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1965年间,作者在复旦大学外文系攻读研究生期间选修林同济教授开设的《英国戏剧》课。除谢立丹、王尔德、萧伯纳等人作品外,林先生曾带领学生精读莎剧《科利奥兰纳斯》。对于此剧,历代评家论述较少,在当年我们这些研二学生和少数修课青年教师中,不少人更是闻所未闻。剧本读完,照例要写一份读书报告。作者深为科利奥兰纳斯这“世之方物”被“己方众庶”所逐的悲剧命运不平,隐约感受林先生选择此剧寄托心曲的深意。(除去林公本人的坎坷政治经历,记得当时林公慈母新亡,剧中详写的伏伦妮娅与科利奥兰纳斯的母子关系,想来大孝之人幽忧读来亦有金石之效。)于是,作者写了一篇以剧中台词为文题的读书报告“There Is a World Elsewhere”,曾颇得林先生佳评。
上述史实载于由托麦斯·诺思爵士(SirThom as North )于1 579年译出的古希腊传记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之《希腊罗马名人并置列传》。诺思这部献给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译作,以古人古风为楷模,警喻现世,乃是多部莎剧故事之所本。也正是这部写了46位名人的传记,给了诸如蒙田、拿破仑以及打败拿破仑的“铁公爵”威灵顿等后人,以巨大的影响。
心理学的崛起一度使科利奥兰纳斯成为继汉姆雷特之后的又一个“恋母情结”主人公,其母借托子身,张扬“超我”(superego);更有医学界中人以“阳具自恋”(phallic-narcissist)的躁进、支配欲、驾驭癖、拒不受制于人等症状来阐释科氏的行为轨迹。同时,剧本的政治涵义被广泛解读,如20世纪30年代在法国上演时曾激起敌对政治派别的纷争,导致1934年2月6日的巴黎暴乱。总理达拉第只好下令撤换瑞士籍导演,代之以内政部保安局局长。德国更有早在莎剧写成前演出科利奥兰纳斯故事的传统,反对伪民主,呼唤强人,甚至还把故事编入课本(二战后为占领当局所禁);布莱希特曾在20世纪50年代尝试改编莎剧,后出于种种原因而中辍,但其素材旋被他人广泛利用。另一方面,在当时的苏联阵营,评论家们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观点出发,确认莎士比亚的“人民性”——这正是笔者求学时代外国文学史课堂上反复强调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巨匠的伟大之处,即恩格斯所谓的“给现代资产阶级统治打下基础的人物,决不受资产阶级的局限”——在此剧中得到充分的表述,声称“莎士比亚的同情完全在平民这一边”;莎士比亚已具有“英国群众的阶级意识”。布拉格某剧院在1960年演出此剧时则把那个戏说“肚子寓言”的元老代表米尼涅斯尽量作反面人物的夸张渲染,而把两个暗中挑唆民众起事的护民官演成“睿智并有阶级觉悟”。现当代西方评家还多将《科利奥兰纳斯》当作政治辩论或预言剧来看待。美国乔治敦大学的B. R. Smith断言:“如果说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有哪一部是专为华盛顿官场所作,那就是《科利奥兰纳斯》了”;“对于2000年的华府官场同样具有适时价值的是,剧本聚焦于一个公众人物和他隐私生活的界面,这一切的背后总是一个女人(显然是影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笔者按)”;并在引用剧中科氏的若干相关台词后戏称“没有一位现任的国会议员能说得比这更透彻了”。
暴民民主
诚然,莎士比亚在剧中描写的是古代罗马,但英国都铎王朝的政治理念不可能不影响到他的思想并从其鹅毛笔尖流泻出来。这也是当代新历史主义批评派的观点。这些理念较为集中地体现在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侍卫官Ludovic Lloyd的两部书中:1590年的《时代的承诺》(The Consent of Time)和1602年的《耶路撒冷的策略》(The Strategeys of Ierusalem)。到了詹姆士一世的斯图亚特时代,虽则英王本人更醉心于王权权威,都铎理念已深入人心,议会仍然强大,法制渐趋完善,英国社会在各种势力相互制衡中求得和谐。质而言之,都铎政治强调由所谓上帝意志确立的秩序体系,强调和谐稳定。此种理念,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可能正是英国社会除去一次弑君(指1649年詹姆士一世之子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的清教徒暴力革命,余则多为不流血的所谓“光荣革命”,社会相对有个超稳定结构的原因之一。此种理念亦即剧中元老米尼涅斯向民众灌输的“肚子寓言”:
科利奥兰纳斯于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孤龙”,无法融入罗马或伏尔斯人的社区,甚至无法融入自己的家庭。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不能融入社会生活者非神即兽。”科利奥兰纳斯的“非人”特点既是他的巨人特征,恰恰又正是他的致命伤。罗马放逐之初,他还有“天外有天”(There is a world elsewhere)的幻想,然而与任何一个社区或任何人都格格不入,或者说社区与个人关系的始终失调,注定了这是一个实际上永远处于自我放逐状态,最后终归灭亡的悲剧人物。
“这是我独自做成的”(Alone I did it),“但是让它来吧”(“它”当指下文厄运,此句自然使人联想到汉姆雷特剧终台词:Letbe),在各派力量制衡官能失调的乱世,一个性格“偏伤”之人倒下了,一出失调的悲剧上演了。但科利奥兰纳斯毕竟是接近“神格”的巨人或超人,所以莎士比亚还是让他同汉姆雷特一样,享受了军人的葬礼,而这一待遇是奥瑟罗等其他悲剧主人公所未能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