐下,默默无语。杨康叹了一声道:“蒙古固然是放我不过,中原丐帮又何尝不是,天地之大,想来竟无我容身之处了。纵然是有金银财宝也不知躲得过躲不过,有福享受没有?”这话用在杨康身上固然不错,用在这几人身上也不为过,刹时间都不知如何是好,一齐看着杨康。

  杨康霍地站起道:“蒙古虽然强悍,但依我看,也未必一定会赢。这几日我听闻大宋虽号称联军,却根本不发一卒,想看蒙古与大金两败俱伤,所以我大金虽然腹背受敌却也没有料想中的糟糕。况且蒙古人不善久战,大金城池坚固,又有百万雄兵,只要僵持数月,蒙古必退。现今我回来助父王一臂之力,重整旗鼓,大金也不一定会败的。”他从这几人的脸上看出大致已被他说动,团团一揖道:“父王与在下还要仰仗各位,大家同心协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倘能度过难关,必有重谢。”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齐齐站起道:“我等任王爷和小王爷差遣。”

  窗外风急雨骤,秋意弥漫天地,杨康迈出门槛地时候才暗暗地一声长叹,却不能让人看见。看着他的背影,沙通天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件事,这次小王爷回来,与过去是大不相同了,但不同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也许是他的眼神,象是能看透一切,又象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完颜洪烈有一刻犹豫,但他还是走进了王府后花园的小木屋,在他的意识里,这不是他的家,而是包惜弱的家,她死了之后,这里反而倒多了一个人,他觉得这里是包惜弱和杨铁心两个人的家,他不愿也不敢进来打扰他们。现在,他只有走到这里来才会有一刻的安静,他希望他们只当是怜悯他也不要拒绝他在这里坐上一会儿。

  这里现在又多了康儿。他总是要不停地提醒自己,才能确知他的儿子是真的死了。坐在这里,他竟然有一丝得意,“杨铁心,妻子是你的,可儿子始终是我的。”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他是金国的王爷,竟然在跟一个死人争抢,而争的竟然是另外的一个死人。“康儿是死 了。”这个念头映入脑海,他唇角的笑意就变成了痛苦,这痛苦的痕迹已经在他的脸上印 上了深深的纹路,“好在我也要死了,所有人都会死了,哈哈,宫阙万间都会化成尘土,干干净净,一切都会干净的。我与你们的恩怨也到了头,让我坐一下吧。”秋雨淅沥,一刻也不停,他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安宁过,他竟然很想睡一觉。几十天来,他几乎是一刻也没有合过眼,这一觉他睡得很踏实,居然没有做恶梦,反倒是有包惜弱坐在灯下,康儿就伏在她的膝上,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杨康的时候,他仍然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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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五乌云压城





  屈居在金国境内的汉人认为自己还是大宋的子民,但“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期盼却是一代又一代的破灭了。王师怕是永远不会再有北定中原的日子,蒙古的铁骑却已携尘而来。就在长江以南的大宋上下欢庆的时候,金国境内的汉人已经在收拾细软,举家南逃了。蒙古世代受金国的压迫,与金人固然是世仇,但一旦入了金境,却不再管什么金人汉人,马蹄席卷之下 ,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南逃的汉人惊恐万分,尤其是见识过蒙古洗掠的人更是魂惊胆丧,好容易过了长江喘了一口气,就被江南的喜庆气氛惊呆了。金国灭了,本是应该拍手称庆的事,他们在金国居住的每一天又何尝不望恢复汉姓江山,驱逐女真鞑子,但罹经战乱之后,却已在怀疑这事的可喜之处了。这江山不是汉人收复的,又岂能再归到汉人的名下?只是江南的宋人却丝毫不愿意去想这一点,喜得无由,又喜得认真。

  燕京城里还是一片安宁,市集上也依然开着,纵使不象往日那样繁华,人群都静默地来往着,但买卖还是照常在做,家家户户的窗外依然挂着当日里洗过的衣服,三餐的时间,城内依然处处炊烟袅袅,甚至夜深人静的街上依然可闻单调的打更声,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无论如何都有些凄凉意味。蒙古人一日没有打来,生活都得继续下去,即使是到了兵临城下的时节,活着的人还是要照常地活着。这安宁中隐藏着些许的不祥气息,安宁的让人有些窒息,人们相互打招呼的时候,也没有了往日惯有的笑容。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所有的客栈都冷冷清清。燕京本来是最繁华的城市,论到人烟鼎盛,只怕临安城也有的不及,南北的旅客川流不息,客栈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是如今,街面上已经找不到几家开张的住店了,即使有一两个旅人,也是行色匆匆,面色肃然,一朝便离京而去。穆念慈到燕京的那一天,连绵了几天的秋雨刚刚停了,街市新开,居然有些熟悉的繁荣气息,这条街市的尽头就是那一座又小又陈旧的土地庙了。土地庙的前面是一大片空场,当初,这里本是各色江湖艺人聚集,各施本领卖艺的场所,如今大难将近至,不会有人还有闲情逸致去看杂耍表演,所以这场地也就空着。

  穆念慈走到这里来,本是无意的。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在度江的船上听到的一句话。她并不是唯一到江北来的人,虽然人都趋利而避害,但如果有关心的人和必了的事,也就顾不得了。但她的确是船上唯一的女客,所以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船的尾部,看着船后散开的水纹。船舱里的众人在轻声的交谈,离岸越远,他们的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这些兵简直是强盗,说什么盘查奸细,却将我的一点随身盘缠都搜了去,分辩一句就要抓你入大牢。”穆念慈知道他骂的是江岸上的宋兵,暗自叹了一声。身后另外一个声音接道:“这次我回金国本来是要接我的家眷的,这样看来,竟是……唉,这些宋兵比起金兵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经战祸,汉人金人有何分别?还不是一样家破人亡。”一个老人苍桑嘶哑的声音传进耳朵,穆念慈心头剧震,从那一刻到现在,她一直在回味着这句话。“汉人金人有何分别?”“金人是汉人的世仇,占了汉人的江山,杀了汉人的百姓,掳了汉人的皇帝,怎地到了今日,竟有了金人汉人已无分别的话。如果当真没有分别,他为何要坚持做金人,我因何要离他而去?怎会没有分别?”

  一片枯枝落在她的面前,穆念慈抬头一看,竟然已经到了此地。昔日人声鼎沸的招亲擂台今日已是萧条静寂,黄叶满地,她每走一步,那一日的情景就如重演一样在眼前闪现,那只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想来竟恍若隔世,这之后,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好象只活了这两年,前面的十七年时光竟如一片空白。一切都是从这个地方发生的,但今日她几乎已经认不出这个地方了。“当日此时,我又何尝知道他本是汉人,我虽然不知道,却已愿将终生相托,金人汉人那时于我真的是没有分别。”

  “如果他不是汉人,如果他真的是完颜洪烈的儿子,便又如何?”她轻抚着庙前的老树,黄叶仍在随风舞下,沾着雨珠,一滴滴落在她的发上,她想的痴了,竟是浑然不觉。她想着杨康当日的轻薄调笑,神采飞扬,这神情已经很久不见了,“即使当日我在他的身边,他也少有这样的时候了。从我在他落难时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他的举止言词都有了隐隐霸气,神情阴郁,从背后看他,每每都是僵硬和紧绷的,几乎没有一刻的松泄,除了在她面前还偶尔流露出当日的少年情态,“他其实是时时在为难自己。”

  她这样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象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要的是眼前的富贵”她每次这样对自己一说就象是明白了他的用心,但现在她却有些怀疑了。“他要的富贵只要做完颜康就可以了,完颜洪烈会给他所要的一切,他本来可以象我初见时一样,游手好闲,春风得意,他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为何要几次三番亲涉险地?”她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杨康。或者她并不想真的了解他,无论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她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任作恶而视而不见,他越是为了金国出生入死,越使她气恼伤心,她根本就无暇去思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自从义父死后,我每次想到他的时候,都不只是在想他,只除了那一次,他快要死在我面前,我的心里眼里才只有他。”她要想的的确比杨康多,所以她所受的折磨也比他多,但此刻,她的家仇国恨已经烟消云散,她的心思只能盛载这一件事了:“为什么每次都在他的生死关头,我才会抛开一切,只想着他。”

  “他是金人还是汉人对我真的那么重要?他是杨康还是完颜康我真的那么在乎?”她摇头了,很轻,却十分坚决,“也许这一点对于他比对于我要重要,如果他真的是完颜洪烈的儿子,他根本就不必做这么多的事证明自己……”她的眼睛忽地睁大了:“是了,他这样做只是要证明自己,只因为他在心里早就已经承认了他是杨康而不是完颜康,所以他才不愿别人小看了他,才不愿虚占了这小王爷的位子。”她的心头一片寒凉,以前许多不明白的事,现在才终于有了答案,她记得她也曾经愤愤地问过他:“这世上除了害人的事,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她也记得他向她大怒厉喝:“我改不了了!”可她此刻才知道他是真的改不了,他本是杨康却生在王府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的人生,如果不这样做,他已不再是杨康了。

  他当初是何等地舍不得她,却仍然不肯使她失却本性,行尸走肉一般相陪身边,只因“如果这样,你就不再是穆念慈了。”与其如此,他情愿让她离开,可是她一直逼他所做的事,却是逼他不再是杨康,然后让这个不再是杨康的人留在自己身边。秋风旋起地上的黄叶,打着转地在她身旁飞舞,她也如风中枯叶一般摇摇欲坠,“我一直怪他把荣华富贵看得比我重要,可我又何尝不是把民族大义看得比他重要,其实在我心里,哪里有什么东西比他更重要,只是我不肯承认而已。郭大哥和黄姑娘说他对你不起,难道你自己也这么想。”

  “他是不会随我回去的,他的一切都在这里。”她这一生即使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一件了。“我一直都在逼他,但这一次,我会陪他做他想做的事,即使郭大哥、黄姑娘、丘道长他们都不许,即使天下不许,我也要这样做,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忽然觉得心怀一畅,万千的心事都一扫而空,无边的恩怨也烟消云散。抬头看去,老树的枝干曲折虬壮,天空被裂成片片,雨后的青灰色积在燕京的天空上。

  黑云压城城欲摧。

  完颜洪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杨康回来后,他的精气好象又重回了体内,但是却已经不能恢复往日的从容风神,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金国也已经到了暮年,其实早已经是积重难返,只是他的雄心不允许他承认而已。杨康死而复生,他又何尝不是经历了一番生死,这之后,昔日不愿意正视的世情也已在一夜之间看透了。“康儿,你给他们些财物,让他们走吧,彭连虎之流的江湖人再留在王府,也没有用了。”

  “父王”杨康一时黯然,完颜洪烈意气已尽,他虽然看出来却不想去点破,“父王,他们岂是良善之辈,养虎为奴,如果没有肉去喂它们,必反噬其主。他们已是江湖大敌,区区财物是不能打发他们走的,如果不恩威并施将他们镇住,只怕他们会拿我们去邀功请赏,我们都会死在他们手上。我父子二人就算不免一死,但死于宵小手中,却太不值了。”完颜洪烈的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康儿从小有机智,这他早就知道,这次历劫归来,做事也更加有远见,有条理了,“只是孩子,”他叹了一声,神情又萧索了:“你生不逢时啊。”

  “父王,依你之见,这一次金国真的必败吗?”

  “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金国之败不由今日起,正如当初宋国必败也不自靖康始。这么多年来,你道我国为何迟迟不南下攻宋?”他并没有等杨康回答便道:“那是因为没有人想去攻宋,我们也没有攻宋的力量了。”他看到杨康的目中犹有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你久历宋境,必是看到了宋朝的不堪一击,以为我说的不是,对吗?”

  完颜洪烈两手抄后,看着远处,缓缓念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康儿,你在宋境听到过这首诗吗?”杨康点了点头,道:“这诗上说的倒是丝毫不错。”完颜洪烈冷笑一声道:“其实我国又何尝不是如此,直把燕京作汴京,他们已经忘了祖上是如何浴血打下的这片江山,既不思进取,也不思守成,多年来,朝廷上下腐败,骄奢淫逸。否则当年岳飞一死,我国即可挥军南下,直取临安了。可是朝中却无人提议,只是守着眼前的安乐,震慑一下宋国,让它不敢兴动武之念,其实我国已无力动武了。人心思安,安而生欲,几十年兵不血刃,士气早衰,早已不是当初的雄武大金了。蒙古之患我早在十年前就有所警觉,满朝上下却都不以为意,妄自尊大,唉,其实我也没有想到,金国会败落的这么快。”

  “父王,”杨康一皱眉的时候,额上的那一道深纹就越发明显,“当初父王矢志要夺武穆遗书之时,为的不是要攻宋吗?”

  完颜洪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那时我还心存侥幸,何况储君之位未明,我接承大统之心不死,时世也还没有这般艰难,看得哪有这般透彻。孩子,蒙古大军一到,玉石俱焚,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是走吧。”

  “可我死里逃生却不是为了终生逃命,父王,我真的有处可逃吗?”完颜洪烈不由怔住,当初他只觉得康儿可造,也想让这孩子多历炼,却未想到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在今日里成为他的墓穴。杨康肃然道:“父王可要逃走?”完颜洪烈落寞一笑:“这本是我的国家,我能往何处逃?”杨康一声冷笑。完颜洪烈立时知道他失言了,却不知用何言去开解,只是看着他的脸,心下一片悔意。过了许久,杨康方深出了一口气:“父王,宋国还有一首诗,虽是一介女流所写,气概却不输男儿,‘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当日楚霸王自刎乌江,姜维血染蜀宫,甚至岳飞被害风波亭,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若有一个逃了的,可还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况且,事情并非不可为,金国是父王的,如果父王也袖手旁观,百姓如何看待父王,即便死后又如何去面对完颜家的祖先?”

  “金国也是你的。”完颜洪烈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成败,他都要成就一番功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即使完颜洪烈明白“大厦将倾,只手难撑”的道理,他也不再想说了,杨康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果不这样做,他这一生都会默默无闻,愧疚难伸。他只是握住儿子瘦削的臂膀,道:“我们父子二人命该如此,明日我就请缨到潼关去,那里一失,燕京就无险可凭了。哈!有铁木真做我的对手,死也不枉了。”

  杨康露出一丝微笑,远处又有雷声隐隐,这个秋季的雨水好象特别的多。身后忽然有人来报:“小王爷,门外有位姓穆的姑娘……”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杨康已经风一样地擦过了他的身子,风一样地奔过了层宇,完颜洪烈看着他的背影,欣慰又不无苦涩地一笑。“这个时候居然会来,也不枉康儿如此待她,如果……”他的思绪停顿了,那一丝苦涩的笑意就凝固在了嘴角。

  门外灰色的影壁之下,站着一个素衣荆钗的女子,剪水双瞳泫然若滴,杨康看着她,竟自站在了门外,动也不动,怕是向前一步,她又会不见。两人默然相视,如同相隔了一生未见,又如那日初相见,良久,穆念慈才灿然一笑,才说得一句“我来了。”杨康已张开双臂将她整个拥在怀中,然后把脸俯在她的肩头,无声无息地啜泣起来,浸湿了她的一片衣衫。她只怔了一下,就双手轻抚他的后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笑了。这一哭一笑之间,有残叶飘过,有残红落下,却有两颗心重新活过。



铁枪庙后事之六一日百年





  蒙古包内仍有阵阵奶茶飘香,只是大部分的战士已赴沙场了,草原上有些静寂,这静寂却是蕴藏着欢笑和希望的,与燕京街头几近悲凉的安宁天差地别。有两年未见了,郭靖看着周遭熟悉的景物,这本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但是现在他却觉得有些陌生,他有些懂了娘经常对他说的话:“孩子,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你的家在江南牛家村。”他已去过牛家村了,但他也不觉得那里是他的家,他只是眷恋着大宋的土地,他熟悉那里的气息,他的血液中有什么东西与那里是相通的,他希望将娘也接到江南去。大汗与拖雷都在金国境内,他回来看一看娘,也要去寻他们了。他是蒙古的巴图鲁,何况这次是攻打金国,在情在理,他都是势在必行。

  “孩子,我要你带一样东西回来。”

  “什么,娘。”

  “完颜洪烈的人头。”李萍的声音中有着切齿的愤恨,郭靖点头,心中也是悲愤交加。他想着要在战场上与这杀父仇人相见,就热血沸腾。蒙古的秋天也已经到了,草原上黄草离离,凉风席卷,他临走的时候忽然发现,娘的头发也已经有些斑白了。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娘还分明没有白头发,他的心里有些难过,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暗暗对自己发誓,这次回来,他再也不会与娘分开了。他本来想去与华筝告别,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去,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马儿已行了一段,他才想到:“如果我去见华筝,蓉儿肯定会不高兴的。”他发现自己终于有些能够体会到她的心意了,可惜她却不在身边。其实如果黄蓉真的在,他只怕会背着她偷偷去与华筝辞行,但是黄蓉不在,他却隐隐觉得这样做是一种背叛,“我实在太对不起她了。”想到黄蓉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他就觉得想哭,但是面对他的娘,他还可以忍得住,而且他还有大事要办,他还要报仇。牧野苍苍,天如穹盖,“我答应带她来玩的。”他这样想着,已恨不能不顾一切,天涯海角去寻她,但他的马头仍然是向着长城的方向奔驰。郭靖这一生最做不到的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他总是要顾及太多的事,顾念太多的人,他经常要做些非本意的事情,找黄蓉与杀完颜洪烈这两件事比较起来,前者对于他才是更重要的,但他却必须完成后一件。但如果不是这样,他也就不是郭靖了。那一年他二十岁,从那一年起,人们提起他的时候,开始用大侠这个称呼了,当然现在那些让万人瞩目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郭靖在向娘辞行的时候,杨康也站在了包惜弱的灵位前。他的手缓缓地擦拭着那乌色的木牌,触摸着上面凹下去的一笔一划。他看到父王在上朝前也站在这里,站了良久,他知道他是在向她辞别,在父王的心中,她一直是他的妻子,虽然她死的时候,是怀着对他的深恨。杨康并非毫不介怀,从此之后,他只肯叫他“父王”,却从未再喊一声爹,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苦命的娘,而他自己却找不出丝毫理由来恨他。刚刚他看着完颜洪烈的背影,佝偻苍桑,就象是一张纸一样站立着,他忽然很想过去叫他一声“爹”,可是他终究没有。他在想叫爹的时候想起了杨铁心。这令他自己都很诧异,他摸着娘的灵牌,心里想着她的样子,可是他居然有些想不起杨铁心的样貌了,他的亲生爹爹带给他的是自出生那天起就烙下痕迹的仇恨,就象郭靖一样,但郭靖可以毫无疑问地担负这份仇恨,他却不能。他忽然很羡慕郭靖,郭靖比他简单,从出生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注定了走向与郭靖相反的路,郭靖深信自己所做的事是对的,可他也不能。“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我站在父王一边是错的,难道杀了他却是对的?我站在大金这边是错的,难道重归宋国灭了我昔日的族人是对的?看来我唯一可能做对的事,就是两不相帮,既不归宋,也不在金,那我又是什么人,我这一生又有何意义?”他是在对娘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娘,我做事情早已不再想对与错了,从我生下来的那天起,一切都是错的,步步都是错的,我只能问成败,不会论是非,可是这样的事不能再延续到我孩子的身上了。我是他的爹,我不能再让他生而有债,有我的血债,一生想着报复,一生遭人非议,一生痛苦。与其如此,我宁愿他不知道有我这样的爹,他只是他自己,不是我的孩子,不是完颜康的孩子,也不是杨康的孩子,我愿他随心所欲,再没有人来指责他,没有人来用大义拘住他。如果我只知有娘,不知有爹,该有何等轻松,他不会再象我一样,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爹承担一生的负累。一个不能尽责的爹有何面目去要求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去寻仇,甚至拼掉性命。世上有一个郭靖和一个杨康已经够了,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步我的后尘,念慈也不会,娘,你说呢?”包惜弱自然不能回答他,身后却有一双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头,有一个同样温柔体贴的声音唤了他一声,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靠在他的身后。杨康握紧那双手,深叹了一声,“念慈,你猜我现在在想着谁?”

