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顾名思议,就是漂泊在港的异乡人,其实更准确地说,是近十年香港放宽内地人进港读书和工作的政策下,那些漂至香港的内地族羣。 现在香港各大学每年招收逾万名内地学生,包括本科生和硕士生。根据最新政策,这些学生毕业后可无条件留港一年,期间找到工作,即可继续留港。 这个羣体愈来愈大,如果将来有一部分人融入本港,成为香港一分子,他们就是「新香港人」。这种「新香港人」夹着几个标签来港,可能是「高考状元」, 可能是国内的「富二代」,但更大的标签是「中国八零后」或者中国「独一代」(国内「一孩政策」下第一代独生子女)。他们十多二十岁,孤身上路,一个人背着 自己的背包,告别家人、朋友或者恋人,走到中国最南端的一座陌生的城市。 他们带着各种情感和梦想来到这块地方。没有人能向他们保证,他们一定能获得些什么。这其实是一笔青春的赌注。 访问他们的时候,我想,我愿意让他们接手管理建造未来的中国香港吗? 我想我是非常愿意的。香港是我们的,其实也是属于所有人的。 楔子:眼睛的故事 在北角英皇道一间茶餐厅内,我点了一碟叉烧饭。当我咬着一片半生熟的煎蛋之际,坐在我对面的Lily开始谈到她在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前北京广播学院)的经历。 是艾慕杜华。那是她最喜欢的电影导演。 茶餐厅的杂音彷佛渐渐退去。在一个说不出的地方,飘来了Caetano Veloso的《鸽子歌》。Cucurucucu。Cucurucucu。Cucurucucu。 充满情欲、异色、性变态的艾慕杜华,飞到银幕下一对一对睁大了的年轻眼睛里,又飞到他们一些人的心里面。那个介乎于开放与不开放的年代,一些奇异的 场面,一些忐忑不安的年轻心灵,最终化成了家书,成了漂移在外对故乡母亲的「表白」,最终,毫无悬念地,变成了学校领导对教授的批评。但是,在那座校园, 艾慕杜华的电影仍是一年一年的在放映着。赤裸地。灵欲交缠。 好多年后,Lily第一次被艾慕杜华震撼了。艾慕杜华已经不再「地下」。教授每年覆述着当年的故事:「我以后还是要每年放一次这部电影。」 教授对同学说:「你们长大了。」 几年之后,个子娇小的Lily来到了香港, 她最近完成了《岁月神偷》的后期工作。 「八零后?我们八零后的唯一共通点,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共通点。」Lily意简言赅。从桂林到广州到北京再到香港,她背着自己的梦想不断漂移。 拜盗版电影光盘兴起所赐,中国的「八零后」花了两三年时间,看了人家一百年的光影记录。有的电影让人开怀大笑。有的电影让人看完后,呆了一阵,眼泪 就掉下来。那时她还努力学好英语,希望考到美国去,「改变自己命运」。同一时间,她靠电影去「旅行」,透过电影,她找到了她向往的光影世界。Lily呷了 一口茶:「我还看了贾璋柯的《站台》。」 她的朋友Rebecca也是桂林人,喜欢看的电影是周星驰的《喜剧之王》,而不是另一部内地大学生喜欢的《西游记》。因为在《喜剧之王》里,那是他真实的自己。」 本来以为Lily和Rebecca都是典型的中国「八十后」,即是独生子女,即是被社会学家批评为「懦弱、自私、没主见、缺乏团队精神、即将垮掉」 的那一代;令我诧异的是,眼前坐着的两人齐声否认自己是独生子女。Lily说:「我是双胞胎」。我愣了一下,转过头瞧了瞧Rebecca,她不说话。我问 她:「你也是?」Rebecca瞪大了眼睛,露出一个「说出来你未必相信」的表情。她迟疑了一会才开始讲她那段奇异的的故事。 原来眼前这位大眼姑娘,她的眼睛天生就有问题。小时候,她外表看来跟正常孩子无异,直到有一天,她妈妈教她认字,她认了老半天认不出来,妈妈火了, 禁不住骂道:「你怎么就这么蠢,老认不出来!」娃娃委屈地哭着脸说:「不是啊,我看不见!」妈妈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孩子眼睛害了病。 娃娃弱视严重,她妈妈获准再生一个孩子,所以Rebecca是中国「八零后」少有的非独生子女。问题是:眼前的Rebecca,她的眼睛看上去并没有任何问题,她甚至连眼镜也不用戴。「你的眼睛现在好了?」我问。「好了。」她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满腹疑惑。 究竟Rebecca后来遇到什么奇遇?在这里卖个关子,我们现在先跑去看看其他「港漂」在港的生活情况。 