  “你在想着你娘。”

  杨康笑着摇了摇头,“我在想着郭靖。”穆念慈转过他的面前,眼里显出些疑惑了,杨康侧头看着她:“又这样看着我,你想什么?以为我想害他?”他将她揽在臂弯里,悠悠地道:“我只是想,如果他在,我就可以安心了,你相信吗,虽然我与他一向为敌,但我却深信他的为人,只有将你和孩子托付给他,我才会放心。”穆念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将身子移开,她依旧靠在他的肩头,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康,你要独自去潼关,你不要我陪你去,是吗?”杨康深深地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色总是有些苍白,一双眉弯总是微微蹙起,眼睛总是含水欲滴,望着你的时候就象是在说话,这张脸是梦里醒时都忘不了的,能再看到她,如同神迹,也象是老天爷给他最后的仁慈,说不见,是何等违心,他嘴唇翕动,可一个“是”字竟是难以出口。他只是更深地将她拥在怀里。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她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讲出来,半晌,她轻轻地道:“我会好好的,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如果上天能给的时间长一些,该有多好?他们不知站了多久,没有人来打扰他们,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认为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完颜洪烈早已上朝回来,他要去潼关,金国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岂有不允之理,多年以来,整个朝廷几乎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连一直同他明争暗斗的四王爷也没有反对,送死的事当然不会有人争抢,只是这些人难道真的可以逃过吗?完颜洪烈忽然觉得康儿是对的,死有很多种方法,与这些人死在一处,怎能显出我是完颜洪烈。当他步出大殿,看着校武场上整装待发的兵士,无数的戈尖枪头在阳光下明亮生辉,人人脸上既悲且壮,他又有一刻产生了些希望,“也许康儿说的对,事情并非完全不可为。”他一直让自己保持着这种心境,直到看到了灵堂内那一双相拥的人影。“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其实还有更加伤心的,就是连别离的人也没有。“如果惜弱还在,她会为了我掉一滴泪吗?如果会,我死又何妨。”他静静地走开,下午的秋阳淡薄无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个人立在中庭,默默地看着这王府中的一草一木,一楼一榭。

  日已西斜,灵堂里暗了下来,杨康忽地一笑,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你猜是哪。”穆念慈也笑了,“我知道,可是我不说。”

  两个人都站在了土地庙的前面,想着当日的情景,相视一笑,杨康道:“你还是英姿飒爽的穆女侠,可我却已失了武功。再比一次,我肯定要输了。”穆念慈惊讶地拉住他:“你失了武功?是什么时候的事?”杨康笑着拂弄着她的发丝,“你又何必担心,千军万马之中,就算武功盖世又有什么用?以后我们的孩子,只要他喜欢,不练武功也没什么。”他的目光忽而郑重了:“念慈,你答应我,千万不可以来找我,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们虽然只有这一日相聚,已胜过他人一生。何况……前方战事一缓,我就会来找你。”在杨康对她讲过的谎言中,这一个是最容易识破的,但她只是笑了一笑,道:“我明白,我若在你身边,你就不能全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明日你走之后,我就会回江南,我在断肠谷等你,你一日不来,我等你一日,你一生不来,我等你一生。”

  她看到杨康眼中强忍的泪水,她知道他相信了她,因为穆念慈不会骗杨康,从来没有,即使所有人都向他说谎,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欺骗他。但这一次,她知道他错了。穆念慈也会欺骗杨康,再没有什么滋味比等待更苦,她不会再等他了,她要做的是陪着他。他已经历经劫难,但他仍然是个孩子,最后一刻,她如果不在,他仍然会害怕。

  郭靖已进入了金国境内,处处是断壁残垣,蒙古大军所到之处,人烟绝迹,触目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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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七一箭仇雠
  潼关天险。

  四面皆是悬崖直壁,无攀援之处。崖下一处危城横在两山之间,除了猿行鸟度,当真是没有人可以通过,古者有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正当如是。只可惜,他们此时面对的岂止万夫,却是成吉思汗的百万雄兵,九月初四日,杨康与完颜洪烈终于到了这座危城。

  城中将士已经困守了几十天,城内粮草将绝,再加上守将一味贪婪惧死,军中早无斗志。如今朝廷派下一个皇子皇孙来也不过是虚应而已,谁也没有当真放在眼里。当此危难时节,任你是皇亲贵胄也没有一介良将更受人敬重。所以所有人只是懒洋洋地排在将府阺四周等着完颜洪烈和他的世子进城。杨康紧跟着他的父王,几乎有些跟不上他,在他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快过。守将忽尔不术从府阺中迎了上来,陪着空虚的笑脸,一句话尚未及出口,完颜洪烈已是一声暴喝:“误国之徒,拖下去,斩!”杨康也被震动了,更不用说聚集在帅府周围看热闹的士兵和随着赵王赶来的援军。军容顷刻间整肃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些振奋之意。完颜洪烈头也不回,寸步不停地步入帅府大堂,众将鱼贯而入。守将的人头高高悬在城头上,既示城中将士也给城外的蒙古精兵看。杀将、发饷、散粮。只一日之间完颜洪烈就收伏了城中的军心,令行禁止无所不从,遣兵调将随心自如。那一日成吉思汗的攻城只留下了几百具尸首,也是那一日他才认真地把完颜洪烈这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对手。

  夜已深了,完颜洪烈终于伏在了帅案上睡觉了,但杨康却是丝毫睡意也没有,他的眼睛闪亮地看着他的父王,就象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一样。象是平生第一次他以他为荣,不因为他是赵王而仅仅因为他是完颜洪烈。他想他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的父亲,“娘也没有”,想到这他就不由有些报愧,“娘有理由不去了解他的才能,这些对她本不重要,可是我竟然也到今日才明白他有的不仅是野心,如若父王可以早日登基也许会避免今日之难。”

  “如果是我,我可有此能力在一日这间挽回军心获得信任?”这样一想,他不禁一身冷汗:“施展平生报负说来容易,却不是时世就可以成就英雄的,我要与父王学的真的太多了。窗外席席凉风吹进来,拂动着完颜洪烈的白发,这时看来他才象一个衰弱的老人。但是杨康知道,只要他一醒来就没有人敢于轻视他,连城外不可一世的蒙古人也同样不敢如此。他轻轻地为他披了件衣裳缓缓走出帅府,满天朗星,一片静谧,谁能想到明天又会是一场血战?杨康不让亲兵随同,独自一人走上了城头,扶着城墙垛子向下看去,只见远处帐篷接天灯火点点不可胜数,借着星光和火光,可以看到城下犹有不及掩埋和收去的尸首,伏在寒星秋草之间,冷寂无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战场,而这时尚无两军交兵已已觉四处杀机四伏,凛洌秋风中也有丝丝缕缕的血腥之气,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中一片安宁。这一生,所有的对与错,爱与恨,贪与罪都要在这个地方了断了。这了断无论好与不好,对一个男儿来讲,在沙场上的结局总是不枉的,“好于在铁枪庙中被群鸦啄食。”这样一想他竟然微微一笑,“只是念慈......”他的所有思想到此停顿,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着城下的灯火,然而在满天夜幕下,在蒙古连营的帐幕下,他只看见了她一双含泪带笑的眼睛。“她是很爱哭的,可是这次的分别她却没有哭。其实需要坚强的时候,她也可以很坚强......”他真的不能再想下去了,但:“她应该已经过了长江了”城头的大旗被风吹得烈烈地响着,他看了一眼山头晕上的霞光,黎明竟然已经到了。他的胸中瞬间充满了说不出的热浪,城中和蒙古军营里都已升起了饮烟,这宁静的景象中饱含了战意,又一天的鏊战即将开始了。

  黎明时分,郭靖经过一夜奔波也来到了蒙古军营之中。成吉思汗的金帐在朝阳的映照下分外宏伟和引人注目,不用人指点郭靖也能轻易地寻到。一掀帐帘众将的话声都停顿了,成吉思汗看着他,眼中先露出了笑意,拖雷已经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坐在了自己身边。郭靖也有两年没有看见成吉思汗了,连年的征战在他的身上了烙下了影子,他也有了斑斑点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许多。郭靖看得心中一酸,低下头去。

  铁木真问道:“你娘好吗?”

  郭靖道:“我娘身体很好。”

  拖雷一推他道:“见过华筝了吗?”郭靖一愣,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好在成吉思汗又道:“你一路辛苦先去睡吧,今日的攻城你就不必去了。”郭靖口中称是,却并不动弹,成吉思汗看他长大,见了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必有话要讲,道:“有事吗?”

  郭靖想了一下毅然道:“大汗,我讲出来您别生气,我一路上走过来,只觉得到处都是死人,我们蒙古男儿自是不怕死打仗死了也不算什么,可是百姓无辜......”拖雷已经拉了他几次,他也只当不知,一口气说下去,成吉思汗的神情已经有些不豫了,未等他说完,便道:“当日金狗杀我族人的时候有几时把人们当人了,今天我们杀他们几个金人又能什么不该了?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好心,怎么能成大事?”

  拖雷已经把郭靖拉起来,他却又辩道:“他们也杀人,我们也杀人,我们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此言一出,众将都不由看着成吉思汗,心中大为郭靖担心。成吉思汗勃然变色,看着郭靖倔强的神色心中又是一软,这孩子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他沉吟半晌道:“我问你,你想不想灭了金狗?”

  郭靖点头,“那我再问你金狗会不会主动退出这大好河山滚回他们的老家去?”郭靖又摇头,成吉思汗笑道:“那不打仗便又当如何?“郭靖一怔,竟是答不出来,众将一起大笑起来,成吉思汗道:“你既是不愿百姓多有死伤,就该助我早一日攻下燕京,战事一了,自然从此安居乐业。”

  郭靖这下心服口服,笑着与拖雷告辞,二人步出帐外,拖雷笑道:“你这性子仍是不改,今日父汗心情不好,我担心你要吃亏呢,好在有惊无险。”

  郭靖道:“大汗为何心情不好?”拖雷冷哼一声道:“本来眼见潼关要攻破了,谁知昨日完颜洪烈领来了援兵,这也没什么,难道我们就怕了他不成?”

  郭靖又惊又喜道:“完颜洪烈在这儿?”拖雷看了他一眼道:“不仅他在,你那好义弟也在。”

  郭靖奇道:“你说的是谁?”

  拖雷冷笑一声:“郭靖安答,你的结义兄弟很多吗?我说的自然是杨康,这次你还要救他?”

  郭靖大惊道:“这不可能,他已死在嘉兴铁枪庙外,我亲自葬了他。”

  拖雷还欲再说,又摇了摇头:“你先去睡吧,我知道你不看见不会相信,今日攻城你不必参加了,总有你看到他的时候,就不由你不信了。”他又笑了:“这次见到华筝,说了些什么?这次攻下潼关你们也该成亲了。”郭靖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这人竟然是丐帮长老鲁有脚。

  “你们可知道黄姑娘的下落?”郭靖一把抓住他鲁有脚却是笑吟吟地,一点也不着急:“黄帮主聪明百变,不会有事的,只是......”他面露难色道:“黄帮主的爹黄老......黄岛主让丐帮传令江湖,说是不准人伤了杨康的性命,这杨康乃是我丐帮大敌,如今就在潼关城内,这事却难。”郭靖只觉得落在云里雾里,怎地杨康真的没有死,又怎地与黄药师扯上关系,这事鲁有脚也说不清楚了。

  身在帅府大堂之上,仍然可闻城外杀声震天,人呼马啸。完颜洪烈传令四城官兵死守城池,不准擅自出征,各路将士安排完毕,就坐在帅椅上,听着从四处传来的战报,杨康站在他的身边,完颜洪烈象是忘了他,既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给他安排任何战事。这一刻是难得的清静,只留给他父子二人,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只有隐约可闻的杀声阵阵,空气中也弥漫着狼烟战火的味道。完颜洪烈转身看了看儿子,他不知道康儿知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有一半是为了他,他知道儿子要的是什么,他也有几次几乎要把他派到前面去,但是,每一次他都会心头战栗,他一直都在等着他说话,也一直再想用什么理由拒绝他的请战,但是杨康却始终没有说过话,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回头看一下他还在不在那。现在他终于可以用一会的空闲看一看他了,杨康站在他的身后,身子挺得很直,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自从历劫归来,他就是这样的颜色,完颜洪烈知道他一夜也没睡,很想让他去歇歇,但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很奇怪,从儿子眼中他看到了些什么没有过的东西,是温暖的甚至有些服喑的,这是他那倔强和骄傲的神情中少见的。杨康看到父王在看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看着让完颜洪烈心中一紧,那种了然的表情甚至是他父子二人从没有过的默契,即使是在包惜弱在世的时候他们也从未如此契合过,象是什么也不必说,就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也许这本应该是一对父子应该有的关系现在在这危城之中竟然一夜实现,可悲又可喜。 完颜洪烈觉得自己的眼圈已经有些湿润,便又回过头去,掩饰地俯身在案上的地图上。从身后望去他勾偻的背影显得如此瘦弱,杨康想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但只做了一个手势又缩了回去,在他心里,他是一个统帅,一个统帅是不应该被人怜悯的,他觉得这是对他父王的尊重。

  可惜这安宁不会长久,片刻,已有人飞奔上堂大喊着:“王爷,西城吃紧,蒙古人将重兵都屯在西城城下......”

  完颜洪烈也在这一瞬间变得神采逼人,厉声道:“余下三个城门如何?”报子道:“南门只有小股敌军攻城。”

  杨康道:“不如调南门守军......”完颜洪烈看了他一眼道:“铁木真正是要我如此,这分明是佯攻之计,他在南门外必伏有重兵,只等我一调走守军,便大举攻城。”

  杨康暗道惭愧,他并不请战,就是为了在完颜洪烈的身边多学用兵之术,一日之间看他排兵布阵已是受益良多。完颜洪烈想了一想道:“康儿,你......”他本想说让杨康去西城相助守城,杨康以皇孙之尊,当可激励士气,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在这里,我上西城。”

  杨康上前一步道:“父王岂能轻易犯险,儿臣去西城,父王在这里主掌大局。”完颜洪烈看着他,心中知道这是必然之举,但要答应看他上了城头,刀箭无眼,不知能不能保得平安,却是张不开口。杨康不待他多言,转身便往外走,完颜洪烈猛地叫了一声:“记住,擒贼擒王。”杨康回头一望点了点头,大步向外走去。完颜洪烈听他点齐亲兵的声音,心下一阵自豪又一阵隐痛,坐在帅椅上,百感交集。

  城墙下尸积成山,蒙古人犹是势如疯狂,舍生忘死地拼命搭架云梯欲上城头。杨康见了也是暗暗心惊,心道金国兵士与蒙古相比,勇猛不及多矣。杨康这一支新兵到来局势稍有和缓,但仍是十分危急,杨康随同守城将士一同掷滚石擂木,几次有敌冲上城头,身边的亲兵状如拼死地守在杨康身边,与蒙古人厮杀,却不敢让小王爷亲自拼杀唯恐有失。杨康怒道:“你们只管守着我做什么,蒙古人攻上了城,大家没一个活得成,都给我滚开!”推开几个挡在身前的人拔刀杀敌,血染征袍。城上的兵士见杨康一个文弱王孙尚有此胆魄,大受鼓舞,人人奋勇当先,蒙古人声势虽强,却也一时攻不下来。杨康一边在城上巡战,一边想敌我终是悬殊,西城一旦危急,城中军心必乱其它城池只怕不听调令要来相救,怎么让蒙古退兵,父王说擒贼擒王又是什么意思?他往城下看去,只见战群中一位蒙古将军跨骑黄马,身边围着亲兵,正在挥鞭指挥,料想便是此次攻城的统将,便问守城士兵:“那人是谁?”

  “那是铁木真的长子赤术的儿子拔都。”

  “原来是铁木真的孙子,好,今日我杀你,你也不必遗憾,你是皇孙,我也是皇孙,你算死得其所。”杨康回身道:“拿我的箭来!”

  亲兵递上他的金箭,杨康转身蹬上城上箭楼,站在城头最高处,亲兵唯恐敌人有人用箭伤他,团团围住,小心戒备。城上将士纷纷抬头观看,只见他衣袂飘飘,拈弓搭箭,忽然大喝一声一箭射去,拔都应声落马。城上金兵纷纷喝彩,蒙古兵见主将落马却是一乱,金兵乘胜将攻入城上的敌军杀尽,士气大盛,蒙古人又佯攻了一刻便鸣金收兵了。西城上欢声雷动,看着杨康的眼睛都是充满敬佩的,与蒙古兵交战数月,却从未有过如此痛快之时,杨康站在城头看着蒙古大军退去,深吁了口气,对四下的欢呼声却是充耳不闻。这一次真的是侥幸,下一次还会不会有此幸运。蒙古人的军容整齐,布阵有章,兵士死战,哪一点也不是金国能敌的。他更加理解了完颜洪烈的心情,可是他的心情却有谁能理解,他看着城头上一张张喜上眉梢的脸,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气。

  完颜洪烈在帅府也听到了西城的欢呼之声,欣慰地笑了一笑,有此一日,他所做的一切就都算没有白做。

  郭靖这一觉并没有睡沉,一忽梦到黄蓉,一忽又梦到杨康,猛地一声号角将他从梦中惊醒,攻城已经开始了。郭靖急于报仇,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帐外。郭靖与拖雷被安排埋伏在南城门外只等守军一动便大举攻城,但南城的守军却始终未动过,黄昏时分听到鸣金收兵的声音只得搬师回营。一进大营郭靖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所有人都沉着脸甚至还有一丝悲意,大帐之中也静寂无声,他和拖雷对视一眼,走入帐中。一进门便看到拔都的尸首仰卧在地上胸前一处箭创清晰可见。铁木真神情沉郁,面前的案上摆着一支金箭。他见了拖雷便把箭递与了他,道:“你知道这个人吗?”

  拖雷看了一眼一言不发递给郭靖,郭靖拿过来只见金色的箭杆上赫然刻着三个字:完颜康。他心中一惊,道:“是他射死了拔都?”

  成吉思汗冷声道:“你知道这个人?”

  郭靖点头:“他是金国赵王完颜洪烈之子完颜康,也叫杨康,他是我的......”拖雷想拉住他,但他已经说了出来:“义弟。”成吉思汗看着他,郭靖道:“此人认贼作父,杀害我的五位师傅。我已与他恩断义绝。”

  “好!”成吉思汗道:“这个我不仅杀我亲孙,更动摇我军心,明日你与哲别上阵将这人杀了见我。”郭靖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心下竟是一片怆然。




铁枪庙后事之八如梦如幻


  再见杨康,已经是七日之后的事了。这七天中,蒙古大国寸功未建,眼见秋风大,清晨已有寒霜盖满帐篷。塞外冬来得早,一入了冬,大军的食粮就成了问题,何况四周山上冰封雪盖,更为潼关增添了天然屏障,更不易攻了。完颜洪烈坚令守军不出,也必是打的这个主意,成吉思汗愁眉拧结,军中士气也有些低落。射杀杨康已经不仅仅是报复之举,对于军心的振奋也大有助益,郭靖自然是明白的。他与哲别在四城走了六天,也未见到杨康的踪迹,急得哲别直骂,“ 这小子躲起来做缩头乌龟,算什么英雄!”郭靖心道杨康本来也算不得是英雄,但见不到杨康,他心里反而有些宽慰。杨康就算是十恶不赦,但要他死在自己的手里,他还是有引起不忍。“毕竟杨大叔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他若死了,杨家岂不绝后,杨大叔和我爹泉下有知,也必然伤心难过的。”但杨康如此行为,也实在让人难饶,郭靖心下一片混乱,想到师傅,恨不能立毙他于掌下,但想到两家二代结义之情,又踌躇难定,这几日他走在哲别身边,也是心不在焉暗自寻思。这一日蒙古大军猛攻西城,有探子来报,看到杨康在城头上,郭靖与哲别立即骑马飞奔城下,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城上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后面一员战将白衣素甲,长身玉立,虽然看不清面貌,料想正是杨康。郭靖看着他,心里一时五味俱陈,不知是何感觉。

  哲别一心要把这份功劳让给郭靖,并不心急,但见郭靖只是呆呆地向上瞧着,并不拔箭,又有些奇怪了:“喂,看什么看,不会射箭了。”

  郭靖醒过神来缓缓自箭囊中拔出箭来,握在手中,半晌不动,哲别奇道:“你干什么?”四周已投过一些疑惑的目光来,哲别低声道:“你现在不出手,小心回去了大汗责怪。”

  郭靖叹了口气,将弓拉满,对准城上的杨康,他自幼跟哲别学箭,虽是相隔甚远,一箭也必可命中。他心中刹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知道自己一箭过去,杨康必将送命,手竟是不肯放开。哲别只见周围的蒙古兵士纷纷面露诧异,生怕郭靖一念之仁耽误了大事,被成吉思汗责罚,只得自己拉弓搭箭,对准那白衣人影,再不迟疑,一箭射去。郭靖正在难决之时,忽见哲别竟已抢先发箭,心中一愣,眼见那箭从身边一掠而过,眼睛跟过去,心头一阵慌乱,竟也跟着一箭射了过去。哲别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又一喜,心想他还是想通了。

  两只箭电光火石一般射向城头,郭靖的箭虽然后发,但他内力浑厚,竟然追上了哲别的箭,在那只箭羽后一撞,其速更快,城上亲兵意识到时为时已晚,护救不及,前箭已射中了杨康,后箭力竭而落。城头上一片慌乱,城下的蒙古骑兵举盾欢呼:“神箭哲别,金刀附马!”郭靖心头一片茫然,忽听城头上也是欢声一片,几百个声音同声呼道:“臭箭哲别,天佑大金!”只见杨康登上箭楼,肩头上一片血渍,手按在创口上,却显然未伤及要害。蒙古军心中疑惑,哲别是神箭手,从未失手,何况是与金刀附马两人双箭齐发,他竟然不死莫非真有神助?郭靖心下一宽又是一愧,知道自己那一箭竟是为了让哲别的箭失去准头,这一点连他发箭时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更不要说是其他人,但哲别却一定知道。他看了哲别一眼,哲别神色冷然,哼了一声,拨马就走。郭靖知道哲别自负箭术超群,一击不中,就不再出手,何况城上如今防卫森严,赵王府的亲兵手持盾牌将杨康护在当中,也不好再下手了。他望着城头,不知是悔是喜,却听得耳畔一声轻叹,声音入耳,他全身一震,四下望去,只见四面都是蒙古兵士,却有一人身材纤瘦,正转身向后走去,郭靖欲追上去,眨眼间那人已混入千万军中,寻不到了。

  箭虽未伤及要害,但却入肉极深,几乎见骨。杨康在城头尚可勉力支持,待蒙古兵退,下得城来,回帅府的路上几乎几次从马上摔下来。完颜洪烈一见杨康血染了半边身子,脸色苍白如纸,手先颤得如风中碎叶,杨康只向他笑了笑,握紧他的手转入后堂。完颜洪烈觉得他的那只手冷如冰冻,却始终稳定。他半躺在湘妃椅上,闭着眼睛任军中太医拔出箭头,敷上金创药,绑扎伤口,一张脸惨白如雪,连唇色也是苍白的。“这孩子真的犟,竟是一声也不出。”完颜洪烈握起他的手,他的手软而无力却满是冷汗,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忽然道:“父王,郭靖也在这,在蒙古军中。我听见他们在喊金刀附马。”

  完颜洪烈眼中精光暴长,道:“是他伤你?”

  杨康摇了摇头:“他安心伤我,我还会有命在吗?我一路在想,怕不是他伤我而是他救我的。”两人一时无言,各自想着心事,一会功夫,杨康闭了眼睛晕晕沉沉地睡了,完颜洪烈看了他很久,轻轻一叹:“惜弱,康儿这样,我怎对得起你。”

  “你莫哭。”他看着念慈的脸,心下一片安宁,又是一阵歉疚。“自从你嫁了我,三日却有两日是担惊受怕的,我当真对你不起。”念慈的手轻轻地触着他的伤口,宛如落花拂过,她的泪随着落了下来,流过她白玉一般的面上,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胸前。他想握住她的手,那肩上却象是压了千斤重担,胳膊抬不起来。她的手掌温润暖和,抚着他的额头,眼中满是关切和爱怜:“康,你在发热呢,把药吃了吧。”他觉得喉咙中咽下了一丸药,又听她说:“我走了。你好好的。”杨康想说话,喉中也象是被锁住了,他拼尽全力喊了一声:“你等一下。”一边睁开眼睛。屋里一片静寂,只有风吹窗棂的沙沙声响,月光入室,照得满地白霜,他静了一刻,刚一动肩头便是一阵刺心的痛,他又看了一下四周,心头明白过来,苦笑一声:“原来是梦。”他再度躺了下去,只觉四肢酸软,遍体滚烫,竟真的是在发热。他似乎觉得喉咙中真的有些清香的药味“真的是烧得糊涂了,梦得象是真的一样。”他举起手来抚上额头,不由怔住了。他的手指触到脸上泪痕犹在,低头一看,胸口衣襟上也果然泪湿一片,杨康猛地站了起来,肩头创口几乎被他绷裂,他也浑然不觉,转身扑向窗口,窗外落叶满阶,一片安静,哪见伊人?

  “念慈,是你吗?”他向着窗外喃喃自语,“难道这泪也是假的?你真的来了吗?”他立了一刻扬声道:“来人!”门外立即进来了两个佩刀带剑的亲兵,“我问你们,刚刚有谁进来过?”两个人相视一眼道:“王爷吩咐让小王爷好好休息,任何人都没有来过。”

  杨康黯然垂首,挥手道:“出去吧。”两人想问什么,但见小王爷神情悲苦,只好退了出去。月已西斜,他看着衣上的泪迹,茫然不解,在窗前伫立良久,直至遍体生寒。天上弯月如钩,将他的影子映了一室,孤独也撒了一室。

  “念慈自然不会在这里,也许只是我的心魔在做祟,她便是来了,又怎会有那么好的武功混过侍卫进得了我的房间。”他长叹一声,风已将袖上胸前的泪吹干了,他已有些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她不在这,也省了伤心,也好,也好。”他的身子开始觉得乏力和难以支撑,肩头的鲜血又丝丝缕缕地湛了出来。

  “真的是一个梦。”他想这样说服自己,但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便扶着窗棂倒了下去。完颜洪烈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他晕倒在地上,血浸衣衫。但不到午时便已醒来,身上的热度竟也退了下来,太医啧啧称怪“小王爷,你可是服了别的药?”杨康想了半刻,喉中的味道竟真的有几分熟悉,蓦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九花玉露丸!”

  “难道是黄药师?怪不得来去都无人知道,可是那泪痕又是谁的?”

  他回首窗外不由一惊:“父王,下雪了!”完颜洪烈整个心思都在他的身上,现在才向窗外望了一眼,果然雪花片片弥漫天地,他不由喜上眉梢,道:“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这下他们在城外挨冷受冻,料想支持不了多久了。”在潼关待了这么久,他才第一次觉得心胸一畅,转头看着杨康,杨康虽也在笑,却是神思于外望着窗外的雪飘,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完颜洪烈喜意阑珊,把手放在儿子肩上,象是握着他最宝贵的东西,怎样也不肯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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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九天下有雪





  靖久居塞外,对于九月飘雪并不感到希奇,但鲁有脚和一干丐帮弟子却是深感诧异,一夜之间山河不见,天地间一片银白,素裹粉妆,朔风凛冽,远处的潼关城门在大雪中愈发显得威武雄壮。军内所带的牛羊一夜之间也冻死了不少,成吉思汗在军营中巡查,一直是双眉紧蹙。

  今日的攻城又是无功而返,完颜洪烈令军士将大缸冷水泼上城墙,转眼就结成了寒冰,滑不留手,云梯也无从搭建。那城墙上的坚冰竟成了另外一道更加坚固的城墙。任你如何叫骂城内也是坚守不出,一时之间成吉思汗和众将也没有什么良策,多日劳累,成吉思汗也染了小恙,军中更加是人心惶惶。郭靖自从那日在军瞥见一眼那影子就心神不宁,他几乎想去问鲁有脚,但又觉得此事太过荒唐。黄蓉会在军中吗?但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转眼又是一月已过,如果不是欧阳峰找上门来,他只怕永远也不敢确信。鲁有脚第二次献策拿住欧阳峰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蓉儿必然就在军中,她只是不愿见他而已。

  杨康却不知道念慈是否真的来过了。他的肩上箭创已经愈合,甚至是愈合得太快了,连太医也不解其故。每日清晨醒来,他都会感到肩上重新被包扎过,伤口中清清凉凉地不同于金创药的闷痛,但却一丝痕迹也找不到。这几个夜他睡得很好,甚至也是睡得太好了,每天都是一觉到晨。

  这对于他早已是奢望。多少个不眠的夜倒是已经习已为常,空阶滴雨,窗前冷月几乎已经是他的多年老友,相伴过一个又一个清醒的夜,让往事如水漫过,如火灼过。可是自从那日受了箭伤,他就再不得一梦了,每个夜都睡得安稳之极。清晨的红日东升照亮一室他才会醒来,睁开眼睛 的一瞬间,总是迷迷蒙蒙地伸出手去,想揽住身边的人,自然是空的,永远是空的。可是为何他总是觉得她那柔软又温暖的身子前一刻还在身畔,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拂动了自己的发丝,她的眼睛深深地向他注视,那样深的看着他,就象是要把他的每一根眉毛,每一个表情都刻在心中。

  真的是梦吗?那枕畔的泪痕又是谁留下的,是我自己吗?难道我梦也记不得一个,却在梦中流泪?他抚着肩头已经结了疤的伤口,难道这也是假的,也是幻梦一场。他看向桌上的残烛,烛已烧了一半,烛泪斑斑,这一个夜又过去了。他蓦地睁大眼睛,那烛上还有余烟未尽,若是隔夜冷烛怎还会有烟?在他睡了之后,是谁又点亮了烛?他披了外衣冲出门去,门外两个亲兵一左一右伫立门外,齐齐向他行礼。

  “我问你们,昨夜可有人来过?”两人摇头道:“我们一直守在这,不曾有人来过?”

  “真的?”

  两人奇道:“确实不曾有人来。”杨康皱紧眉头,摇头道:“一定有人来过,会是谁呢?”两人大惊失色道:“您是说有人曾经进过您的房间,那怎么可能,我们二人怎会毫无查觉,那除非是鬼。”此言一出,杨康脸色惨变,向后一退,险些跌倒。两个亲兵忙伸手相扶,杨康甩手推开他们,进门坐在椅上,盯着那半截残烛,一动不动。“难道她真的死了,夜夜魂魄与我相依,难道真是她的鬼魂犹自为我哭泣,难道......”他心中一团乱麻,越想越是,身上却是麻木僵硬,连眼珠也如定了一般,一眨也不眨。面色冷凝如铁,一点泪珠如冰冻般挂在眼睑上也并不滴下。“只是她答应等我,怎么会先我而去。”忽听一个亲兵道:“小王爷,有什么不妥吗?”

  他镇定心神,道:“四下看看,有没有窗子开着?”两个亲兵挨个窗子看去,忽然惊叫起来:“有个窗子是从外面倚住的。”杨康深吁一口长气,只觉得冷汗透了重衣,却忽而欣然一笑,那笑容竟有些调皮之意,他向那两亲兵说了一句他们谁也听不懂的话:“鬼进门是不需要开窗的,是吗?”

  他想他已能确定两件事,第一,确实有人进来过,第二,那人非但没有恶意,甚至还尽力为他疗伤。但那人应该不会是念慈的,因为她的功夫还没有那么好。他有些失神,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那人是她还是不希望是她。“难道真是黄药师?”他既没有让亲兵将此事告诉完颜洪烈,甚至也没有让他们小心戒备。“如果真是他,有谁可以防得了?”况且我的性命也是他救的,他若想来取也很公道,只是看来他现在还不想取去。可是那感觉,那熟悉的气息也是假的吗?“念慈,我已经快要疯了吧。我真的快要疯了。”

  他走到帅堂中去,一进门便见完颜洪烈端坐在前,众将分列两旁,堂上中央站着一员锦衣文官,手中竟擎着一纸圣旨。完颜洪烈脸色铁青,见到杨康进来,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接过圣旨,杨康走到那人面前,奇道:“洪大人,是你。”那人是朝中御史大臣洪成文,为人介直,在朝中树敌不少,却是一个清廉的官员。洪成文紧握圣旨道:“赵王爷,你虽是如今国之倚仗,也不能目无圣上,这圣旨应该由臣下跪听,哪有交由小王爷的理由。”

  完颜洪烈冷冷一笑道:“洪大人,朝廷给你派的好差事,想必是没有人愿意来,才劳驾您来跑这一趟的。”

  洪成文道:“下官为朝廷办事,理所应当,请王爷跪听接旨。”

  完颜洪烈看着他,眼中也露出些赞许之色,道:“我猜,这圣旨上是让我向蒙古求和,对吧?”洪成文也不由一惊,垂目不言,完颜洪烈冷哼一声道:“蒙古虽然几月未进寸土,却不是输给了我们,现在我们坚守不出,只要冬日一长,不愁他们不退兵,可是我们一旦求和,不谛于向他们示弱,必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事岂能做得?”

  洪成文怒道:“王爷,下官只知道奉旨行事,为臣之道......”

  杨康手指一勾已经从他手中抢过圣旨,转身递予完颜洪烈,向洪成文笑道:“大人为官正直,肯下危城,叫人佩服,只是太过迂腐。如果父王率领众将接旨,旨意一散,城中士气必衰,到时大人追悔莫及了。”

  洪成文大怒,身子向前一探似要抢回圣旨,忽地又站住了,冷冷一笑道:“皇上早就猜到赵王会不奉旨,让下官禀王爷,如若王爷一意孤行,燕京不再派一兵一卒,一粮一粟。”

  杨康额上青筋毕露,一把抓起他的官服道:“你说什么?”

  完颜洪烈长叹一声道:“康儿,你还猜不出是谁进的谗言,是谁怕我父子二人功高盖主,是谁已被蒙古人吓破了胆。这世上冤枉而死的又岂止岳飞一人。”

  杨康目中含泪,放开了他,点点头道:“说的不错,洪大人,你是否亲自去请和呀?”

  洪成文怔了一怔道:“下官为朝廷死而无悔,去又何妨?”

  杨康冷笑道:“你也知道去请和的人是什么下场?铁木真必会杀使以振军心,那我们的请和除了自取其辱,又有何用?”

  洪成文一时无言以答,半晌方道:“我只是奉旨行事,朝廷上下都是这个意思,小王爷,下官也......罢了,下官自去请求和便是。”语气中早已不似先前倨傲。

  完颜洪烈道:“你去了,不过白白送死,你还是回去吧,我亲自去,唉。”一叹之间已是心意索然。万念俱灰。

  杨康思量一下,微微一笑道:“父王,你不能去,”杨康手扶案头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去。”

  出了潼关城,满天的雪花又扬扬洒洒地飘了起来,一行人马在雪地里留下杂乱又孤寂的足印,杨康当先一骑,仰天看着漫天飞雪,落在面上,冰冰凉凉,如同眼泪的滋味。他回头看了一看跟在身后的彭连虎,沙通天和梁子翁等人,忽地一声冷笑:“三位,我等着你们下手呢,你们不是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吗?怎么还不动手?”
  彭连虎等人相互看了一眼,惊疑不定,又望了望身后的潼关城,沙通天先道:“小王爷,现在你还有什么倚仗?莫要只用言语吓人,我们几人也不是吓得住的。”杨康笑道:“我并没有什么倚仗,这次特地让三位陪我出来,我是把这功劳留给三位,你们跟随我们父子这么久,也该报答一下你们。你们缚了小王去见成吉思汗,不是大功一件?”

  彭连虎看着他,总觉得有些不对,但目前却是杨康单身一人,却也不可惧,便道:“小王爷,你也别怪我们不认故主,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当初小王爷也骗了我们,说拖雷要杀我们,我们几次要蒙古军中探听,实无此事!”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了怒气。

  杨康微微一笑道:“我怎会怪你们,自然是我对不住你们,哪有诸位对不起我的道理,多说无益,我束手就缚,省了你们费心费力了。”说着便停下来,将双臂背后,三人心中奇怪,怔了半刻方过来将他绑了。驰了片刻已到了蒙古大营。彭连虎向内大喝一声道:“我们已将大金国赵王世子完颜康擒到,相烦禀报大汗一声。”

  杨康站在金帐正中,面对成吉思汗,彭连虎几人虽也被绑,却想这是蒙古军中为大汗安全起见,心中并不慌乱,齐齐跪在帐门外,心中暗喜。成吉思汗向郭靖问道:“他便是完颜康。”郭靖点了点头,看着杨康。

  杨康衣着华贵,虽然被缚,却是气定神闲,甚至脸上微微带笑,象是若有所恃。几个月没有见了,郭靖觉得杨康已经有些变了,但变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在他眼里,杨康始终是又骄傲又精明的,现在看来他仍然是很骄傲,甚至比以前更加骄傲了,他看着成吉思汗就象是看着一个平常人,嘴角还露着他惯有的上扬的讥讽之意。但他身上却多了些什么,让人看着很闷气,很难过,象是他身上有什么无奈的东西从内而外的散发出来,感染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成吉思汗上下打量着他,怎么看也不象是个武夫,太过清俊,可就是这个人从城头一箭射杀了拔都,也是这个人居然在神箭哲别的手下逃了性命,才时隔一月,就如同无事一般站在他面前。他有些憎恶他脸上那一点说不出的笑意,“这人是不知害怕的吗?”他冷哼一声道:“你不知罪吗?”

  杨康道:“我非在战场上被擒,只是奉旨与大汗求和,半路被恶奴擒来邀功,你问我罪,我确是不知罪。”

  “你来求和?”成吉思汗冷笑一声,道:“你来,看来金国真的无人了,明知你是我蒙古仇人却还要你来,他们都不顾你的死活吗?”杨康也是一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也知道我来必是一死,但我怀必死之心而来,死后还可振奋我军军心。若是派其他人前来,你也未必肯饶了他的性命,那人却是白白死了。”

  成吉思汗双眉一轩,看向郭靖道:“你这义弟,胆气很豪 ,只是不知死到临头还有没有这么硬。”杨康看了郭靖一眼道:“你倒还认我是你是义弟,只可惜......”他摇了摇头,道:“那日城头你又救我一次,但是这次只盼你念着结义之情,让我死不见血。”死不见血是维护皇族尊严的死法,成吉思汗见他如此硬朗,心中也煞是佩服,面色缓和,道:“你死之后,我会让人送回潼关城中,不损你遗体分毫。”

  杨康点头,向四面一看转身便往外走,蒙古众将看了,心中也是暗称赞。帐帘一卷,郭靖眼见他要迈出帐门行将就死,忽然大喊一声:“慢着。”众人一起看着他,他站起来走到杨康面前看了他半晌,不待成吉思汗同意便解开了他的绑绳,杨康双手抚腕,向他点了点头道:“多谢,这一生我总是对不起你了,只是最后还是要求你最后一件事。”

  郭靖肃然道:“你说。”杨康转身面向成吉思汗道:“我虽是金人,但也听过大汗与扎木合的事。”帐中众人都变了颜色,成吉思汗与扎木合本是结义兄弟,后来扎木合反对成吉思汗,被他所杀。这件事他一向引为平生恨事,谁也不敢提起,杨康一说,他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杨康道:“扎木合被手下亲兵所擒,大汗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做的。”成吉思汗道:“卖主求荣之徒,自是可杀不可留。”帐外彭连虎等三人听了,心中大惊,急欲挣脱开来,谁知身上绳索是熟牛皮所制,竟是越挣扎就收得越紧。杨康看着他们三个冷冷一笑,道:“有三位先行作伴,我死得颇不孤独。”三人大骇,一叠声地求饶,又大骂杨康,他充耳不闻,又道:“我这次自己来送死,并非你帐下任何将军的功劳,死在他们手上我死也不甘。只有郭靖是我义兄,又在城头箭下饶我一命,今日他来杀我,我就死而无怨了。盼大汗成全。”

  郭靖全身一震,抬头看他,又看了一眼成吉思汗。哲别箭下失手,成吉思汗早觉事有可疑,今日杨康两次提到郭靖的救命之恩众人心下都是恍然大悟。成吉思汗看了一眼郭靖道:“你去吧。”杨康再无一言回身便走,郭靖只得在后面跟着他,心下却是七上八下,打不定主意。

  两人两驰上军营后的土坡,郭靖一心以为他是要乘机逃走,心里还在思量他如果真的要逃,自己拦是不拦,谁料到他却一直不急不缓地跟在身后。从这里看去,蒙古的军营在漫天的大雪中铺天盖地,远处的山峦只剩下一个影子,杨康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两臂伸直长长地呼出来,郭靖看着他,一丝表情也没有。杨康看了他一眼,道:“我让你来杀我,是为了让你报了仇,雪了恨,然后善待念慈和我的孩子,他们现在在江南。”

  郭靖一惊道:“你是说,穆姑娘有了你的孩子?”杨康点了点头,脸色虽然戚然,却仍然安详,大雪片刻便将两人的衣襟染白。郭靖心里其乱如麻,手凝内力,一掌下去杨康不做抵挡必然会死,但他心里却反复地琢磨着,象是一个声音在隐隐告诉他这事不对,“我这一掌下去,便有一个婴儿生而无父,这......这如何使得。”他想起恩师情义心中一阵狂怒,一掌劈下,将地下的雪花打得狂舞,将两人团团围绕。

  郭靖怒喝道:“杨康,你为什么现在还不知悔改,还与完颜洪烈在一起,还称自己是大金人,这让我如何饶你?”杨康的身上满是雪花,连面目也被飘起的雪花挡住看不清楚,他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郭靖,其实你与我并无不同,完颜洪烈是我养父,成吉思汗也是你恩人,如果有一天,势必让你去为了大义杀他,你可做得出来?”郭靖怒道:“完颜洪烈是卑鄙小人,怎么能与大汗相比 。”

  杨康大氅一挥,将面前雪花一扫,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道:“你以为铁木真的野心只至于此吗?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大宋子民,只怕......”

  话未说完,远处一马急驰而来,一人大声喊道:“郭靖安答”郭靖看到拖雷,心下一惊,对杨康道:“拖雷来了,你快走。”

  杨康凝目看他:“你让我走?”

  郭靖心乱如麻道:“我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错,反正......你若不知悔改,我自有一天会杀了你,你......你快走吧!”

  只说了两句话,拖雷的马已到了眼前,他边喘边说:“父汗说这个人今天是自己来送死的,杀了他也不光彩,让你放了他。”说着狠狠看了杨康一眼。

  杨康既没有欢欣之色,也不道谢,只是拂了拂一身的雪花,慨然一叹道:“铁木真对你真的不错,他知你不忍心杀我,怕你放了我违了军令他不好赦你,所以抢先让你饶了我,他对你处处回护,将来......”他苦苦一笑道:“你就知道我之心事了。”说罢再不向二人看上一眼,调转马头一径走了,雪地上只留下一行蹄印。

  郭靖呆半晌,道:“大汗真的这么想?”拖雷深叹一声道:“你这义弟聪明胜你十分,只怕他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不会杀他,他必可全身而退。”郭靖看着他在雪中急驰的背影,喃喃道:“难道这次我又错了。”



铁枪庙后事之十可笑红尘





  军营里忽然号角声声,听起来甚为急促,郭靖和拖雷都是脸色一变,知道军中必有重要变故,急忙催马还营。还未奔到,就听得营中大呼小叫,沸沸扬扬地象是在追什么人,郭靖只见一个人影风摆杨花般掠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后面的蒙古兵士竟是追他不上。那人的轻功姿态极为美妙,身形却是臃肿肥胖,象一个圆球一样在营帐间滚动,撩开一个又一个帐帘查看,神色间比追赶他的兵士还要着急,郭靖看清楚了不禁惊呼出声:“周大哥!”

  那不是老顽童周伯通又会是谁?周伯通看见郭靖,如获至宝,一掠而至,急急地道:“好弟弟,原来你在这儿,告诉我,杨康那小子呢?”

  郭靖怔了一怔道:“已经回去了。”周伯通大喜道:“咦,好,这下我可以回去交差了。”

  说罢,拍一拍手,回身就要走,郭靖一把抓住他,“大哥,你要去哪儿?”要在往常,周伯通碰到郭靖总是会很高兴的,虽然他并不喜欢黄蓉。周伯通喜欢捉弄别人,但并不喜欢老是被人捉弄,正如他喜欢烦别人却不喜欢被人烦,所以他一向对黄药师父女退避三舍,但现在黄蓉并不在左近,而周伯通却火烧屁股一般地要跑,郭靖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周伯通甩开他的手,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边走边道:“你别拉着我啊,我要是做了人家儿子,你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郭靖奇道:“你要给谁做儿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周伯通已经到了营门口,郭靖脚下急追,谁料他在营门处猛地一停,郭靖险些撞在他的背上,硬生生顿住脚步,周伯通一回头,几乎是与郭靖脸贴脸地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你可别再向杨康那小子放冷箭了,要不然他娘子生了儿子叫周伯通,我可饶不了你。”他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吼了一声:“别追了啊,今天我可没空陪你玩。”说完已一掠而走,留下郭靖一个人站在辕门发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忽地道:“穆姑娘也在潼关城里吗?”老顽童已经走远,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他双眉深锁:“怎地杨康说她在江南呢?”

  雪已经停了,阳光映在白雪上,耀眼生辉,甚至是太过于夺目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远处的潼关天险清晰可见,杨康从来没有在城下看见潼关,这一见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在漫山遍野的浑白映衬下,雄伟的潼关也显得有些逼仄,他忽然觉得也许用不着千军万马,只有他一人一骑扑将过去,就可以把它踏于马下了。来时的蹄印已经被覆盖,茫茫雪原上只听见他的马奔跑的声音,仿佛天地间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红尘与众生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忽然觉得刻骨的孤独,忽然希望看见一个人,所以当他看到欧阳锋站在马前的时候,竟然有一刻的心慰,这种心绪使他的脸上一片平和,全不似欧阳锋所想象的恐惧和畏缩,以至于让他看在眼里,也有一刻的失神,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看着,借着雪光看得分外清晰,甚至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清晰。

  这张脸给欧阳锋最后的印象是垂死的灰青色,从此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现在他的记忆里,这人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即使是他的大仇人,他也不必再费神去想他,直到听说了丐帮弟子的传言,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能说服自己那是真的。现在他却不能不相信了,黄老邪真的救活了他,与其说他感到愤怒倒不如说是惊诧的成份更多一些。这张脸似乎没有变过,只是少了当日的轻佻和浮滑,沉静而忧悒,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象是在揶揄自己,也象是在讥笑他:“欧阳前辈。”

  杨康是真的觉得有些可笑,既然上天已经注定他必须死在今日,又何必大费周章,先让他在成吉思汗和郭靖的手里逃出性命,然后才让他再遇上欧阳锋 。他几乎已经忘了欧阳锋这个人,他象是上一生的人和事,离他遥不可及,现在他才想起来,这个人还在这个世上,并且是这世上最望他死的人。想一想,他只在世上活了二十年,可望他死的人还真的不在少数,但死在欧阳锋的手里,却无疑是最坏的一种结局。他跃下马来,轻轻地拍了拍它让它自行离去。马儿向前奔了两步,又即不动,象是在等他的主人。

  “可惜黄药师不在这儿。”这想法使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朗,黄药师救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这一刻,欧阳锋脸上的表情真的是好看得很,可惜黄药师却没有看到。“我两次都要死在他的手里,看到他这付样子,倒也痛快。”这个笑容使欧阳锋更深地皱起了眉,几次三番被黄蓉算计,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他一边向四下里看,一边全身凝聚内力,小心戒备。远处有一条身影如轻烟一般掠来,如果不是欧阳锋眼力超人,几乎看不出,他冷笑一声道:“杨康,今日不管是什么人,也救不得你的性命了。”杨康笑了一笑,道:“前辈与黄岛主两大当世高人都要取我的性命,杨康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了。”欧阳锋见他并无帮手,心下大安,冷然道:“小子,你告诉我黄老邪是如何解了我的蛇毒,或许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些。”杨康哈哈一笑,心下既是一片惨然却又说不出的安详,时至今日,他已经觉得太累了,时世绝望,每一日都象是在身体里挤出些精力来耗尽,当日畏死,今日反倒不失为一种解脱。

  他悠然看着远山,神色间满是讥诮,“你何不自己去问黄药师,他一定会告诉你的。”想到那场景,他已经忍不住笑将起来。连欧阳锋也看出来,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甚至是在自寻死路,他是无论如何也会杀掉这杀子之人的,但按西毒的行事,杀一个不惧死之人却是索然无趣。他一顿蛇杖,怒喝道:“老天也不准你那么便宜就死了,我不让你零零碎碎地死,又怎么对得起我的克儿,你放心,你死之后,你身边的人我也不会放过一个,克儿喜欢那姓穆的小妞,我会杀了她给克儿陪葬的。”最后一句话说罢,杨康的脸上已是又惊又怒,冷白的额上青筋毕露,欧阳锋冷冷笑了起来,声音有如夜桀一般,万分得意。

  杨康固然是愿意用所有来交换穆念慈的平安,可惜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与欧阳锋交易的,正如当初完颜洪烈也不能用任何东西换得他的性命一样,他紧闭起双眼,不去看欧阳锋那一张残忍疯狂的笑脸,心中寒凉如水,默默祷告:“我杨康虽是罪有应得,但念慈却是心地纯良,一生孤苦,如若上天怜我早亡,就保佑我可怜的妻儿,不要被这恶魔找到了。”泪水倏地从他的眼角流落下来,划过面颊。欧阳锋一掌已要拍出,忽地又卸了三分掌力,一掌就要了他的命,也太过便宜了他,杨康连眼睛也没有睁开,掌风带起了他的衣袂和地上的雪花,杨康的身子被狂舞的雪尘包裹着,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留在脸上。

  “喂,老毒物,你干什么,小子,还手还手。”远处一个喊声传来,两人都是一怔,欧阳锋一个分神,杨康也不禁睁开了眼睛,欧阳锋的掌已经到了身前,他几乎是本能地举手相迎,“篷”地一声,杨康的身子向后疾退,背后的人来得极快,一掌托住他的手臂,杨康方一站定,一口鲜血便吐在了雪地上,映得触目惊心。那人连连跳脚,道:“都是那傻郭靖拦着我,还是晚到了一步吧,看来我这儿子是当定了。”欧阳锋只见那人满身是雪,胡子上也是冰雪粘连,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不由大惊道:“周伯通,你干什么!”