师父写下:时,空,皆无法改变,而时空却可以改变。 这很难理解。我的早期理解是一个逗号可以改变一切,师父说:不,你仔细看。 我说,上句和下句就有一个逗号之差别。 师父说,你只看到表面,你仔细看,差别不只一个逗号。 从日落到日出,我将手上捧的两字看到快不认识了,师父将我叫入房中说:你看出差别了吗? 我说,我只看出一个逗号的差别。师父说,你已离答案很近,但是离答案愈近,便愈容易找不到答案。 我跪在地上请求师父参破。 师父说,看,其实是两个逗号。 ——韩寒《长安乱》 触到了我的痛处 有人说,看你结交什么朋友,就会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香港人功利,往往看你住什么地方,就知道你的生活怎样,你的「状态」如何。 为了完成这篇关于「港漂」的访问,我跑到浸会大学的男女生宿舍,跑到在摩根士丹利工作的「港漂」位于奥海城的住宅,然后又跑到另一个「港漂」青年在油麻地的木板隔间房……总结地说,所有他们住宿的地方,给我一个感觉,就是「漂」。 现在,我正跟着杨鑫这个能操一口流利美语的中国精英,经过两道天桥,拐进西九龙的奥海城。 这个两房海景奥海城单位,一踏进去,就是闷热,看不见窗子,杂物衣服铺满一屋,之前购买的SONY液晶体电视的纸皮箱仍然摆在柜顶。为什么大厅看不 到窗户和海景呢?原来主人翁杨鑫在大厅中间竖起了两个宽三呎的高身大柜,把大厅的另一边都遮住了。两个高至近天花板的柜之间留了一个通道,形成一个门口通 道的样子,于是大厅隔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近门口的大厅,放了沙发和平面电视机,另一个是穿过两个高身柜中间通道的自制大房,里面摆了一张床和一张计算机 桌。杨鑫很快开了空调。一室的凌乱,代表了他「漂」的状态。 北京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笈美国再获摩根士丹利(俗称「大摩」)聘用的杨鑫,是典型的海归精英,二零零八年,全球金融海啸,全世界投资银行风声鹤唳,裁 员不绝,偏偏在这时候杨鑫获聘进入了白人当道的国际投资银行。那时候,在西九龙高尚地段的摩根士丹利办公室内,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还能上班。同事 突然被勒令在一个小时之内收拾好个人对象然后被保安「押走」的场面,已经变成办公室常态。杨鑫凭着过人的实力在外汇部门留了下来,身边留下来的同事也是各 有所长的世界各地的精英。他们当时谈的话题不是汇丰是不是需要供股和大幅削减派息(尽管「大摩」正是最早发出这个「恐怖预言」的机构),他们谈的话题是 「第三次世界大战会不会爆发」。 「香港人比谁都勤劳!」 一年之后,世界大战还没有爆发,杨鑫的家倒凌乱得像爆发了一场大战。 在山西太原长大的杨鑫,正如所有「中国八零后」一样,他自小听惯外界批评「八零后」懦弱、自私、不靠谱的声音,但他从不「对号入座」。「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觉得他们讲的不是我,他们讲的可能是百分之八十的人,而我可能属于那百分之二十。」 「以前感觉香港是中国的一块地盘,但被英国抢走了,但同时香港又非常繁荣,感觉有点复杂。」 多年以后,踏足了传说中的香港,感觉反而不大。「香港是世界其中一个城市。」 杨鑫美国硕士毕业后来港两年,对这块地方并没有很大的归属感,他不谙广东话,平时用英语跟香港的朋友沟通。他觉得香港没有本身的文化习俗,例如没有 地道的小吃。他觉得在美国,他们会有一个热爆全城的话题,例如某个脱口骚引发的争议,在中国大家会谈「春晚」,但在香港,大家谈的是最近工作怎么样。 他关心宏观局势,拥有世界视野,香港年轻人反对兴建高铁并不是他关心的项目。他有自己的理想,将来成立自己的生意,回到中国大陆,发挥自己所长,贡 献社会。在他心目中,香港人非常勤劳。「比大陆人还要勤劳?」我追问。「香港人比全世界任何国家的人都要勤劳。」杨鑫坚定的说。 我接触过很多「港漂」,他们都对香港前景很乐观,杨鑫是唯一的例外。杨鑫几乎是不带感情的说,香港一直拥有两大优势,港口和金融,现在港口优势已经 消失,至于金融方面,只要中国开放外汇管制,香港的优势也会随之消失。「香港人有什么可以做的吗?」我急切地问。「香港能做的不多。」杨鑫几乎马上给了答 案。虽然我个人完全同意他的说法,但他这样一说,还是触到了我的痛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