  老顽童怒道:“老毒物,你害我给人家当儿子,今天我饶不了你。”一边又回头道:“小子,你没死吧。”杨康摇了摇头,心下也是一阵惊疑,欲想说话,刚一开口,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

  周伯通反倒放下了心,:“老毒物没使全力,要不然你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到现在,”转念一想,杨康现在也算不上是“好端端”地,不由脸上一红,递过去一个小瓶道:“这些药全给你吧,我也就剩下这么多了,黄老邪可不会再有多的给我。”杨康接过来打开,便有一股清香扑鼻,味道极其熟悉,脱口道:“九花玉露丸!”
  
  欧阳锋冷冷一哼道:“黄老邪会给你九花玉露丸,一定是你偷的。”周伯通脸上更红,拦在杨康身前,指着欧阳锋的鼻子,大声说:“什么偷什么偷,这是我向黄蓉要的,我告诉你,你别再动这小子一根毫毛,不然我对你不客气。”欧阳锋瞟了一眼杨康,斜着眼睛盯着老顽童:“周伯通,你不怕我的毒蛇了吗?”此言一出,周伯通身子一缩,整个退到了杨康的后面,只露出一张脸来:“你不用吓我,你没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有欠稳定,一个蛇字也不敢出口了,杨康啼笑皆非,道:“老前辈,蛇是惧冷的,这冰天雪地里不会有蛇,欧阳前辈是吓你的。”周伯通一步跳到前面,大声道:“我自然知道他是吓我的,刚刚我就说了,我比你先说的,老毒物,你吓不了我。”

  欧阳锋面凝寒霜一般,但心中对周伯通确是有些忌惮,何况刚刚周伯通还提到郭靖,他虽然不怕,但衡量一下目前形势还是对己不利,正在沉吟间,周伯通笑嘻嘻地走上前碰了碰他的肩膀:“欧阳锋,你干嘛要找这小子的麻烦?”欧阳锋怒道:“你又为何要救他?”周伯通的表情哽住,偷偷回头望了一眼杨康,忸怩一笑,“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老毒物,咱俩玩玩。”说着一拳便打了过去,欧阳锋侧身避过,两人拳来掌往竟然打将起来,老顽童虽是游戏心性,但武功却是极高,欧阳锋如不小心应付也是险象环生,周伯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一场了,开始还是半真半假,后来竟是越打越上瘾,嘴里大呼小叫,纠缠着他不放。欧阳锋心中烦闷,心想这样与这疯子大打一场真是无谓之极,寻一个空隙抖身跳出圈外,恨恨道:“哪个有空和你打,杨康,今日我饶了你,下次再找你算帐!”老顽童岂容他走了,拖住他的蛇杖不放,“玩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欧阳锋夺过仗来,拔脚便奔,转眼已在数丈之外,老顽童“嘿”一声,方欲追去,便听杨康在身后一声咳嗽,忙忙地回过身去,关切地看着他,嘴里尤自念叨:“你这人真麻烦,让欧阳锋给跑了,谁陪我玩,哎,你没事吧。”

  杨康的胸口虽然闷痛,但受伤却是不重,向周伯通行了一礼道:“多谢老前辈相救,但你为何救我,这原因不可对欧阳锋说,总该告诉晚辈知道。”周伯通嘴里“哎哎”几声,挠了挠头,道:“你看,这次我还是救了你,对吧,你可别跟别人说你受了伤,再说,要我这么一个儿子也不好玩,是吧?”杨康听得摸不着头脑,笑道:“前辈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你你……”老顽童这个那个了半天,“哎呀”一声道:“总之,上次你受伤,是我在城上玩得忘了形,把你给忘了,但是这次可是我救了你,所以你不能告诉那个……那个……”杨康道:“告诉谁?”

  “我不能说,”周伯通脸贴过来仔细盯着他看了半天,连连点头道:“你挺俊的吗,要我看,比那欧阳克还俊得多,那你生的儿子肯定挺好看的,不象我这么难看,所以你不用收我做儿子,只要你不同意,那穆……也就不能认我做儿子了,是吧。”

  杨康心头一震道:“你是说,有人要你保护我,如果我受了伤,你就要给我做儿子,是吗?”周伯通道:“这可不是她说的,是我说的,要不然她一直不肯跟我玩,但我说得到就会做得到,我也不是说给你做儿子,是给她做儿子,不过给她做儿子,就是给你做儿子,其实你们自己也快有儿子了,还要我这个儿子干什么。”杨康一把抓住他,眼睛里满是焦灼道:“你在什么地方碰到她的?”

  “什么地方碰到?”周伯通想了半天道:“好象是长江边上吧。”杨康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松开双手,胸口一阵大痛,心头却是一松,“她不在这儿。”周伯通想说什么却又吐吐舌头咽了回去,一边回头张望欧阳锋去的方向,颇有不足之意,但在与欧阳锋玩和给杨康做儿子之间选择,他还是觉得后者比较重要,再说每夜里偷偷进帅府,在城头假扮官兵,时而捣捣乱,时而帮帮忙,也是玩得不亦乐乎,何况那穆念慈还在城里等着他呢。穆念慈其实并不好玩,但他脱口说了大话,杨康却还是在他眼皮底下受了箭伤,穆念慈虽然没有提让他做儿子的话,他依然觉得有所亏欠,何况每天把穆念慈这么个大活人送进杨康的房间还要做到神鬼不知,也是件挺好玩的事。他已经忍不住想点了杨康的玉枕穴让他安静睡觉了,一边想他的眼睛一边就溜上了杨康的脸。

  杨康的脸白得如同周遭的雪色,眉头紧蹙,唇角的血色殷红,一见就知道是受了内伤,这恐怕瞒不得人。“今夜还是别让那丫头见到了,不然的话她虽然不说什么,我却不好老是耍赖,再说她一哭起来也让人心烦,上一次就哭了整整一宿。”

  他正在胡思乱想,杨康忽地抿唇一啸,倒把周伯通吓了一跳,远处的马儿听到呼唤便奔了过来。杨康一手靠在马身上,深吸了一口气,抑住胸前的疼痛,翻身上马,道:“前辈是要进城还是要去找郭靖?”周伯通心里发虚,笑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杨康马上一抱拳道:“既如此,晚辈就此告辞,”他一提缰绳,骏马一声长嘶,奋开四蹄,踏雪扬尘而去,身后一道雪烟滚滚,周伯通低头看见雪地上犹有血迹,伸脚将它擦拭干净,就当没有过一样,心中得意,望着杨康的背影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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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十一一寸相思





  完颜洪烈等来了杨康,心下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这孩子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平安归来的,连他也觉得奇怪。但只要他好好地在他的眼前,他就会觉得人生还有一丝生趣。他看得出杨康很累,即使众人围住他恭维也不见他脸上有什么得意之色,堂上仍然在商讨军务,他却让他回去睡了。可他不想睡觉,一点也不想,这使前几夜的沉眠显得越发可疑,但是今夜是不会有人来了。想到每夜造访的人居然是老顽童周伯通,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失望。“那么我盼的人是谁呢?难道我真的盼着她来这绝地?”

  他打开窗子让寒风吹进来,一室皆凉,远处的城墙黑色的影子覆盖着整个城池,月亮将雪映得奕奕生辉,冰冷的空气拂在他的脸上,他忍了很久的一阵痛嗽终于出口,咳得他弯下腰去,扶着窗棂,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想起来从铁枪庙到今天也不过才短短的三个多月,却象是过了一生那么长,看到欧阳锋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下一世的事了,这三个月中,他历经了离合悲欢,从未如此心酸,也从未如此满足过。没有人看着自己生命一天少似一天会无动于衷,他也同样不能,可是他还可以忍受,因为有那一天,他与念慈相聚,只一天,他已经满足。因为只有那一天中,她的眼中第一次没有疑惑,没有挣扎,只有对他的无限爱怜,这眼神让他每每回味起来,总觉得上天其实待他不坏。屈指算来,他的孩子已经在念慈的腹中快七个月了,再有两个月,他就会来到这世上,“希望那时,至少是那时我还活着,可是我是不可能看他一眼的。”这样一想,他的胸口更加痛得不能起身,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这三个月来,他还学会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忍痛,所以他擦拭了唇边的血迹残痕,就没有人看得出他受了内伤。他的脸色也许很苍白,但也只是比以前更加苍白而已,他一个人回来,甚至在大堂上站到黄昏,没有人看得出他眉宇间的痛楚,如今他终于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太长的时候,就不会再去重视身上的伤病了,痛也好,不痛也罢,总之是快要结束了,就算他们拖得过这个冬天,春天一到,蒙古人还会卷土重来,那时还能够支撑多久。黄蓉想要杀他,黄药师却机缘巧合地救了他,成吉思汗要拿他问斩,郭靖却要放他,欧阳锋要他死,周伯通却要他活,这些人好象都忘了这条命本来是他自己的,而不是他们任何人的掌中之物。想到他未出世的孩子,他就再一次向自己发誓,他不会让自己死在任何人手上,“你不能一生来就活在为不为我报仇的痛苦中,为难你自己,也为难你的娘亲。”可是该怎样才能做到他却还没有想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想要他的命,都不是他可以抵挡的,“但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这些人互相牵制,想必是上天对我那苦命孩子的怜悯,我怎么能辜负了上天的一番好意?”

  这一阵撕心的咳嗽使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病态的红晕,他立直了身子,夜风扫过,就会有一些残雪从屋檐、树梢上飘落,在雪亮的月光下打着旋地舞着,凄清如诗,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和温柔,就象是她如泣如诉的眼神。“念慈”,这个名字已经不敢出口了,只在心中想一下,闭目回味一下,就会觉得胸膛如着重击,酸楚而又甜蜜。想到老顽童居然会想起与念慈打赌做她的儿子,他就不觉要笑,这个时候,让他开怀一笑的事情已经绝无仅有了,“以后我的孩子该不会是个小顽童吧!”他不由笑出声来,却又在下一刻心痛如割,笑容犹自未消,一层泪雾已蒙上了眼眸,眼前的月光也变得模糊起来。“但愿欧阳锋永远也不要找到他们,如果我有时间,我一定会在我死之前先除掉这个祸患。”他这样想也觉得是在痴人说梦,欧阳锋杀他易如反掌,他要除去欧阳锋却是千难万难,“但除了我,只怕郭靖也很想他死的。”他的脸上又露出了让穆念慈心寒的阴郁,每次看到这种神情,她都会担心他又要去害人了,而每一次,她的担心都不是空穴来风。“谁要害念慈和我的孩子,谁就要死。”他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城墙之外,那张俊秀无俦的脸上每一个线条都硬了起来,这时那个让人切齿痛恨又心存畏惧的完颜康又在眼前了。当这种表情不在的时候,谁也不会忍下心去伤害他,可是每每这神情出现,想去害他也已经晚了。

  小王爷从蒙古军营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穆念慈想听不到也难,所以周伯通喜滋滋地向她报功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一笑。从晚饭过后,她就点了一盏孤灯,临窗而坐,动也不动地看着帅府的高墙。开始的时候,周伯通还会饶有兴趣地跟着她一起看上一会,但他实在看不出什么趣味来,反倒是睡意大发,哈欠连天,不过在他看来,所有的女人都不可理解,也就不费心思去弄明白了。今天他走得很早,总是无故地干笑,也没有提要去帅府的事。往常这个时候他总是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穆念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只要他回来了,而且是平安回来的,其它的事她也不想知道,也不想问。老顽童走了,想到今夜不能再见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并不觉得太过失望,她静静地坐在灯下想着心事。

  “他瘦得多厉害呀。”她每一夜都细细地看着他,他睡觉的时候也象是在想着什么发愁的事,额上的那一道纹深深地皱起,她每每想用手指去抚平它,可是它刻得太深了,怎样也难以去掉,也许就象他心上的伤痕一样的深。他心里一定是很苦的,但他睡熟的时候仍然象是一个孩子,呼吸如花落般轻微,整个身子都靠在她的怀里,似乎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象以前那样温存调笑。从他受伤的那一夜,她几乎忍不住想守在他的身边,可是她知道他不会许,一旦他知道她就在这里,一定会将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因为一睁开眼睛,他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他从来不会听她的,她从来都不能主宰他,从来都不能。听到他在熟睡中含糊不清地叫她的名字,她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衫,落满脸下的枕函。想到当初,她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后,只要在窗户上看到他的影子就觉得满足了,但是现在她可以真实地触到他,看着他却仍然恨这夜走的太快。也许因为那时的她总是有希望的,而现在却是一次少似一次了。每次要离开的时候,她都会更深地看上他一眼,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的孩子,她总会默念着:“孩子,这是你爹爹的模样,你一定要记住他,”她还会为了他点一盏灯,有这灯火陪着他,他总不至于太过孤单。

  他其实是知道她的存在的,尽管周伯通点了他的玉枕穴,但她只要一起身,他的眉头就会皱起,更深地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象是冷了起来。这时候,她只有紧咬牙关才能阻止自己痛哭失声。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很高了,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这是个男孩,他会经常蹬踏她的肚皮,让她感知他的存在,每当她对着一灯如豆,心事如潮的时候,这小家伙总会适时地提醒她,“孩子,我自然不会忘了你的,如果不是有你,我也许早已经死了。”是为了他,她才强迫自己每日里吃饭和休息,看不见杨康的时候,她就对着她的孩子说话,杨康的影子就会在眼前晃,让她温暖地笑了起来。这空屋的主人已经逃难而去,她住在这里,心里就把这里当成了家。这一生中,她象是从来不知道家的滋味,开始是与义父飘泊江湖,四海为家,后来是孤身一人,随处是家,只有与杨康新婚的那几天里,才有了一点家的滋味,只可惜短得如白驹过隙,几乎不象是真的。如今她却有了这个家,有孩子还有丈夫,不管将来是什么,也不管这段日子有多短暂,她都觉得人生不枉了。虽然两人不能相见,却是真正地心心相印,只可怜这孩子,生于乱世之中,他的爹娘却不能顾及到他。“只愿上天眷顾我这孩子,别让他受苦吧。康,你知道我这样做,一定会怪我的,怪我不为孩子……孩子,可是……我不能让你的爹一个人孤零零的,除了我,还有谁会疼他?”

  “将来又会有谁来心疼我的孩子,他会不会也遇上一个全心全意对他的女子,待他的爹娘去怜爱他。”月光如水照亮了她满是泪痕的脸,她的一颗心已经快要揉碎了。这一夜不能再去看杨康,她就把这时间用来一心一意地陪伴这孩子,不管杨康亏欠了多少人,却从未亏待过她,她从未亏待过任何人,却唯独对杨康有过忍心,可是他们两人都欠孩子的,这孩子的命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注定,无论他的父母怎样地不忍心,却为他做不了什么。“其实象老顽童一样也好,至少他不会知道什么是痛苦。”这样一想,她竟然也抿唇一笑。她并不知道在同一片月光下,杨康也在同她想着一样的事,只是他除了难过,还有决定,尽管这决定危险又不可为,他也已经义无反顾。

  清早,周伯通恍惚在人群中看见了丘处机,这师侄在他看来既古板又无味,一旦见了他繁文缛节一大堆,回身就要躲,转念一想,这道士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干什么,就算他再天真,也知道丘处机绝不是象他一样来凑热闹玩的。本来想在后面跟着他,只听得城头一阵鼓响,蒙古人又开始攻城了,当下扔下这事不理,直奔城头而去。丘处机已经知道杨康在帅府,但他并不是为了杨康而来。在他心里,杨康是已经死了的。他听说杨康死在铁枪庙外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在此之前,他一直苦恨自己杀他不早,但这消息一旦入耳,却殊无欣悦之意,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他竟有些伤心。如果说当日他败在郭靖的掌下,已经意识到自己老了,在听说杨康死讯的那一刻,他更现出了老态。“杨康虽然不好,也总是没人好好教他,小的时候,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猛然发现,自己一生竟是连一个得意的徒弟也没有。他到铁枪庙外去寻到了郭靖立的简陋的孤坟,站在坟前,看着一片昏鸦呱噪,心头也是无限怆然,这毕竟是他看着长大也费了心血的孩子,如今这样的下场,身为他的师傅又有何意趣,当日收他为徒是为了杨铁心,现在他的儿子这样了局,杨兄弟泉下有知,又怎会安心?所以他才立了那一块“不肖徒杨康之墓”的碑,自称“不才业师”也真的是肺腑之言。

  自此之后,丘处机忽然悟到了道家真义,性格也大变了,再不似壮年时的好勇意气,率性而为,而是真正地悲天悯人,意欲用下半生造福苍生,“也算是为这孩子赎一赎罪孽,我又何尝无过。”这一念之间,他奔走于南北三国,平争止杀,以“济世度人,拔苦救难”为己任,成为一代名士,连成吉思汗也因他一言放过无数生命,即使是百年之后,丘处机的名字仍然被奉为真人广为传颂。

  这一次他到潼关来是为了见成吉思汗的。天下局势,金国势必会被蒙古所灭,他在金国境内见无数黎民颠沛流离,讲述起来蒙古人残忍如虎狼一般,心下不忍,恰恰成吉思汗偶有小疾,郭靖寄书来请他前往诊治,他也就趁便走这一遭,希望能借养生之道劝说他。杨康未死的消息传来,他竟不知自己是悲是喜,纵使是他仍然与完颜洪烈在一起,让他现下立即去杀了杨康,他也无此心境。“人各有业运,天道如此,不是人力能为的,我当日救他不得,今日又有何权力去取他性命。”他甚至也不想去见他一面,在他心里,杨康已经在那一方石碑之下,也在他心里一个不欲为人知的角落里,但却不是在这世上了。也许这只是一个他不去杀杨康的借口,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真的想要了他的命,只是不这样说和这样做,他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别人。杨康不止一次从他手里逃了出来,别人不知道原因,他自己是知道的。

  郭靖的心情很好,因为蓉儿已经在昨夜和他见过面了,所以他见到丘处机的时候,笑的特别开朗,丘处机一直觉得郭靖儿时受了太多的苦,不如杨康过得好,所以对他心怀愧疚,但看见郭靖这样的笑容,才第一次恍然,其实更加幸福的人是郭靖,杨康从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起,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坦然的笑过,可惜他这个做师傅的却从来没想到。他一边跟随郭靖走进成吉思汗的金帐,心里一边在叹息。

  在蒙古苦寒之地,见不到象丘处机这样道骨仙风,举动有法度的化外之人,成吉思汗见了他,心里就在暗暗佩服,吃了他的两付药,病症就减轻了很多,心中对他更是服气,所以他在病好的当天,就向他请教起长生之道。丘处机笑道:“世无百岁人,长生是不可能的事,但益寿延年却是有办法的。”成吉思汗道:“象道长这样的人也不能长命百岁吗?”丘处机道:“贫道只是凡人肉身,并不是神仙,只是最近才明白了为人的道理。”成吉思汗有些失望,但仍然追问道:“那怎样才可以延年益寿呢?”丘处机一笑,让人拿来笔墨,写下了八个字:“清心寡欲,不嗜杀人”。成吉思思汗看罢,思量良久,忽而大笑几声,手向墙上的牛皮地图一挥,道:“金国眼看就是我的了,只要是有土地的地方,就会有我蒙古的牛羊,依你说,这不比做神仙还要好上十分么?”丘处机见他的手已挥过大金的领地,越过图上的长江,连同江南的大宋也包括在内,心中不由一沉,没有再说话。

  他步出帐外不久,郭靖就喜气洋洋地走上来,道:“大汗说了,丘道长您很有本事,我们都要尊重您,还送你‘神仙’尊号呢。”丘处机一晒道:“上尊号又有什么用,只怕他口中听从,心里却不以为然呢。”他看了一眼皱眉不解的郭靖,叹了一声道:“傻孩子,多留个心眼,我怕你这大汗志不在小呢。”郭靖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道长,前几天,杨康来了,我……我把他放了。”出乎他的意料,丘处机竟然没有发火,他只是轻轻一笑,拍了拍郭靖的肩膀,说了一句:“好孩子。”


铁枪庙后事之十二半世浮名





  穆念慈混在人群中,看着帅府内张灯结彩,一团喜气,今日,是赵王世子完颜康的寿辰。这样的时候,即使是金主完颜守绪只怕也没有什么心情庆贺寿诞,可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潼关城中,所有的人都聚在这里热心地看着一个皇孙的寿宴,这是什么缘故,穆念慈如果不是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金人真的也不过是平常人,在这危城之中与城中的百姓相处数月,她已经分不出金人与汉人的区别了。如果说开始的时候,她还对完颜洪烈被奉为金国的英雄心有不屑的话,现在她已经习以为常了,还有百姓和兵士提到杨康时的神色,每每让她不知是何滋味。一箭退蒙军,单骑赴敌营,这些事迹使他几乎神化,如今风雨飘摇的大金国需要这样一个人,人们尊崇他,敬佩他,甚至宁愿为了他去死,就因为这样,他越发成了蒙古和宋国的死敌。如果是在数月前,穆念慈也会因此而心碎神伤甚至恼怒出走,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再反感和伤心了。她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城里人人奋勇当先,抗拒强敌,而城外的蒙古兵所到之处,人烟灭绝,如果真到了城破之日,这里也不能例外。完颜父子是城中百姓的希望,她实在不能说他这样做不义在哪里,虽然她也知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并不是全为了什么大义。“即使到了那一日,至少杨康不再是汲汲无名的小人物,天下都会知道有他这样的一个人,他是金国的英雄,是蒙古的仇敌,是大宋的逆子,会有很多人记住他的名字,这正是他所要的。”

  她当然知道今天是他的寿辰,只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也知道,幸好人多,她才敢于走进人群,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帅府的大门。城头一片安静,今天的蒙古军居然也没有攻城,冷冽的天空上难得有了一抹冬阳,暖暖地发着光,一切都象是为了他而不同。

  人群忽然欢声雷动,她抬头望去,杨康已经一身红衣跨乘白马从帅府里缓缓行了出来。几日不见,她觉得他好象又有不同了,他的脸色真的很不好,即使是一袭红衣也掩不住病态支离,只是除了她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他俊朗的脸上一派春风笑意,也只有她能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在众人眼里,他是他们高贵又英武的王子,与软弱伤病根本无缘。也许这就是做英雄的悲哀,在别人面前,你永远都不能露出一丝衰弱和疲惫,你永远要刚强不屈,为人表率,这时人们才能向你欢呼,顶礼膜拜。英雄都是寂寞的,但是只要是有志的男儿,却都不会放过做英雄的机会。她看着他,眼里隐然有泪,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以他为豪,这情绪几乎是不曾有过,也不敢有过,但是现在,她已经无法去顾及那么许多了。她默默地向着腹中的孩儿念着:“看哪,那个人就是你的爹,这些人都在向他欢呼呢。孩子,你要记住了。你爹一生都想干一番大事,现在他做到了。”一行清泪缓缓流下,她已不能再看下去,却又一步也不肯挪动脚步。

  杨康的眼中,这些欢庆的人们是似有还无的,他虚应着笑意,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如果不是为了振奋军心士气,如果不是完颜洪烈提起,他几乎不记得了。“我这生而为错的人真的有什么可庆祝的吗?” 可是这些人却因为他而认真地高兴着,所以他也只能当自己是高兴的。他本该独自一人死在一个江南的破庙中,可是现在却在塞北的孤城里与这么多人一同庆祝他自己的出生,他真是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应该苦笑,他知道父王的目光一直在后面望着他,所以他竭力挺着背,如此一来,他的胸部旧伤就疼得厉害。这对别人是庆典,对完颜洪烈是安慰,对他却无异于一种苦刑。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在身上,很舒服也很温暖,杨康几乎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疾飞出来,十指如钩抓向他的肩头,身边的亲兵怒喝着举剑相迎,却听那人一声冷笑,手掌一拨便抢过三四把剑来,另一只手仍是抓向他的身上。这一下变数太快,人们只在惊呼,谁也来不及有所动作,眼见小王爷要被拉下马来,忽然一只大斗笠横空飞向那人的后心,那人身形一顿,落了下来,接过那只斗笠。人群中又跃出一个矮胖的老人,脸上带了一个鬼脸面具,白发和白色的胡须从面具四周露出来,“嘿嘿”一笑:“老毒物,猜猜我是谁?”

  那人正是欧阳锋,今天听说是杨康的生日,城中大肆欢庆,正要趁此机会当众将杨康抓去,当众折辱于他,以泄心头之恨,谁料老顽童又出来捣乱,心里愤恨无极,当下向他一掌打过去。老顽童正中下怀,两人就在闹市中大打起来,拳风所到之处,触之皆倒,人群惊叫跳开,亲兵将杨康团团围住,缓缓退向府中,一边张弓搭箭对准两人。杨康忽地跃下马来,冲向人群,亲兵大骇,连忙上前抓住他,谁料小王爷状如疯狂,回身一掌打过去,排开众人,在逃散的人群中疾奔,象是在不停地寻找着什么。方才欧阳锋忽然出现,人群中的惊呼何止百声,可是他明明听到在一个地方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叫声,那声音分明是:“康!”

  那分明是念慈的声音,世上唯有她一人这样叫他的名字,他不信他还会听错。那一刻他并没有看着欧阳锋向他抓来的手指,他的目光惊惶地越过人群,寻找着那个声音的来源,在人潮涌动中,他实在是看不清楚,他疯了一样在人群中寻找,周围都是奔跑的人,都是一张张惊慌的脸,可是,可是,却不见那个无时或忘的身影。杨康绝望地站定了,茫然静立在乱市之中,身子忽然一晃,一大口鲜血呕了出来,神智却也随之清明了一刻,“我这是在干什么,她怎么会在这里?就算她真的在,我也不能让欧阳锋知道,如果欧阳锋看到我这样,他也一定会找她的。”

  完颜洪烈已领着一队人马赶到,团团将杨康围在中间,他慌忙下马扶着儿子,连声问道:“你怎样?受伤了吗?”杨康缓缓摇头,四下里看了一下,道:“父王,你回去,把这里交给我。”完颜洪烈道:“你与我一同回去,欧阳锋武功盖世,我怕……”

  “父王,我自有打算,周伯通的武功不在欧阳锋之下,你放心。”

  完颜洪烈却放不下心来,他看着杨康重新上马,聚集亲兵吩咐着,心下仍旧忐忑不安,不一刻,百名亲兵聚在一起,齐声呼喊道:“城中的百姓听着,小王爷在此,大家不要慌乱。”一百个人一起高声大喊,声音可想而知,百姓本是不明所以,只是前面的人跑,后面也跟着跑,大部分人浑不知发生了何事,听到这个声音便停了下来,远远地站定,看着杨康红衣白马立于当中,两个人翻翻滚滚依然打得热闹。

  那些亲兵又喊道:“这人是蒙古的奸细,意欲行刺小王爷,我大金的勇士周伯通必可战胜这蒙古鞑子。”

  周伯通一听,心中越发得意,欧阳锋却连骂:“放屁!”欲想脱身却是不能,大骂道:“周伯通,枉你们全真教号称名门正教,也给金狗作奴才。”

  周伯通道:“我宁肯给人做奴才也不给人作儿子,老毒物,你又为什么给蒙古人作奸细?”

  欧阳锋怒道:“我什么时候……”一说话分神险些被周伯通的掌风扫中,铁下脸来小心应付。

  杨康远远地叫道:“周老前辈,这里人多,你怎么能打得痛快,不如到城外开阔之处,如何?”

  老顽童道:“老毒物,我们到外面去打,怎么样?”

  欧阳锋急欲脱身道:“好。”说罢便撤掌往外一跳,当先向城外掠去,周伯通拔足便追,一边追一边道:“别跑别跑,你往哪里去。”

  那百名亲兵又适时高呼道:“蒙古鞑子跑了!”欧阳锋心中大怒,分掌一推,便有几人被他摔了出去,但脚下仍是不肯停留,两人一前一后如飞般越过人群,远远去了。人们几时见过这样的轻功,便如白日遇鬼一般惊得呆住了。

  欢庆的乐声又起,人们逐渐平息下心情,开始议论纷纷,“你们看那蒙古鞑子如何?”

  “武功真的很高,要不是那个周老爷在,真的让他行刺成功了。”

  “我看那个周老爷的武功更高一点,那个奸细还不是被打跑了,只是可惜他戴着鬼脸面具,看不清长相。”

  “没准是王府里的萨满法师吧。”

  “好在有惊无险,还得说咱们小王爷洪福齐天。”

  “这话说的很是。”

  游行的队伍继续进行着,杨康仍然面带着他优雅的笑容,好象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他的心里却痛得滴血。念慈躲在阴暗的小巷里,看着他从人群中经过,看着他四下里寻找的迷茫的目光,看着他眼底的悲哀,几乎已经忍不住冲出去,可她只是用袖子掩住口,任泪水洒落衣襟,一声也不敢出。

  当晚,完颜洪烈再不敢让杨康睡在他以前的房间里,事实上,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睡在哪里,他安排了一处密室给他住。帅府内外也严加把守,把所有的精兵都用于此。自从看见欧阳锋那一刻起,他的血液几乎冻结,身为金国的王爷,他却不能保自己的儿子万全, 这已经是悲哀,如果失去了他一次,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死一次,他宁愿自己死在前面。可是杨康居然不愿意,他执意要睡他的房间,完颜洪烈几乎要跪下求他,他仍然是一个“不”字。

  “欧阳锋知道周伯通在这,也不愿轻易来犯险,更何况他如果真要找来,我藏在哪里也没有用。他找不到我,会对父王不利的。”

  还有的原因他不想告诉任何人,甚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怀念那桌上的冷烛,那黎明里满屋熟悉的气息,那枕上的泪痕和从外面倚住的窗子。这些都让他眷恋着这屋子,这已经是他最喜爱待的地方,每一次进门之前,他甚至有一种急切的感觉,就象是——回家。他也强迫不去想白日里听到的那一声呼唤,他怕一想之下,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脚去发疯一样地找她,现在他能带给她的只有危险。“幸好她并不在这儿。”这已经是第几次这样想了,简直象要说服自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知道,可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在说着相反的话:“她在这,在这,她真的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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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十三为君沉醉





  窗外一阵萧声入耳,悠扬、凄清、百折千回,他心头不由一震,听得门外有人厉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王府!”

  杨康推开窗子,只见黄药师一袭青衫,面色冷然,缓缓走来,便如足不沾地一般,大袖飘飘,对身边怒喝奔来的兵士视若无睹,眼睛只看着杨康。杨康心下一惊,黄药师并不是欧阳锋,但他此来恐非善意。他喝止了属下,微笑向他一揖:“多日不见,前辈风采依然。”

  黄药师一皱眉头,道:“说好听的就有用了吗?你的心愿完成了没有?”

  杨康挥手让亲兵下去,特意嘱咐,莫要让王爷知道,将黄药师引进屋来,门窗紧闭,这才转身面对他,一笑道:“前辈此来,是要取我的性命了。”

  黄药师冷哼一声,并不言语。他既然答应洪七公要亲手杀了杨康,就自然不会忘记,但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么快要他的命,甚至他也并不真的想要他的命。洪七公口中的善恶好歹对他不值一文,蓉儿跟着这老叫化整日里也有些礼义道德起来,更让他气愤。此次前来,他并不是为了杨康,而是为了把他那顽劣的女儿带回家去,跟那傻小子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混个什么?但遇到黄蓉之后,让他下定决心杀杨康的,有两件事,其一,他已经从蓉儿口中知道是他和欧阳锋杀了郭靖的五个师傅,说实话,他对江南六怪并无好感,别说杀了五个,就算悉数全杀了,也与他毫不相干。至于嫁祸于他,他也不甚在乎,黄老邪若是怕事的人又何称为邪?让他真正震怒的是杨康居然在他夫人冯蘅的墓中杀人,还将随葬的珍宝乱弃,惊动了他的爱妻亡灵,只凭这一点,杨康就不可活;其二,他当初已经切切叮咛了杨康不许与他的蓉儿为难,可黄蓉现在在帮着郭靖攻城,而杨康却因拒敌有功在城中声名大噪,这岂不是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样的人不杀还待怎地?他并不管事实上杨康并不知道黄蓉也在蒙古军中,也不管两国交战和单与他女儿作对并无关系,如果他要如此讲理,也不可称为东邪了。

  杨康坐了下来,自斟了一杯热茶,握在手里,看那茶气袅袅,嘴角含着一丝凄凉的笑意,从黄药师看到他,他的表情就象是没有变过,也许很哀伤却不是恐惧的。他回首看了一眼黄药师肃然的面孔,道:“欧阳锋已经见过了我。”黄药师双眉一轩,“哦”了一声,两眼中有了些许笑意,那自然不是对杨康的,而是想到欧阳锋的神色,杨康笑道:“我一见他,第一个就想到了前辈,前辈真应该看一看他的脸色,简直比他死了儿子时还好看。”说到后来,他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忍不住咳出声来。黄药师费力救活杨康,目的本在于此,听到耳里,也是喜在心中,又冷笑一声道:“你本不该对我说这个,我最后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也没有了。你除了受死也无别路可走。”

  杨康一阵大咳,水中的茶水撒了大半,半天才喘过口气来,苦苦一笑,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自然要把这事告诉你,让你高兴一下,也算是报答了你的救命之恩,否则前辈杀了我,那欧阳锋死不认帐,不是枉你救了我一场?”

  黄药师凝神看了他一眼,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杨康摇头了,“何必要问,前辈行事匪夷所思,当日救我是如此,今日杀我想来也是如此。反正要死,死得明白也罢,糊涂也罢,也无区别,何况,”他寞然一笑,“与其死在欧阳锋手里,还不如死在你的手里。我的救命恩人杀我,我的孩儿就无须为我报仇了。”

  这句话黄药师并没有听懂,对他不关心的事情,他也懒得追问,他看着这年青人,比起上次分别的时候,他的身体好象并无什么起色,神色间更添苍凉,倒象是几个月就长了几岁的年纪。来的时候他的双袖无风自动,气愤异常,本待一照面就将杨康毙于掌下,但见了他的那一刻,看到他的笑意,心中就忽地一阵悲凉。那一个月中,杨康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除了最后的畅然大笑,他的脸上就象是一湖静水,波澜不生,但此时相见,他却一直挂着这样的笑。黄药师记得在梅超风临死之前的那个笑意,虽然有些相象,还不若他的这样无望,至少她是带着些满足去的。他知道这人的心愿不管是什么,他都没有完成,但是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理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也没有即刻动手。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杀人之意在逐渐变淡,对他的兴趣却在增强,这使他有些气闷,但无论如何,他都会顺着自己的心意,不会半分勉强,所以他的表情仍然愤愤,却还是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杨康心中一阵激荡,脸上也泛起些红晕,苍白处却显得更加苍白,眸子里神彩逼人,嘴唇紧闭,显是有无限心事骤地上了心头,这一张脸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判若两人,黄药师都有些感触,等着他说话,谁料他沉默了良久,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眼中的光彩渐渐淡薄,深深地长叹了一声,竟然摇了摇头,连黄药师也怔住了:“没有?”

  “没有。”他只是疲惫地含着丝苦笑,好整以暇地喝起茶来。

  黄药师大怒,一拳捶在桌上,震得碟碗大动,“怎会没有?你分明有心事未了。”他本是要杨康死,如今竟迫着他找不死的理由,自己却不觉有什么不妥。

  杨康悠然看着屋顶,道:“了又如何,未了又如何,这世上有几个人死得了无牵挂?前辈,你若也似我这般死在今日,可是心满意足,无悔无憾的?”这话若听在别人耳里,必是勃然大怒,黄药师却怔在当场,心中忽明忽暗,竟然站了起来,瞪着他呆住。这世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的徒弟纵然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将他奉若神明,爱妻生前对他事事依从,女儿就算调皮,也从未拿生死大事与他玩笑过,这些话和这件事竟是平生第一次听人提起,也是平生第一次思量,“纵我不死在今日,也必有死的时候,那时我是不是真的无悔无憾,尽如人意?唉,我生之日,尚有平生恨事,阿蘅之死,怒伤徒弟,哪一天是忘了的,更不要说死的时候了。”心里百感交集,触绪还伤,猛地回身推开窗子,望着月色下一片白霜,心头茫茫一片。

  杨康缓缓走过去,与他并立在窗前,两人虽然都无言语,心中却都如灼似沸,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齐声一叹,不由对视一眼,两双眼中竟是同样的苍茫,两人先是微微一笑,然后一起扬声大笑起来。屋外的亲兵纷纷过来查看,见此情形,料想无事又退了回去,心中却无不惊疑。杨康大笑一阵,又痛嗽一阵,喘息道:“如此大笑一场,当真痛快,前辈可知,我此生从未笑得如此痛快过。死在你手里,我虽然此生有恨,却真是无憾了。”黄药师双眉一挑,道:“谁要杀你?”

  杨康皱眉看着他,黄药师冷声道:“只是今日不杀,我答应过老叫化,总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上了。”声音虽冷,却再能掩住眼中的温暖之意。杨康朗然笑了,似乎刚刚的阴霾已一扫而光,他拦住黄药师:“晚辈此刻倒有一个心愿。”黄药师拧眉看着他,他正容道:“与前辈共谋一醉。”

  黄药师盯了他两眼,冷哼一声:“你与欧阳锋不仅见过,还受了他一掌,可是?”杨康点头。

  “每日调息两个时辰,半月可愈,沾了酒就又要拖半月。”

  杨康低头一笑:“我已时日不多,半月如何,不愈又如何,我都不在意,前辈怎么拘泥起来了?何况,今日恰是在下的生辰,白日里已不知喝了多少,但怎能和与黄岛主共饮相比。”黄药师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很难得的,脸上竟露出一抹笑意,除了黄蓉之外,这样的笑容当世还没人见过,杨康忽然发现,这位当世高人一笑起来如寒冰乍破,春阳忽现,他却不知道这样的笑容也还有第二个人有,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黎明的时候,黄药师那意态潇洒的身影才出现在军营外,黄蓉喜吟吟地走上去,甜甜地叫了一声爹。黄药师只是低头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只管往里走。黄蓉跟上去,笑着道:“杨康那畜生怎么样了?爹是不是杀了他?”昨日她声情并茂地向黄药师历数杨康的罪状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他的下场,晚饭后,爹就不见了踪影,只有郭靖还在纳闷,她却正中下怀。只是拖了这么久,她虽然并不担心,却不免有些奇怪,难道在杀他之前,黄药师与杨康还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黄药师站住了,厉声说了一句:“这世上只有你那傻小子是好人吗?”黄蓉怔住,轻声问:“你没杀他?”

  黄药师哼了一声:“我为何要杀他?”黄蓉觉得血都涌上了头顶,大怒地瞪着他:“那样的坏蛋,你们居然都不杀他,留着他继续害人吗?”

  黄药师一皱眉头,看着这个日益正统了的女儿,心中甚是不豫,只丢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他害人与我何干?”

  黄药师的脸色难看,并不仅仅为了女儿,事实上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通了一件事,杨康并不是非要自寻死路,也并不真的那么想死,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摸准了黄药师的脾气,他越是不想活,黄药师就越不会让他死,“所以这小子是在耍诈。”黄药师这辈子从不被人骗,也绝不承认能有人骗得过他,所以就算他已经想明白了,也不愿去追究,这一追究就等于承认了他被骗的事实,他所能做的只有装作一无所知。而且出乎他的意外,他并不感到十分恼怒,“只是这世上如此清楚我的,除了蓉儿,就得数得上那小子了。”

  黄蓉看着爹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却也是无可奈何,自己想了一回,叹息了一声:“靖哥哥不忍杀他,爹又不肯杀他,难不成这杨康给每个人都灌了迷魂药?”

  杨康却是真的醉了,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满室阳光耀眼,窗外巡逻兵士影影绰绰地印在窗纸上,一片安静。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想到昨晚真的是喝了不少,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黄药师自然是已经走了,他以手抚额,闭上眼睛定了定神,似乎还听得见他的萧声和长吟:“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恐酒醒时候,断人肠。”如今是酒醒时候了。



铁枪庙后事之十四如此相见



  这次终究还是没有致欧阳锋于死地,黄蓉看着欧阳锋擎着充满空气的外衣飘飘地从山巅落在了潼关城里,心中一阵气闷。没想到老毒物被困在山上几天几夜后竟然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来 。郭靖虽然也有些失望,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绝顶轻功。他才想用什么方法开解一下蓉儿, 她却忽地眉头一开,喜动眉梢,“靖哥哥,我想到了攻城之法了。”攻下城池之后,郭靖就可以向成吉思汗辞婚,这比灭金和杀欧阳锋更让她高兴,她几乎迫不及待地和郭靖回营,吩咐兵士去扎那牛皮制成的大伞,郭靖还在纳闷之中,黄蓉只是笑而不言,心中着实得意。

  “老顽童!”黄蓉一声大喊,从兵士中拎出一个人来:“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郭靖这才看见他,叫道:“周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老顽童被黄蓉识破,心下正在不快,没好气地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你们做这么多大伞干什么?”黄蓉一噘嘴:“为什么要告诉你 ?”

  周伯通怒道:“我又没问你,我问我弟弟。”郭靖“啊”地一声,老实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周伯通气得“哼哼”几声,转身就要走,郭靖忽地拦住他:“大哥,你从潼关城里来,知不知道穆姑娘在不在城里?”

  周伯通“哼”了一声,并不理他,黄蓉一笑,软声软气地道:“老顽童,你先说出来,我就告诉你这伞是干什么用的,这东西可好玩呢,我让你玩好不好?”

  老顽童看了看那牛皮大伞,心头痒痒,大声道:“好,我告诉你,那姓穆的丫头就在城里,每天我还吃她做的饭呢?”

  黄蓉“哎呀”一声,道:“这可不好,我已想出了破城之法,如果那时穆姑娘在城里,真的难保万全,那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命吗?”周伯通大摇其头:“什么一条命,是两条命。”黄蓉还没明白,郭靖已经叫了出来:“你是说,穆姑娘真的有了杨康的孩子 ?”

  老顽童在肚子上做了一个拱起的手势,笑嘻嘻地道:“可不是。”郭靖心中又喜又忧,对黄蓉道:“这次杨康倒没说谎。”

  黄蓉急得直跺脚:“管他说没说谎,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穆姐姐接出来,老顽童,你去!”

  周伯通摇摇头,“我没办法,那丫头是和我打了赌的,除非她自己愿意,我可不能把她弄出来。”

  “你……”黄蓉欲想骂他不知轻重,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老顽童不知轻重岂不是如同说春雨冬雪一般自然,有什么好奇怪了。

  郭靖忽道:“我去。 ”

  “你去?”黄蓉看着他:“她会听你的?”

  郭靖一怔:“她……她自然不会。”  黄蓉叹了一声:“老顽童,我和你打个赌,你要是 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我和靖哥哥弄进城去,我就给你做风车玩。”  老顽童和郭靖同时出声: “当真?”  “蓉儿,你也要去。”

  黄蓉一句话也没说,她只是点了点头。

  雪又在飘,塞外的冬天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下雪的,窗子已经关得紧了,风却还是从边逢里挤进来,只有靠近炉火的一方是温暖的。炉子上的粥已经熬了很久,小小的屋子里香气四溢,如果她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这屋子实在是她的家,可是听得那风打窗扉的声音,又在提醒她的孤单。门忽然开了,穆念慈转过身去,就看见了满身雪花的老顽童,身上穿着的是金兵的服饰, 她见得惯了,并不奇怪,但他身后却多了两个金兵样子的人,穆念慈刚想问,那两人已经摘下了头上的毡帽,向着她一笑,穆念慈这才惊讶了:“郭大哥,黄姑娘,怎么……”

  “别说那么多了,快随我出城,”黄蓉抛下一身金兵的衣服,示意让他们两人出去,郭靖拉着周 伯通走了出去,眼神分明也在催促着。穆念慈轻轻挣脱了黄蓉的手,摇了摇头:“黄家妹子, 我感谢你特意为我冒险走这一遭,只是我真的不能走。”

  “为了杨康?”黄蓉看着她,眼里皆是愤愤,她只是虚弱一笑,转身坐了下来。“你看你” 黄蓉象是才看见她的身子,“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在这地方住下去,吃这种东西,就算不为了自 己,也得为孩子想想呀。”

  穆念慈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道:“妹妹,换了你,你会在这个时候离开郭大哥吗?”

  “我……”黄蓉急地反握住她的手:“穆姐姐,你怎么这么傻,杨康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这样为他,真是不值。”

  穆念慈一笑,“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对我始终是很好的,如果他现在还在王府做他的小王爷,享受荣华富贵,我只会一个人终老此生,可是如今他身在险地,我却是一步也不能离了他,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可怜人。”

  “他可怜?”黄蓉只觉得荒天下之大谬,可怜这个词怎么会与杨康这等人联系到一起:“这世上有了他,你才可怜呢?”

  穆念慈凄然摇头,轻声道:“妹子,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你以前还知道大是大非,现在怎么这么糊涂,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与欧阳锋勾结,陷害我爹,还杀了靖哥哥的五个师傅。”穆念慈本是垂目低头,一直含着丝笑意,听到最后一句话才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惨白。黄蓉冷哼一声道:“你不知道吧。”穆念慈缓缓摇头。

  “自然,这么卑鄙的事他怎么会讲给你听。”黄蓉看着她的那副神情,又有些不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穆姐姐,你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快跟我们走吧,等到天一亮就麻烦了 。”

  穆念慈深吸了一口气,用一只颤抖的手抚上黄蓉的手臂,“妹子,你这么着急让我出城,是不是蒙古兵快攻进来了。”黄蓉一时语塞,穆念慈的念头转得这么快,真的出乎她的意料, 她能有此一想,只因为她的心思还是全在杨康身上,凡是对他不利的事,她都会在第一步想到,黄蓉又有此气闷,她觉得穆念慈的手抖得厉害,就紧握住那只手,道:“穆姐姐,今天我们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出去,你总不能把孩子生在这个地方吧。”

  “只怕来不及了。”穆念慈说出这句话,黄蓉忽然觉得她的手蓦地被穆念慈死死攥住,她的脸色越发地苍白,额头已经迸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痛楚从她的脸上印出来,然而在痛楚之下却 有一种耀目的光辉,黄蓉忽地明白了:“天哪,你不是……”

  她猛地向外面大叫起来:“靖哥哥,快来呀!”

  郭靖什么忙也帮不上,黄蓉叫进他来的时候,就明白过来,所以又马上把他轰了出去,让他和老顽童满城里找接生婆,在潼关城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他们两人满头大汗地 跑了回来,都是一无所获。黄蓉当然是束手无策,几个人中倒是穆念慈最是镇静,当然是在她没有真正开始发作之前。郭靖在门外骤然听到一声惨呼,与老顽童对视一眼,两人几乎都想捂住耳朵,黄蓉看着已经急得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都喊了些什么,事实上她的神智已经有一刻不在清醒,她忽然听到黄蓉带着哭声地对她大喊:“好,我去把杨康给你找来!”

  “不”她一把抓住黄蓉的手,她竟叫出了这个名字吗,她一直嘶声惨呼的是这个名字吗,自然是的,理应是的,“不能去找他。”黄蓉不能挣脱她的手,只好又坐了回来,穆念慈心里一松,下一刻又被疼痛攥去了,她紧咬牙关,不再呼喊,黄蓉看了她半晌,忽地冲了出去,指着老顽童的鼻子,大声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快去把杨康找来,快,晚了……”她的眼圈 一红,泪水再次涌了出来:“晚了就可能来不及了。”

  周伯通岂止带来了杨康,郭靖和黄蓉可以听到三条街之外的喧哗,满城里一阵人仰马嘶之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他们不用想就已知道周伯通是怎样把杨康“找”来的。但有小王爷做人质,黄蓉并不怕出不了城,她瞪了老顽童一眼,拍开杨康的穴道,一把将他推进屋去。 整个世界消失不见,杨康见到了穆念慈。

  他的妻子苍白憔悴的面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她脸上的光辉是如此端洁,如同一座神祗 ,他一步就迈到了她的面前,呻吟般叹息了一声,跪了下来,将脸埋在她滚烫的手里,同样滚烫的泪水瞬间就湿了她的手心。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刻他终于恍然,那枕畔的残泪,桌上的烛烟,淡淡的体香,所有都不是在梦中,他这倔强又柔和的妻子在这寒屋陋室之中守望着他,已经有多久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杨康不知心中狂喜痛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穆念慈眼里尽是温存,双唇颤抖,却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另一只手抚在他的发上,心中一片宁静。

  “老天呀,我真的不求什么了。”

  黄蓉一退出来,郭靖和周伯通齐声问道:“怎样?”黄蓉摇了摇头。她离开只是因为那里没有她的地方。她记得铁枪庙里杨康那灰白的脸,自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但他刚刚的脸色却比那时还要灰暗和惶恐。他的惨淡和穆念慈那一刻脸上的光华相互映照,黄蓉立刻觉得 那地方没有她的落脚之处,所以她退了出来,心下明白如镜,穆念慈是不会跟他们走的的,现在不会,只怕永远也不会的。

  老顽童早就被街上的热闹催得心里痒痒,黄蓉不说话郭靖也不说话,他已心痒难熬,瞅着个空子就推门而去,郭靖还想拦他,黄蓉却拉住了他,“算了,让他去吧,反正他也帮不上忙 ,只是要看住了屋子里的这一个,别让他跑了。”

  “你是说杨康?”

  “当然是他,他跑了,我们怎么出城?”黄蓉白了他一眼,眼睛透过门缝往里看,却听得郭靖一声喊,身子被推进了门里,她回头一看,只见院中已多了一个人,阴森森地看着她,又瞥了一眼杨康,哈哈一笑:“我原来是跟着周伯通来杀杨康的,真是没想到,你这丫头也在,倒省了我费事了。”

  穆念慈的指甲蓦地刺进了杨康的手背,四个人都在看着这个人,冷汗湿了每个人的鬓边。

  欧阳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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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十五过儿出世




  欧阳锋立于门外,笑声如夜鸦一般:“杨康,今日你是逃不掉了,哼,你那姓穆的丫头也在 ,倒省了我费事了。”他举步就往里走,全然不把面前的郭靖当作一回事,穆念慈两只的紧握住杨康的手腕,她的牙齿已深陷入唇,咬得鲜血淋漓,却是一声也不肯出,杨康心中一痛,把手挣开,拦住正要出门的黄蓉,道:“麻烦你,帮我照顾他,我出去帮郭靖。”

  黄蓉一把甩开他,道:“靖哥哥是在帮你,他可不要杀我们,欧阳锋,杨康就在这儿,你把他杀了吧。”

  郭靖将身挡在门前,厉声道:“蓉儿,你进去,陪着穆姑娘。”黄蓉还待要说, 只见穆念慈脸色惨白如纸,汗水已将头发打得透湿,心中一叹,跺了跺脚,放杨康从身边出去 ,杨康回头望了一眼,反身将门关上,这一声将门内的两个女子的心都震出了腔子,穆念慈一声惨呼终于出口,杨康的身子一震,脸上一阵痛苦掠过,却还是上前一步,和郭靖站了一个并排。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中不无感慨。他们从相识结义至今,势如仇雠,象今天这样并肩而战的时候绝无仅有,偏偏这原因也是共同的,都是为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屋内屋外就是两重天,却系着他们所有的用心,退一步,里面的人就会受到伤害,所以不管如何,他们都不能退。

  郭靖一眼看过去,只见杨康的鬓边隐然有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付欧阳锋,在蒙古军营中尚且让他跑掉,何况是在这里。欧阳锋见杨康居然自己走了出来,心中也是一愣,他看着周伯通混入了寻人的兵士中去,正在三条街以外挨户搜查玩得高兴,此时正是杀杨康的大好时机,只是没想到黄蓉也在这儿,这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的九经真经也练到了紧要关头,每日子时午后血气翻涌,几乎难以自制,正要抓黄蓉回去问个明白。

  他已等不得了,双掌一翻,一股劲风扑面,这一掌是击向杨康的,他也断定杨康绝不敢接,只要他一让,他就可以先进屋抓了黄蓉,至于杨康,杀他太容易了。可他却忘了,无论多厉害的掌力,还是有一个人敢于硬碰,这个人就是郭靖。郭靖的掌直直地向他撞上来,欧阳锋一声冷哼,大内禁地里,他就已经和郭靖对过掌,就算这小子现在功力大进,毕竟还不是他的对手。他已用了全力,这一掌推过去,郭靖必然抵挡不住。就在两个人的掌心将碰未碰之时,杨康忽然说了一句话:“黄蓉给你的九阴真经是假的。”

  欧阳锋心里一动,只在这一犹豫间,郭靖的掌力已到,他再一凝神,又听得杨康道:“黄蓉根本没看过九阴真经,这世上看过的人只有郭靖,你杀了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九阴真经了。”只听屋内黄蓉一声娇笑,“杨康,你这次倒是聪明,欧阳伯伯,你现今还没有练得走火入魔,我也挺佩服你的。”

  欧阳锋心头恍惚,想到这几月来练功的进展,却是本末倒置,与练气之法南辕北辙,但黄蓉又说的煞有其事,不象是假的,听得杨康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他,掌力也不敢用尽了:“若他说的是真的,我杀了这傻小子倒没什么,毁了九阴真经却着实可惜。”今日郭靖的功力确实不可与当初同日而语,他已用了七分内力才堪堪抵挡得住,况且这么一拖延,又不知何时是了。郭靖内力虽然不如他,但却耐性极强,脾气又倔,不到油尽灯枯是一步也不肯退的。 杨康听得房内一声惨呼,心中又急又痛,猛地摸到腰间一把匕首,想也不想便向欧阳锋刺去 ,欧阳锋双手虽不能动,却是一腿扫了出去,他恨极杨康,出腿时也用了十分力气。只是杨康也知道这一击八成伤不到欧阳锋,最多是干扰一下他的心神,还未碰到他的身体,脚下已经滑开几尺,饶是这样,肋下还是被他的足尖扫了一下,痛彻心肺,匕首已飞了出去,他咬紧牙关,按着肋下的痛处,忽地冷笑道:“欧阳锋,华山论剑,你是永远也成不了天下第一的。”

  欧阳锋腿扫杨康,已经使内力一滞,只觉郭靖的掌力向前一涌,胸前血气翻腾,刚刚心中一惊,便听见杨康的讥讽,心下一怒更觉内力难以为继。忽地脑子里一动“这小子是要故意激怒我,让郭靖有机可乘。”

  他虽是这样想,但一口气却悬在胸前,闷得奇痛,忽地想到,莫不是那丫头说的,真的走火入魔了。这样一想,更是无法镇定心神,郭靖只觉自己的内力又向前推进了一些,精神一阵,欧阳锋连话也不再敢说,只是勉力应付。杨康讲黄蓉不会九阴真经,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但看到欧阳锋与郭靖比拼内力,竟然果真落了下风,他本是全真教弟子,内功心法谙熟,练功不慎,子午两时最易走火入魔。看欧阳锋的样子就猜了个十有八九,又冷笑一声道:“前辈,现在已经是子时了,再比下去,你不怕死吗?”其时尚在戌时,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欧阳锋听在耳中,心头却是大乱,额上也冒出冷汗。郭靖见他双目圆睁,开声大喝,甩开郭靖的掌心,向后退了几大步,一口鲜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虽然狼狈,却是挣脱了出来。杨康心里一寒,忽地又道:“欧阳前辈,就算你得到了天下武功第一又有何用?你的儿子已经死了!”

  他只道欧阳锋听了这句话必要勃然大怒,不能运功调息,再与郭靖交手也占不去便宜,如若就此死在郭靖手里,当然更好,却不知方才欧阳锋心脉已然受伤,震开郭靖的手已经用尽了气力,虽然免于重伤当场,却也是受害不浅,神智一阵昏乱,茫茫然间忽听得杨康此话,竟呆也似地看着他,道:“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杨康和郭靖对视一眼,都是大惑不解,欧阳锋一步一步向杨康走来,喃喃道:“你说我的儿子死了?”

  杨康皱眉看着他,道:“你疯了吗?”此言一出,忽地心中一亮,看他此状,倒真的象是疯了。他心中一喜道:“你儿子还没死,他在白驼山,你为何不去找他?”

  郭靖睁大眼睛看着杨康,不知这二人在说些什么。欧阳锋怔立当场,他此时经脉大乱气血逆行,神智不清,若是因势利导,他死于当场也未可知,杨康又道:“你为何不去?”

  欧阳锋看着他,摇了摇头,忽地一声狞笑,翻掌便打,郭靖措手不及,杨康向后一靠,已是门扉,他闭目一叹, 眼见那掌风就已扫到面门,屋内忽地传出一声儿啼。

  欧阳锋忽地浑身一震,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却也缓缓垂下手来,四下里看了一看,转身越墙而去,这孩子不仅救了他的父亲一命,甚至也救了欧阳锋一命。杨康的背上一片汗湿,肋下碗青的一块淤痕,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转身冲进门去,他的妻子苍白如茶花般的面庞边躺着他初生人世的儿子,正挥舞着小手小脚响亮地哭着,泪水几乎立刻润湿了他的双眼,看出来模糊一片。

  她向他伸出手来。

  门外的敲门声已经震天响,屋内的人却浑然不觉,他看着那小人儿,碰也不敢碰他,却几乎是痴了。黄蓉的分水刺已经架在了他的颈后,他感觉到那冰冷的温度,才回过头去。

  “小王爷,你的救兵到了,要劳动你跟我们出一趟城了。”黄蓉说的时候,有意避开穆念慈的眼光,心中也不无不忍,但事已至此,因一念之仁而让自己和郭靖陷于险境,却也不愿。

  杨康看了她一眼,却空茫无痕,象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母子二人,象是要将他们溶入骨血中一般,然后轻轻一笑,握了一下念慈的手,说得一声:“我去去就来 。”

  站起身来当先向门外走去。穆念慈勉力支起身子,忽地叫了一声:“郭大哥。”这个时候 ,她居然想起郭靖,所有的人都诧异了。杨康虽然罪有应得,但让他离开刚出生的儿子,郭靖本来心中也有些难过,听到穆念慈叫他立刻走进屋去,柴门经不起几下推摇,门外的兵士已经冲进门来,见到黄蓉挟持着小王爷,纷纷厉喝,却也不敢靠得太近。

  郭靖走到床边站住,不等穆念慈说话便道:“你放心,一出城,我们就让他回来,这次我不伤他性命便是。”穆念慈心中感激,含泪一笑,道:“郭大哥,如果没有你和黄姑娘,这孩子也不会有命在,你就给他起个名吧。”

  此言一出三人都怔住,郭靖犹在犹豫,黄蓉和杨康却在一愣之后心恍然,郭靖念在今日赐名之义,不仅现在不会再杀杨康,今后也不会在忍心去害这孩子的父亲。黄蓉觉得此事大大地不妥,但当着穆念慈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有暗暗向他使眼色。杨康更是不愿如此,但他回头触到念慈无限哀恳的眼神,心下也是既感动又惨然,只是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郭靖有些为难,听穆念慈又道:“郭杨两家两代结义,这孩子的爹固然对你不住,但望郭大哥念在他爷爷的份上,给孩子起个名吧。”郭靖想到杨铁心临终之状,心中既难过又觉热血上涌,点头道:“好,但愿他不要象他的爹那样不分善恶,不知好歹,就叫……就叫杨过,字改之,希望他以后知错能改,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穆念慈微笑点头,泪水也随之涔涔而下,黄蓉暗自叹息一声,却听得杨康一声冷笑,心中有气,猛地推了他一把道:“让你的人让开,靖哥哥走啦。”



铁枪庙后事之十六乱世武陵


  潼关城外。

  离开了人嚣马喧,忽然觉得这里的静得不真实的可怕。雪下的地面映得柔柔的光,还是夜里,却也不觉得有多么黑暗。杨康走在前面心里想着:“我的孩儿是出生在一个雪天的。”

  “站住。”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黄蓉已经说了第二遍了。于是他站住了,回过身来看着他们两个人,和他们身后数丈之外亦步亦趋跟着的金兵。这里是潼关城与蒙古大营的中间了,黄蓉看了一眼郭靖,压低了声音说:“你答应了穆姐姐,我可没答应,现在不杀他,再找机会就难了。”

  郭靖沉着脸摇头,这本是黄蓉意料之中的事,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将闪亮的分水刺从杨康的肩上拿了下来,郭靖看着他,心里既怒又悲,半晌才道:“杨康,穆姑娘如此待你,你怎么就是不知道悔改,你……你到底是不是人。”杨康冷然一笑,并不答话,黄蓉俏脸一寒,对郭靖说:“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要杀就赶快杀了他,不杀就让他走,省了在这里让人生气。”郭靖点了点头,回过身去,蓦地厉喝一声:“走吧!”

  黄蓉见杨康呆立不动,心中不耐,道:“让你走还不走。”杨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郭靖说。”

  “他和你有什么好说的。”黄蓉看着郭靖硬直的背影,知道他心中着实郁闷,这杨康明知郭靖不会在这时候杀了他,偏偏要得寸进尺,她几乎要伸手将他推走,却听他又说了一句:“我们谈话的机会只怕不会再有了。”

  “谁希罕?”

  “蓉儿。”郭靖回过身来,“你先回去。”

  “我……”

  “蓉儿!”

  “我偏不回去。”她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和远处迈了几步,虽然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却小心盯着杨康的举动,也防远处的金兵趁机偷袭。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看着彼此,在这样的夜色下,感觉总有些不同,甚至有些陌生的感觉。天地辽阔,雪花漫舞,他们就象是莽原上的两个黑点,恩怨无聊。杨康看着郭靖眼中的怒气,知道他并不这么想,但他并不开口,他在等着杨康说话。他之所以愿意站在这里听,是因为他知道杨康要与他说的一定是穆念慈母子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在他心里,对于杨家的事,他就觉得义不容辞,想来他与杨康的初见也并不在那年的燕京,在娘胎里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

  杨康忽然拍了拍身上的雪花,遥望着远处蒙古大营的灯火,寥落地一笑:“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郭靖眉头一皱,“你说成吉思汗算不得英雄?”

  “你说呢?”

  郭靖心想,成吉思汗南征北讨,降服蒙古各部,起兵伐金,又是战无不胜,怎能说算不得英雄,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不想与杨康闲话,他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上次我对你的话,没有说完。蒙古借路宋境,攻打燕京,想要潼关回救,你一定是知道的。”

  郭靖一呆,杨康竟与他说起两国的军机大事,不由让他不奇怪,他只是皱了眉,并不说话。

  “蒙古进宋境的兵是不会走的了。”杨康的脸上露出一分讥笑,郭靖不由大怒:“宋国与蒙古是盟军,蒙古人向来言而有信,是忠义的好汉子,你当都是金人一般的奸诈吗?”

  杨康的眼光看着蒙古大营的灯火,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自命大宋男儿,却也是在蒙古长大,如果有一天,蒙古攻宋,你怎么办?”

  “杨康!”郭靖怒道:“你在这里挑拨离间,是何用意。”

  “我言已至此,信与不信由你。”杨康轻叹一声:“人之将死,其言必善,你我的宿命是天定的。靖康耻,靖康耻……可笑宋人真当自己已经报仇雪恨了。”

  “杨康,你若只是说这些,就不用说了。”

  杨康默想了一刻,抬头看他的眼睛:“你们是不是已经有了攻城之法?”

  郭靖一怔,他已经不必说话,从他的神色里,答案已是昭然若揭,若是黄蓉自然是懂得掩饰的。郭靖怔得一下,杨康心下已是一片寒凉,雪下的夜风也变得刺骨起来,他远望着影影绰绰的潼关城,将身上的毛氅拥得紧了些,凄然地笑了一笑。

  他莫名地又有些轻松,象是一根弦绷得太过紧了,开始的时候,固然是怕它断了,但时间一长,又有些盼望着它断,也没有这样让人心惊胆寒。真的断了,不过是一下的毁灭,强似这蚕食一般的折磨,让人几乎疯狂。只是城中的人多少还是存着希望的,尤其是他父子二人来了之后,真正在受着折磨的只有知道真相的人,因而也只有完颜洪烈和他两个人。他竟然隐隐地希望着城破的一日,这想法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郭靖看着他露出的笑容,心时也无端地苍凉起来,甚至有些迷惑,这真的是他一心所求的结局。所以一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说:“你带着穆姑娘和孩子走吧。”他从杨康有些惊讶的脸上才回味过来他刚刚所说的话,似乎是为了解释这句话,他又加了一句:“不然穆姑娘是不会走的。”

  杨康认真审视了一下郭靖。他曾经一心想要致于死地的人,却象是从来没有认真想了解他。郭靖只是他成事的障碍,是不得不除的心病,其实认真想一想,郭靖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的武功和机智都不足以成患,他一心要除掉他,只是因为他不想见到他。郭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尴尬身世,戳到他心中的最痛处,斥责着他的良心,这个人象是他的一面镜子,以自己的明亮,清白和简单映衬着他的隐痛,脆弱和孤单。

  郭靖是可羡慕的,杨康看着他,眼光也变得有些温暖,自从他看到了念慈身边那初生的婴儿,他就不在刻骨地嫉妒任何人了。郭靖连他这样的仇人也可以放过,还会亏待了他的孩儿吗?

  “你要我往何处去?是做铁木真的降囚,还是做荡迹天涯的逃人?”

  郭靖一时说不出话来,杨康唇角一抹浅笑,似是讥讽他,也象是在自嘲:“我若活在这世上,她们母子就不会有一天的安宁,还会永远被人看不起,永远抬不起头来。”

  “可是,我想穆姑娘宁愿如此。”

  “我却是宁死也不愿如此。”杨康的眼中象是有一团火焰,连这漫天的大雪也扑不灭,也不能让他寒冷起来。郭靖看杨康也象是从来没有今日这般清楚,他是一个这样骄傲的人,如果活的卑微,那他宁愿不活着,他也要他的孩子活得骄傲和自在,没有任何牵累。

  “郭大哥。”

  郭靖怔住,这是杨康第几次如此称呼他,那一次是病体难支,请他找到穆念慈,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杨康紧蹙了眉头,同样哀恳的神情,这神情在他脸上也是难得一见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事?”

  “城破之日……”杨康停了一刻,待胸前忽如其来的疼痛消失,“我的妻儿还要请你照看。”

  郭靖什么也没有再说,他只是点了点头,杨康知道,这已经够了。

  郭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除了他,他也实在想不到可托付的人,自己的仇人。也许老天真的待他很厚了,他很想道一声谢,但是最后,他也只是向他点了一点头。

  “天大的事,也不能告诉小王爷。”

  这是完颜洪烈的军令,所以这一处院落永远是静悄悄的,一恍惚间就会忘了这是兵临城下的时节,忘了这是悬崖危城的潼关,甚至不是偶然间瞟见窗外的飞雪,也会忘了这是在塞外的苦寒之地。房间里一暖如春,铜炉里的炭火映红了整间屋子,檀香缓缓微微地飘过,熏染着这屋里的人。

  他不知道这时间会有多长,每日太阳落山的时候,他都会闭目深吸一口暮色里的空气,与念慈和孩子又多待过一天了。

  他刚回来的时候,念慈伏在他的怀里,犹自惊魂未定,还会问他:“欧阳锋……”

  “不说他。”

  “……郭大哥……”

  “念慈,不提好吗?”

  于是她也就没有再问他什么,再说起话来,便从那日的相识开始说起,且笑且说,点点滴滴,孩子睡着的时候,就压低了声音,说着说着,就象是梦语了。于是两个人只是默默相看着,也看着那熟睡的婴儿的粉白的小脸。忽而就到了黄昏,流光飞逝,让人不及去挽住些什么。

  念慈抱着孩子倚在床上,他只坐在一边看着,觉得柔软的美,她从未这样的美丽过,那孩子的眼睛黑亮得如同暗夜时的星辰,每一次看到了,就真的象有一条星光在心头晃过去。他长得很象他,看着孩子的时候,时间就如同胶着冷冻上了,一生有如一刻,一刻又如一生,他触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蓦地涌过去,他想这孩子是替他活着了。

  “我们的孩子可以活两世。”他笑着对妻子说,念慈并没有听懂,她只是满足地笑着,看着她最爱的两个人。这是一碰即碎的梦,美得不似人间所有,所以没有人敢去碰它,骗人也许不容易,但骗过自己却更是难。午夜梦回,当杨康一个人披衣静静地垂首看他熟睡的孩子的时候,念慈的枕上已是泪浸寒更。

  他脸上光彩是真实的,额上的痛纹也是真实的,在这平生未有过的欢喜与平生未历过的悲伤之间,什么都失真一般的平静。

  “过儿”他叫着他儿子的名字,陌生又亲切,以后这就是他在这世上的代号,有没有人一提起他就会想到他是杨康的儿子。

  他会怎样去猜想他的生父,这样一想他的脸色就苍白了,念慈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他看着那张出尘美丽的脸,道:“记得我们说好的,不跟他提他的父亲。”那美丽的眼里盈然有泪,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点了点头。没有人敢真的哭出声来,那会一发不可收拾,这宁静的房间瞬间就成了生死离别之地,忧伤只能是淡淡的,就象窗外偶尔飘过的雪花,贴着窗纸落下去,悲哀却不是狂痛的。

  夜里朔风呼啸,屋内虽然温暖,但那风声听在耳声,还是平添了几许凄凉意味。过儿睡在念慈的怀里,杨康将他的妻儿一并搂在怀中,倚在床栏上,他想计算一下今日已经是他们一家相依的第几天了,可他真的算不清。只有怀中的这份温暖是真实的,剩下的日升月落都不留痕迹一般地滑过,但他心里知道,今天已经是最后的一天了。

  “明天我把你们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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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十七死生契阔


  “断肠谷苦柏林。我会去找你。”这是他对念慈讲的最后一句话。

  看到载着念慈和过儿的马车消失在远处,空留了两行车辙,一道烟尘,他仍伫立在城下,极目远处,看着层层不尽的山峦起伏。他没有把她们送回金国,而是把他们送到了蒙古的大营中去,送到郭靖的手中。也许这是危险的,但除了郭靖蒙古军中没有人知道她母子的身份,郭靖是绝不会泄露的,即使是黄蓉所恨的也只有杨康一人而已。或许这法子仍不能保得万全,可是他再也想不出有更安全的地方了,包括江南的大宋。宋国现在并不是险境,真正能让他们陷入危险的,是念慈自己。因为她必然会回来找他,所以她才能安然地接受着他的安排,不愠不怒,甚至不争不言,杨康看在眼里,明白着她的心思。直到她看到城门开启的方向才悚然一惊,她看着他,惶然失措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如同杨康一样不愿让她母子二人身陷危难,那人必定是郭靖。他伸了手去,那修长而又白晰的手冷如寒冰,手心里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同样寒冷,手心里有着几乎相同的一道疤,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表记,这比一切的定情之物更加坚实,这是铭刻于他们骨血之中的箴言。就凭着这点标记,即使是来生,他们终有相见的时候。杨康虽没有说出口,但她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次分别,念慈还是没有落泪,但那神情已比什么都寒冷,如灰尽春残,风卷枯叶,他几乎能听得到心碎成片的声音,可是他自己却不能流露出一丝悲凉,是不敢。他的妻子虽然温柔却骨似梅魂,心比金刚,她会听从他只为了让他心安,倘若他有一个不甘的神情,也会让她绝然不行。看着马车终于消失在黄尘雪雾中,他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然而也痛得绞了起来,婴儿的哭声随风传来,如巨锤一般擂在心头,点点成冰。

  风寒刺骨,如刀割剑斩,他不知站了多久,身上的大氅已是冰花堆结,眉毛上了沾满了雪花,潼关城上忽地一声号角,如风啸马嘶,他才蓦地惊觉,一轮黄晕的残阳已挂在潼关城上,血染般的一片黄昏。

  “断肠谷苦柏林,不管身葬何处,魂魄总会去的。念慈,我不算对你失信。”他脸上依然有一抹笑容,双臂一振抖落一身冰雪,长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转身走进城中,两扇沉重巨大的城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关上,吱哑有声,他回头看了一眼,两扇门中间风舞雪飘,寒寂一片。

  杨康没有再进那个幽静的小院,昨日的梦境已碎,他直接进了帅府的大堂,看到了高居帅案的完颜洪烈,也许只有一月未见,完颜洪烈却象是又老了十年。他的头发已如秋霜满盖,脸上也更见深纹,只有那神色是更加威严和坚定了。杨康以为他的心已如烛灰,但见到父亲,心里还是一阵酸楚。“父王,这几日,蒙古可有攻城。”

  完颜洪烈摇了摇头,杨康一怔,两人互相看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绝望。蒙古不再攻城,又没有退兵,必是有了良策,只待时机动手了。那是何计策他们不可能知道,除了等着那不知何时会来的覆灭,他们什么也不能做。杨康心中却又一宽,好在念慈和过儿已经离开了,这城破之日不过早晚。完颜洪烈站起身来,当先走到院子里,斥退亲兵,只与杨康两人在后院里踱步。

  “康儿,”过了半天,完颜洪烈才停住脚步,“你把她们母子二人送出城去了?”

  杨康点了点头。

  “也好,那孩子……”他一时觉得难以措词“那孩子长的很象你。”

  完颜洪烈只看过一次过儿,那一次就有整整两个时辰,动也没有动过,杨康明白了他的意思:“父王,那孩子姓杨。”完颜洪烈看着他,两只眼中灰黯无光,杨康将手放在他的臂上,“父王,我的名字叫完颜康,但是他……他必须姓杨。”

  完颜洪烈勉强笑了一笑,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拍,深叹了一声:“你娘会高兴的。”他继续走在园中雪盖冰封的小径上,杨康默默地陪着他,包惜弱的温柔眼眸似乎在空中相待,让他们多少觉得有了些依靠。

  “康儿,”完颜洪烈再开口,语气中已经没有了悲怆之意:“蒙古取道宋境,兵临燕京城下,皇上三番四次下旨让我回兵救驾。”

  “这分明是铁木真的计谋,必定是对燕京围而不攻,待父王回兵时,一举攻下潼关,那时燕京无险可守,蒙古再攻它易如反掌。”杨康虽然这样说,却已无了几月前的愤慨,他只是淡淡地说着事实而已,金国的内情如何,他数月前还心存侥幸,而如今却是心如明镜,“父王打算回去救驾?”

  完颜洪烈冷冷一笑:“我已上书朝廷,让他们在危急时迁都汴梁。”

  杨康一错愕,随即明白,当今金国,燕京失还不算天下失,而潼关一失,才是兵败如山,可是这样做,朝廷怎么会放过他们父子二人。完颜洪烈看着儿子,眼前的杨康已不是神彩飞扬的少年,他那粉玉琢成的英俊孩儿脸上也有了风霜之色,他的双眸深如烟海,望之不尽。完颜洪烈一直十分笃定不管他做错了什么,将这孩子留在身边总是没有错的,失去了包惜弱,如果再任他走了,那他的人生真的了无生趣,更何况,他也不信杨康真的能吃得了布衣糙食的苦。杨康决定留下来,对于他应不算是意外之喜,他了解这孩子,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迷惘着,杨康如果能困在这危城里,几经生死还要忍痛离妻别子,这都受得,又有什么苦是受不得的?他以为他能比杨铁心给他的好上千倍,可如今康儿却是在陪着他共赴黄泉,他这辈子只剩下了杨康这点希望和命根,但他自身尚且难保,更何况于他。

  而这孩子直到现在还笃定无移地对他说,他是完颜康。这是为了什么。

  “康儿,就算是我们驱逐了强敌,回到朝廷还是不免被小人中伤,皇上猜忌,不会有善终的,何况我有预感,此城败亡不过几日中事,康儿,你去吧。”

  杨康暗自摇了摇头,父王终究还是不明白他,天涯海角,逃命去吧,这已经是完颜洪烈现在能给他的最大的帮助。如果在这个时候,被视为救世英雄的小王爷完颜康出逃,消息一传出去,蒙古那一方且自不说,潼关城内就会一蹶不振,兵变降城是可以预见的,完颜洪烈更无一丝生机,甚至死后还不比此时荣耀。可他仍然让他走,在他心里,什么虚名也没有儿子的命重要,只可惜,他还是看错了他的独生爱子。如果要逃,也不会是在今日,他的宿命是与这座城池相连的,潼关失了,金国便是指日可灭,金国灭了,世上或许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夫的立足之地,或许有一个潦倒的江湖客的裹腹之所,或许有一户隐姓埋名,西藏东躲的三口之家的容身之处,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容纳一个名叫杨康的人,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宽待一个名叫杨过的孩子。

  有过儿可以坦荡地活在这世上,杨康便不算是真的死去。他这样为着过儿想着,也丝丝入扣地了解完颜洪烈对他的一片心意,他不想再说什么来伤父亲的心,只是摇了摇头。他很想喊他一声爹,但娘的泪眼总在心头横亘着,阻止他这样做,这个娘临死都痛恨的人却是将他视如生命甚至重于生命的人,无论这是一笔怎样糊涂的帐,无论他在其中其实是怎样的无辜,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张了张口,终于唤了一声:“爹。”喉咙紧得久了,声音竟有些沙哑,似乎带着些泣声,完颜洪烈肩头一震,转身握住儿子的臂膀,热泪盈眶,所有的宽谅与了然都深印在对方的眸子里。远方城头的号角声如同山鬼夜哭,悠长而又凄厉,蒙古大营的饮烟又起,这一日过去了,平静得让人心悸。

  穆念慈的到来让郭靖和黄蓉既惊讶又有些欣喜,攻城在即,郭靖虽然答应杨康在城破之日照看穆念慈,但在乱军之中,刀剑无眼,也难保不会有事。现在穆念慈抱着过儿出现在郭靖的营帐之外,一切的担心都烟消云散。郭靖还多了一层宽慰,明日攻城,是蓉儿出的主意,让众将士夜里暗中潜上潼关城上的山头,也就是上次欧阳峰被困之处,然后身背牛皮制成的大伞跃进潼关城中,趁着夜色与城中守军混战,得机会打开城门,让城外伏兵大举进城。这从天而降的奇兵是金兵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但跃进城中的兵士却是十分危险,郭靖自然是要身先士卒,黄蓉怎肯放他一人前去冒险,说什么也要跟去,如今有了一个绝好理由阻止黄蓉随他入城,那便是陪着穆念慈母子。黄蓉纵然有千般不愿,也不能说什么了。

  她与郭靖站在帐外,牵着他的衣襟,久久不愿放开,眼里满是泪花。郭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蓉儿,我会回来的。”

  “蓉儿,有什么可哭的,这傻小子又不会死。”黄蓉一回头,便见黄药师与老顽童从身后走来,不由一喜,“爹,你和周大哥也要去吗。”她将老顽童唤作周大哥却是平生第一回,老顽童怔了一下,才喜道:“丫头,你叫我。这样的热闹我怎么能不去,再说你说过让我玩那大伞的。”黄药师却只是哼了一声,他向洪七公起过誓,让杨康死在自己手里,身见潼关城将破,杨康若是死于乱军之中,黄药师如何咽得下气去。黄蓉笑吟吟地拉住黄药师的手,道:“爹,你也要小心一些。”

  黄药师一翻双目,道:“我还以为你心里早没你爹了呢。”说着挥袖甩开她的手向前便走,黄蓉在他身后一撇嘴,依旧拉了郭靖说话。

  蒙古营中趁夜备战,虽然人人匆忙却是有条不紊,并不显得如何慌乱,穆念慈却已看出今夜必是有大事发生。郭靖与黄蓉在帐外话别,她也听了满耳,手指的颤抖震上小臂、肩膀连同全身都一阵酸麻,过儿从臂弯里滑到腿上,忽地一阵大哭,将她惊醒,她一把抱起孩子,紧紧搂在怀中,热泪一滴滴落在他的小脸上,帐外的喧哗声如同雨打屋檐,只听得阵阵声响却不明白一点意思,“郭大哥要去攻打潼关城,就在今晚,难道阿康也知道……不,他怎会知道。”

  “他居然把过儿和我送到郭大哥这儿来,可是他却不知道今晚就是他的大限了。”她看着那酷似杨康的小脸,心中一波一浪的痛着:“他不要我去,我却怎能让他一个人走……可我这孩子……”她将过儿搂在胸前,无声地哭着,腰上一物硬硬地硌着,她低头看见了杨康的短剑,那剑锷上仍有两个字清晰可见,“杨康”。

  “杨康”

  她握剑在手,狠下心来,将过儿放在暖炕上,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用剑在帐后划开一道口子,钻了出去,将帐后巡逻兵士点倒,将他的衣衫和装备都套在身上,上前几步混入队伍中。她并不知道这支队伍要往何处走,但见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只刚斩下的羊腿,直到山脚下,她才明白原来这是将羊腿冻在山坡上做登级之用的。

  竟然是要上山去,她往身后的沉重背囊中似乎摸到了有如牛皮状的东西,没有人作交谈,一行长队在黑暗中有如若隐若现的长蛇逶迤上山,风冷得如同刀割一般,她的泪也已冻结成冰,脸上一阵阵的刺痛。这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郭靖。

  黄蓉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才回到帐里,冽风入帐,只见过儿被包在毛皮长袍里,大声地哭着,而穆念慈却已不见踪影,只有一道割开的裂缝中寒风如注,黄蓉呆了半刻,上前抱起孩子,冲出帐去,一声呼唤被风吹散,她的心刹时比冰更寒,穆念慈还会回来吗?


铁枪庙后事之十八血染冥天



  漠风扫得雪尘四下里飞舞,丘处机谢绝了成吉思汗的相邀,走出金帐外。今夜该是潼关被攻破的日子了,成吉思汗想让这位老神仙目睹他的勇武和功绩,可丘处机却宁肯留在大营中,他看着黑幢幢的群山暗影,心中不禁感慨。不管一会儿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的天地仍是一片静谧,其实这些大事发生之后,留给世间的不过是同样的安宁,只是其中有些人留名万世,有些人死去,这死去的人中会有杨康。想到这,他眼中的景物多少有些怆然之色了,风中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他刚在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便看见黄蓉手抱着襁褓匆匆而来。

  “丘道长,看见穆姑娘了吗?”

  “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丘处机一怔:“穆姑娘怎么会在这儿?”黄蓉急得顿足,“完了,她一定是撇下孩子回潼关城去了,靖哥哥他们已经走了,这可怎么办?”丘处机明白过来: “这是杨康的孩子?”

  他抱过那孩儿,映着金帐外的灯火看过去,不禁一惊。这分明是杨康的模样,他第一次见到杨康,是在包惜弱的怀里,也是这般乖小,也是这般啼哭着,小手抓着他的胡须,那时他心里的柔软处就象被微风拂过去一样,四十多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怜惜之意。现在他看着杨过,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似乎茫茫二十年的时光平空抹去,还是当日里一眼望见了杨康的心情,喜悦中又有些悲悒。如若真是那般,他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也许当初他就不该把他留在赵王府里,也许现在的杨康就不会在远处那座孤城里等死了。

  那孩儿竟然不再哭了,睁着一双黑白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丘处机深叹一声,也许冥冥自有天意,让他再有一次机会补偿在这孩子的身上,“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杨过,是靖哥哥起的。”

  丘处机喃喃念道:“杨过,杨过,有过之人又何止是康儿一人哪。”他望向远方潼关城上点点的星火,刹那间眼中竟然有些模糊了,人的命运全不由自己作主,又岂能由他人作得了主,今夜之后这世上不再有杨康这个人,这岂是他所要的结果。

  杨康被一阵尖锐急促的梆子声惊醒,他本是想伏案假寐一下,却真的睡着了。一片红烛耀眼,他醒了醒神才再度听清那木铁相交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直痛,心房剧震。那声音是从城头传来的,他长身而起,出门前溜了一眼沙漏,这是寅时了。

  “出什么事了?”

  亲兵呆愣愣地看着天空,几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杨康向空中一看,也不由呆住了。潼关城里灯火如星,照得半空皆亮,只见两面的山头上飘下无数的物件,象是云朵又象是巨伞,依稀可以看见下面坠着人影,恰似天兵降临,缓缓向着潼关城里落下。杨康只怔了一刻,拔足向府门外跑去,完颜洪烈也已被惊动,睁大了双眼看着这奇兵天降,一时间话也说不出。城头上的守军更有甚者已经跪了下来,匍伏在地,口中祷告,浑身发抖。

  “是蒙古人!”杨康先警醒过来,大喝一声,将脚边犹在跪拜的兵士踢了一个滚,“快起来,把他们射下来!”

  那亲兵两只手护住头带着哭腔道:“小王爷,是天兵天将,射不得呀!”

  杨康又急又怒,一把抢过他身上的弓箭,引弓搭箭向那巨伞下的人影射去,正中一人身上,却声如击中败革,箭落了下来。那亲兵上前抱住杨康的腿,哭叫道:“小王爷,不能得罪了神灵呀!”杨康甩开他,几步上了箭楼,将手中利箭送入火把之中,点燃箭头,力注双臂将弓弦拉满,一箭射去,正中在一顶牛皮大伞之上,刹时便着了起来,空中一团火焰照得天空更加明亮,可以看得清楚那伞下的人的确是蒙古服饰,身上披着硬甲所以箭刺不入。大伞片刻着遍,伞下的人一声惨叫,直直地摔了下来。四城一起鼓噪起来:“真是蒙古鞑子,射他们的伞!”金兵纷纷站起身来,弓箭在手,引火射去,一时潼关城内火光冲天,映得半天红透。但这夜袭的蒙古兵士也非泛泛之辈,身上的硬甲不怕刀剑穿透,未及地面便割断绳索,跳将下来,金兵射来的火箭能中者还不足三四,便要分出大半人手与跃到城内的蒙军厮杀。

  完颜洪烈凝神看着城内血战,手指微微发抖,忽地转身向内庭走去,杨康刚从箭楼上下来,便被完颜洪烈拦住:“康儿,你跟我来。”他的语气无庸辩驳,对杨康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杨康看了一眼到处苦战的潼关城,咬了咬牙还是走在了父亲的身后。完颜洪烈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从柜中取出一套明黄色的王者服饰,看了看杨康,便仔细穿戴起来。这一身王服是非有庆典大宴不见他穿的,杨康明白这是完颜洪烈为自己上路选择的方式,他即使是死也要以大金国赵王的身份,这是他为人的尊严,更是他为王者的尊严。他走上去帮助父亲系上滚玉镶金的腰带,他的手指也有些颤抖,这时候终于到了。

  “康儿,”完颜洪烈眉宇间平静甚至欣慰,“孩子,我会在内城的城头,等到蒙古人攻下外城,你就让人点燃内城的火,爹死也感激你。”

  不流血而死,是金国皇室的尊严,杨康明白,一旦潼关城破,对于他和完颜洪烈,这都将是最好的结局,他点了点头:“他们攻下外城时,儿臣……会来找爹的。”

  “你……”完颜洪烈欲说还休,只是双手将杨康揽在怀中,象是当年出外归来一般,儿子已经长得这般高大,杨康直起身来,向他笑了一笑,转身开门去了,他出门的时候,剑已在手。门外火势熊熊,杀声震天,杨康的背影如同嵌在夜色中,完颜洪烈向他伸出手去,欲待再唤一声,却最终没有出口。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影儿拉得长长的,他忽地痛哭了起来,哭得放肆无拘,哭到最后竟象是在狂笑一般。

  杨康令几百亲兵守在内城城门,寸步也不准离开,而他自己却走向了战况最烈的外城。他满脑子都是纷繁叠复的影像却又象是空茫茫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留下痕迹。直到看到了外城城门处的血染战场,他的心中才象是有了些亮光,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剑,他的剑上还很光亮,没有一丝血沾染上去。他不是没有杀过人,却是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相互拼杀,这里人人浴血,他的脚下踩着的是流不尽的热血。厮杀里的人都状如疯狂,吼叫的都不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这场景让人看了不是心悸而是心惊,难道这就是英雄吗?难道我杨康不死要做的就是这样的英雄吗?这一天他已想象了无数遍,这么多天来,他几乎是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候的到来,等待着这个了断的出现,然而真的在眼前了,却不是想象中的样子。这里没有英雄,有的只是血肉之躯,为自己的命与别人相拼。

  他手下的亲兵早已加入了战团,加入了那厮杀呐喊的行列,一个满脸血污的蒙古兵向他冲过来,弯刀上满是鲜血,杨康的剑与那刀一碰,“当啷”一声震耳震心,他横剑一抹,那兵士便倒在了他的脚下,血顺着他的剑脊滑下来,没有人看上一眼。新的敌人涌了上来,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再不留一丝思量的余地,血也同样染红了他的衣衫,这相拼的两队人里,谁该死,谁又是不该死的,没有人能够回答,回答的只有手中的刀剑。

  一张熟悉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中,那张脸上同样有血污和汗水,数十金兵围着他横劈乱砍,那人已有了疲态。

  “郭靖!”杨康心里暗叫一声,下意识地向他移了过去。郭靖的武功已非当日可比,但是在这千军万马之中,脱身都难,若是似这样近身相搏,武功再高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郭靖武功出众,以一当百,就因为如此围攻他的金兵也是他人的数倍,他现在已是左右见绌了。杨康早就清楚他与郭靖早晚会有这样一天,开始只是隐隐感觉到,后来结下深仇形同水火,如今是当面了结的时候了,他一步一步向郭靖走过去,心里却并不明了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

  郭靖的确已经精疲力竭,他的招式中与其说还有武功的章法,不如说大部分是情急拼命的蛮干了,他泼风一般舞着手中已是翻刃卷锋的大刀,眼见金兵也拼死上前,心中同样有些战栗。一杆长枪陡然刺向他的咽喉,他勉力一个大弯腰,却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已到了面门,心里才是一凉,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把长而窄的剑,替他架住了那致命的刀锋。那把剑上同样滴着血,落在他的脸上,粘而温热,四周的人竟然因此而住了手,他定睛看着那人,脱口叫出声来:“杨康!”

  “把这人留给我!”杨康四下一看,冷然地向这些金兵喝了一声,那些人齐声一应,又立即加入了其它战团。两个人在城墙的一隅相互看着,彼此都已是血染征衣,郭靖心里有些乱,他很想问问杨康为什么要救他,但杨康只是停了一下,便举起了手中的剑。杨康没有答案,他知道郭靖会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杨康会不望郭靖死,这是一件连他自己都不可相信的蹊跷事。两个人真正动起手来,在这血火危城之中,在厮杀的人群中,在两个人难描难画的心事中。论武功,杨康并不是郭靖的对手,何况是久伤未愈,但郭靖也已是强弩之末,气力不济,两人本来都有着不可辩驳理由全力杀死对方,然而此时却都留着手,打得既激烈又隐含。他们一个是金国的小王爷,一个是蒙古的金刀附马,虽是两人动手,却有无数双眼睛趁空瞟过来,随时准备在其中一人遇险时分身来救。

  一只火把掉了下来,两人两边一分,那火把落在地上,熄了。眼前忽地一明一暗,映得他们满是汗水的脸上如同鬼魅,杨康忽然闪身到了城墙拐角,那里十分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人在那里拼斗,郭靖怔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黑暗中两人刀剑相碰,呛啷一响,却不再动手了。郭靖一句话终于问出口:“你方才为何救我?”杨康却沉声道:“念慈在哪儿?”

  “她和过儿都在蒙古军中,有蓉儿和丘道长照看。”

  黑暗中,郭靖可以听到杨康深出一口气的声音,他还是追问道:“你为何救我?”杨康沉默了一下,或许只有极短的一刻,郭靖却觉得长得不能忍受,终于听到他说话了,“郭大哥,我孩儿注定要受你一世恩惠,今天我救你一命,就当是替过儿报恩,他长大之后,你不要勉强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就算你我两不相欠了。”杨康在开口之前也没有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然而此时说出来却是无比轻松,连语气也不似那般沉重了:“杨康死在今日,也会感激你。”他的剑从郭靖的刀锋上撤开,向前走了一步,半边身子就在光亮中了,郭靖看见他的侧脸被火光映得闪烁不定,却似乎更添刚毅英挺,只是那眼中的怆然却是火也融不掉的,许多年之后他一闭上眼睛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这张脸,想忘也忘不掉,还有他最后向他说的那句话:“永远别向过儿提到我。”

  杨康离开郭靖,拖着长剑一步走出去,也就一步重回了血腥的世界,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的战状,金兵虽然拼命,却是不及蒙古人勇猛。这些夜袭的蒙古兵都是千中选一的勇士,人数并不在少,城外的号角声声,鼓声阵阵,想必是蒙军已在城外开始攻城了。此时让金兵再抽出人手来抵御城外之敌,只是痴人说梦,完颜洪烈是看也不必看就知道这结果的了。他看了一下自己满身的血污,,当日不愿死在铁枪庙中是不想葬身于鸦腹,如今死在这战场之上是求其所哉,然而象这样浑身浴血,或许倒在这乱尸之中找也找不到,难道这才是杨康的死法吗?他仍然在象其它人一样拼死苦战,心下却是一片茫然。

  “杨康!”

  一声暴喝忽然从身后传来,他还未回头便见一个蒙古兵从后面被扔了出去,紧接着黄药师的青衫便出现在他的面前。在这战阵之中,也许只有黄药师一人的衣衫上是干干净净的,这种干净在此时却显得有些诡秘,让人心中发冷。

  那蒙古兵手中还握着尖刀,如果不是黄药师出手,也许这把刀就已在杨康的后心上了。他一直袖手一旁,两不相帮,甚至郭靖疲于应战时也未见他动上一动,现在却为了杨康出手。杨康知道自己不必称谢更不必诧异,黄药师救他也只有一个原因,他不能让他死在别人的手里。甫一停手,他也才感到肩膀象是压了千斤重担,手指上满是血泡,几乎连剑也握不稳了,即使不是黄药师杀他,在下一刻他也不知会死在谁的手里。

  “黄岛主,待我寻个去处和死法,你了了我的心愿,我死在你的手中,我们两不相欠,如何?”杨康的剑落在了地上,他已不想在战下去了,如果一切无谓,余下的时间何必要如此浪费掉。

  黄药师冷然看着他,虽然不置可否,却向开走了一步,让他从身边走过。杨康看了一眼高耸的内城城头,举步便向那里走去,他没有捡起他的剑,那剑柄上也满是血,他不愿在玷污了自己的手。他空着两只手,却象是不觉一样,头也没有回过。两个手不带刃的人走在这乱军之中,引人注目却如入无人之境,金兵因小王爷不去伤害黄药师,而蒙古人也因为金刀附马的贵客不肯轻易冒犯,何况黄药师本也是冒犯不得的人。莽撞之人在杨康平静得怪异的脸色下也已犹豫,下一刻已经命丧在黄药师的手下,甚至连他如何出手也看不清楚。一张张血污的脸从杨康的面前晃过,他只当是没有看见,黄药师不会让他死地任何人手上,他根本不需要一把剑。

  黄药师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明知他心中所恃,却奇怪自己无法气恼,反而象是几次要取他性命之前一样,不禁犹疑,有一个人在明知将死之时还有如此从容,不管是谁,都有让人尊重的理由。每次杨康知其必死之时,唯一想做的事是为自己寻一个死法,便如他为自己打造的精美华丽的海船一般,虽然凄凉却不失风度,他尊重的也是这一种从容。只仗着几分胆识几许侠肠,死前虚张声势,壮语豪言者在黄药师心中唯有可厌,柯镇恶便是这一类人,他的徒儿郭靖自然也不会落了这一套的。但他知道今天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他自认能死在自己手里,杨康也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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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十九江山无主


  这幽静的院落还是旧时模样,他的手掌抚过房中的一桌一几,将手中汗水和血也染在了上面,屋子里还有孩子的奶香气息,他和念慈的衣服还搭在床头,似乎下一刻她就会笑吟吟地进来,对他温存地说上一句体贴的话。杀声愈来愈近了,他几乎可以听到城外巨木擂门的声音。好在墙角的一瓷缸的清水还在,他将那缸水从头泼了下去,血水在他的脚下汪成一片,浸湿了整个地面。他将那血染的铠甲解了下来,抛在地上,捡起床头的素色旧衣换在身上,连那气息也是旧日的。杀声将近,他已无可留恋,双的碰到了门上,却又停了下来。泪水还是浸透了眼眸,他停了片刻,转身回去点燃了桌上的蜡烛,那小小的一团红光摇曳着,烛泪流淌,“却不知它燃尽的时候,这世上还有没有杨康。”他擎着那蜡烛,闭上眼睛将它掷了出去,烛光扔到床上,触到帐幔,瞬间便燃了起来,那火光灼得他心痛如割,转身“砰”地推开了门,寒风吹透了他的单衣,他仰起头,东方已经出现了与火光不同的一片红霞,连潼关城上的雪也象是血一般的颜色。

  黄药师站在院中的枯梅树下等他,他等得并不心焦,看到杨康一身白衣的走出来,黑发上犹有水珠在滴,同样苍白的脸冷如寒石,而他身后的屋子却是火势熊熊,几乎将他整个人也映成了暗红的颜色。黄药师一扬眉,但也并没有问他。他从杨康的眼中看到比当日更甚的情思和伤痛,他一把火烧掉他所牵念的地方,彻底地诀别,不准任何人再来染指和玷污,黄药师是明白的。因为明白所以相知,他更有些不忍,只是他已看出杨康自己是在求死而不会偷生,他只有成全他。

  杨康走过来,向黄药师展颜一笑,杨康不过活了二十春秋,向人解释的时间太多了,而眼前这个人却是不需要多费唇舌的,只凭这一点,便觉亲近了,有这样一个人送他上路,他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我父王在城头等我,”他看向巍峨的内城,完颜洪烈在城上,想必将战况看得更加清楚,他深叹了一声,道:“杨康不愿死在兵刃之下,我登城之后,相烦岛主点燃城下木薪,别让闲人来扰了我们父子二人的清静,”看着黄药师双眉已蹙,他不觉一笑:“这样,既是完成在下心愿,也是岛主亲自送我上路。”黄药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了晨光里的城墙,沉声道:“走吧!”他忽地携起了杨康的手,带着他向前疾走,两人衣袂飘飘,并肩同行,同样的仪表不凡,丰神出尘,便若两个相知了多年的忘年之交,转眼前,城墙已在眼前。

  数百亲兵仍然刀剑出鞘,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城门之下,外城的阵阵喊杀声如雷霆马奔,杨康听到一阵沸腾般的吼声,接着“哐当”两声巨响,内城城门忽地被撼动一般剧颤,城门内的亲兵脸上一阵抽搐,但握着刀剑的手仍然是稳定的。他知道潼关城的城门终于攻破了。潮水般的人声冲向内城,内城的城墙比外城的更高,但城破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事。他看了一眼城下堆积得半城高的木柴,接过一个亲兵手上的火把,递给黄药师,深施一礼,却一个字也不再说,转身登级上城。

  完颜洪烈手扶墙垛,城上风烈,将他的衣衫吹得鼓起,一头白发随风飘摇,看到杨康拾级而上的身影,他的眼中才露出了痛苦之色。杨康的白衣胜雪,没有一丝污垢,全不象是刚刚从城下的恶战之地而来,他走到了城头的时候,头发上的水已经被风吹干,黑的透亮,朝阳映在脸上,象是晕着一层光。半个时辰前,完颜洪烈已经将所有亲兵遣到城下,整个城头理应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了。然而就在杨康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出现在完颜洪烈面前时,一声惊呼却在他们身后响起。杨康的血液猝地冻结了,他看向那发声的方向,两个金国赵王府亲兵服饰的人从城墙暗处转出来,当先的一个白发白须,满面笑容,正向后面一个说:“我说的没错吧,等在这儿肯定能见到你那小相公。”

  “老顽童”杨康低念一声,这人是老顽童,那他身后的人是……他的手指麻木得没有了一丝感觉,他看不见城下的火已经燃了起来,风助火势,烈烈有声。他看不见城墙内外虎啸龙呼般的声响,他只觉得心下一片寒凉,冷彻心扉。他看着她脱下帽子落下瀑布样的一头乌发,他看着她泪眼莹然地望着他,他看着那苗条美丽的身形一步步向他走近,那温暖又纤细的人儿已经靠在了他的怀里,他原本冰冷的前胸象是被熨贴着,一声压在喉中已经千载般的名字才冲出了他的牙关:“念慈!”他用双臂抱拢着她,滚烫的眼泪如熔浆一般,他的一颗心却因此而更寒,他不惜一切要保全的是她的平安,但在登城的每一步,他又何尝不望再见她一面:“念慈,是老天把你送来的吗?”

  “不是老天,是我老顽童!”周伯通一旁得意万分地道:“我就知道跟着这个老的,不怕小的不来。”郭靖没有看见穆念慈,周伯通却一早就看见了她,两人最后落在城中,周伯通对潼关城内早已熟悉,趁着乱躲进内城换上两套金兵服饰。但兵荒马乱,想找杨康却是不易,好在看到完颜洪烈前呼后拥地登城,两人也跟随着上了内城城头,谁知杨康却并不在其中。这城墙高达十数丈,便是老顽童这等身手也是不可能一跃而下,他在城头看着下面打得翻翻滚滚,心里早已是心痒难撑,只盼蒙古人将内城城门赶快打开,他好下去大玩一番,眼看着城门将破,杨康却在这时走了上来。老顽童摩拳擦掌,刚想下城,往城下一看,却“哎呀”一声跳了回来,大叫道:“不好了!谁在下面放火!”杨康浑身一震,放开穆念慈,一步迈到城墙边,只见城下木柴已然点起,红褐色的火苗如同万蛇吐芯,刹那间便到了半腰,那灼热的温度即使还隔着四五丈也能感觉得到,这火势只怕是天降大雨也难以扑灭的。血液霎时涌上了他的脸,念慈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凉的,他缓缓看向她,满眼俱是痛惜。

  “康,我们夫妻同命,这样我心满意足。”她的泪水沾在睫毛上,如同清晨的朝露,杨康的心如同被千万根粗绳绞绊,痛得鲜血淋漓,夫妻同命,但他们夫妻所有的命运都是杨康一人选择的,念慈无辜,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选择了他,他以为他是用一死换得她们母子二人的安宁,可他却在临死之前确知他一生最心爱的女人也将陪他共赴黄泉。

  “我不能让你死,不能……”他惶然四顾,“老顽童,你将念慈带走。”

  “你以为我是鸟啊!”老顽童跺脚转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下里乱窜,他忽地惊叫起来:“咦,有绳梯,有绳梯!有办法了!”他将绳梯一端系牢在墙垛上,一边道:“丫头,走不走,再不走烧上来就走不了了。”

  杨康松了一口气,握住念慈的两只手道:“快走吧,能见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念慈摇了摇头:“你不能赶我走,”

  “你……”杨康将她的手甩开,怒道:“你想让过儿没爹没娘吗?”念慈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过儿有郭大哥和黄姑娘照顾,我……”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不愿多受这十多年的苦了。”杨康心里一颤,他几乎想上前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任烈焰焚身,就与这他痴爱的女人永不分离,他不想让她受苦,“可我却已经在想让她死了。”杨康猛地转过身去“我怎么能让她死。”

  一片阴云遮住了才露端倪的太阳,天上没有了光芒,火光更加耀眼,老顽童已经在大声催道:“喂,等不得了,等不得了,我可要走了。”

  “念慈!”他的语气中已满是哀恳,但她紧咬下唇只是摇头,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神色间的惶急便如那一日她被老顽童从崖边带走,那一次他是苦求她留下,而这一次他却是求她离开他的身边,那求告之中却总是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他知道她有多么地心疼他。这神情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吧,念慈含泪而笑,为他拭汗,“你急也没有用,你的武功没有了,难道你打我走不成?”笑容忽地僵在她的脸上,她的腋下一麻,整个身子都软倒了,她倒在他的臂弯里,绝望地看着他地调笑向她俯下身来。

  “你还是英姿飒爽的穆女侠,可我却已失了武功。再比一次,我肯定要输了。”这是他在土地庙前同她讲的话,她终于明白他又骗了她。穆念慈要做什么杨康不会不知道,他一样知道应该怎样才能阻止她陪他去死,现下他做到了。看着怀里这张凄楚秀美的面庞,他虽笑着,泪水却落在了她的脸上。

  “看在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的份上,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最后几字,他不禁微笑,也不禁泣不成声,念慈的眼睛是两汪秋水,沉浸着他所有的热望,她泪如雨下,却口不能言,那双眼睛却将什么都说了出来,他焉有不懂的。他将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念慈,我求你,过儿不能没有娘,我娘不顾我而去,过儿不能象我一样,如果他知道你为我而死,他也不会原谅你。”他看到她的目光闪动,泪却涌得更急了。

  “说完了没有,没有我走了!”火已烧到了半城高,老顽童俯身下去,只觉得眉毛胡子都被热浪卷上来,心急火燎地几乎已经要跃下去了。杨康看了他一眼,将穆念慈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向他走去,老顽童老远地张开了手臂要接她,一边瞪大眼睛盯着越燃越烈的火焰。他为她擦干泪水,然而那泪水又岂是擦得尽的,近了城墙,杨康已经能够感觉到熊熊的火声,时间真的不多了,他贪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低头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那泪水的苦涩滋味留在他的唇齿之间。

  念慈的眼中盈盈欲滴,他已不敢再看下去,火声劈啪,他猛地将她递到周伯通手里,绝然转身,再不敢回头。卷帘人去,天地为零,他闭上眼睛,心上被挖空了一般死寂。周伯通将她接了过去,将绳索牢牢地系在她的腰上,向杨康叫道:“那边还有绳子,要下来得赶快了。”话说到一半,人也已经跃下去了一半了。

  杨康扑向墙边向下望去,只见老顽童和念慈两人向下急坠,眼见已经堕入烈火之中,老顽童双足向壁上一蹬,整个身子都荡了起来,手指一拉绳子顿一下身形,越过火势,再一荡便消失在眼前,被城下上下吞吐的火焰挡住,看不见了,却听见城下一阵惊呼骚乱,想必是被这从火中而降的两人吓住了。念慈平安了,他深吁了一口气,闭目向天,一丝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脸上,他睁开眼睛,只见万里阴云敝日,雪花如漫天飞絮,远山一片银白,而他头顶的天空却被大火映得红透。他的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杨康回过头去,便看见了完颜洪烈,自从看到念慈的一刹,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城头上还有别人,而完颜洪烈也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现在才走到他的身边。

  他们父子才是真的同命的,杨康向他一笑,心中已不在激荡,这世上最后一桩事已经做完,他们之间不必再有抉择,他面对他的父王,终于觉得坦然和平静了。

  “康儿,”完颜洪烈和他并肩站在城头:“今日死的不是你我父子二人,烧掉的是大金的江山,但我能有今日的死法,不与朝中的那些蠢物一般,是你的功劳。”

  杨康笑了一声,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山峦,望着城下堆积的伏尸,摇了摇头:“爹,这是大金的江山吗,即使是今日城破人亡,这又是成吉思汗的江山吗?”他看着完颜洪烈:“人以为自己争的是它,可最后谁能永远拥有这眼前的江山?”

  完颜洪烈凄然望着他:“康儿,那我们是为了什么?”

  杨康拧眉看着远方,他那挺秀的侧脸如玉雕而成,他最后只是握了握父亲的手,什么也没有说。城下几乎听得见蒙古人欢呼和擂鼓的声音,城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完颜洪烈默然了一刻,转身走到城池的正中央,坐了下来。他向杨康招一招手:“康儿,坐在爹前面来。”

  杨康走了过去,盘膝坐下,完颜洪烈向他笑了,那笑容说不出的滋味,有些得意,又有些诡秘甚至有些欣慰,杨康刚刚问得一声“爹”便看见完颜洪烈的手手指在地上按了一按,他的身下猛地一空,整个身子都向下坠了下去,依稀听见了一声:“孩子,好好活着。”便觉得头顶上的青砖重新盖起,四周里一片黑暗,从来没有这么黑过,他的身子仍然不自觉地向下滑去,这里没有火,没有雪花,没有刀兵,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这是那城墙的中心,厚厚的几百层城砖挡住了烈火,也挡住了一切,这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石壁上如同覆满了青苔一般潮湿,滑不留手,他已经不能掌控一切,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死后的世界应该也不过如此,他只是不停地向下落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尽头,甚至连思想也不再有,还没有落到城下的地下河流之中,他便已失去知觉。

  一切都结束了,这么大的火是扑不灭的,蒙古人在大肆抢掠之前,也只得先退出内城去,这么高大的一座城墙倒下来,也不是玩的。成吉思汗在城外也看见了那冲天的大火,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吩咐下去,如果能够找得到完颜父子的尸首,以皇族之礼厚葬。在这么大片的废墟中寻找两个烧掉了的人,简直是不可能的,大火在三天之后终于熄灭了,郭靖尽心地带人去找过,但他实在是无从分辨。穆念慈自从那一日被老顽童从城头救下来,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郭靖立即把她送回了蒙古大营中,黄蓉整日陪伴着她,从老顽童的口中,他们已经知道杨康是在城头的。她每天对着过儿,不说也不哭,若能从她脸上看得出伤心,黄蓉也要松一口气,可她看到的只是如烟如雾般的迷蒙,没有表情,什么也没有。直到火熄的一日,她抱着过儿跟随在郭靖的身后走向那火后的废墟,没有人阻拦她,不知为何她那神情让人有些惧怕,人人都知道即使劝说也是没有用的。

  郭靖怕那烧毁了的尸首吓坏了她,也知道这些焦尸是不能看出面目来的,但她一直跟着他检视着,脸上仍是那一付平静得吓人的表情,没有变化过。看过找到了的最后一具尸体,依稀可以看到身上的镶金带,郭靖看了一下,道:“这应该是完颜洪烈了,穆姑娘,杨康身上带着什么没有。”他回过头去看穆念慈的脸,骤然被她吓了一跳,她的脸上竟然有了笑意,眼里却布满了泪花,迎着郭靖疑惑的表情,她只是一笑,却将孩子的小脸靠在脸上,将他搂得紧紧的。

  郭靖心下惊疑不定,回去对黄蓉讲,黄蓉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道:“穆姑娘不会……不会有些疯……”她没有说下去,那天夜里,军营里的人都听到穆念慈在哄着孩儿唱歌。黄蓉偷偷去找郭靖,两人商量了半夜,准备第二天就带她和孩子去桃花岛。黄蓉回去的时候,她们的帐中已经空了,只有一封留书。他们一直找了杨过十多年,大江南北,总是没有消息,见到他时,他已经有十一岁了。

    断肠谷苦柏林。

  小屋里虽然积满了灰尘,但只要打扫一下,仍然是旧时的模样。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过,窗前的柏树依然枝叶婆娑,窗后的小溪也昼夜不停地流淌,只有过儿的欢笑声会时而充斥了这间屋子,让他的娘也欣然一笑。

  她知道穷此一生,她也不会再踏出这柏林半步了,住在这里,她就会听到他的声音,嗅到他的气息,感觉到他的脚步愈来愈近地走过来。她知道他仍活着,对于这世上所有的人来说,杨康已经消失在潼关的烈火之中,他死得骄傲而壮丽,因为这样,他也许宁愿自己死去。她听他的话,成全着他的骄傲和过儿的骄傲,没有对过儿讲到他的爹,她也知道杨康要是活着,也不会来打扰她们的日子,但是她还是等待。

  “断肠谷苦柏林,我会来找你的。”

  杨康很会骗她,但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骗她,如果她死在这里,也会葬在这里,那么他们的魂魄也终有相见的日子。

  渺渺言犹在,

  悠悠岁几迁。

  果然相逢日,

  只在墓门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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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1 22:42:32 |只看该作者
这个...爱看
突然好想你
你会在哪里
过得快乐或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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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1 23:03:30 |只看该作者
发现这个反角还是挺受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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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2 13:40:04 |只看该作者
这个。。。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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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2 21:24:53 |只看该作者
顶一下,曾被此文和文中的主角刺激得内牛过,沾湿了无数个荞麦枕头。
lz您是何人啊?莫非曾是苑子中的某花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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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8 10:43:48 |只看该作者
顶一下,曾被此文和文中的主角刺激得内牛过,沾湿了无数个荞麦枕头。
lz您是何人啊?莫非曾是苑子中的某花某草?
鱼若诗 发表于 2011-8-22 21:24

这都多少年前的帖子了,lz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烘焙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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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铁枪庙后事》-- 心中的杨康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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