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 【原创】羊的爱情 [复制链接]

auberg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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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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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17 22:34:5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老人家说：羊年出生的孩子命运多桀，尤其是女孩。

羊不是女子，但是老天对他也不好。这么多年，我一直问羊，怨不怨老天，他总是笑笑，说，怨又有什么用呢。羊看不见，小的时候生了场病，突然就看不见了，他的记忆里有隐约的色彩和图案，却不真切。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知道人，男人和女人，还有孩子都是什么样子的，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蓝色的天和明晃晃的太阳，金灿灿的油菜花，还有他玩的泥巴。羊跟我说，他看到的并不是纯粹的黑，他说世界在他的感觉里，一点都不缥缈。

羊那年五岁，懵懵懂懂。他刚开始不晓得哭，他以为自己没有睡醒罢了，等到下一次睁开眼睛，天一定就亮了。于是，他拼命的睡啊睡，却隐约母亲和姐姐的哭声、父亲的叹息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怎么也睡不到天亮，羊害怕了。羊嚎啕大哭起来。

羊以后就不说话了，任凭怎么哄，他就是不说话。母亲的眼泪更是啪嗒啪嗒掉下来。父亲摇着头，一口一口抽着廉价的烟。羊就这样耽误了上学，他就每天被父亲抱到晒谷场上，呆呆地坐着。他能听到人们扛着锄头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他也能听见小伙伴戏耍的笑声叫声，有时，他听着就傻傻地笑了。直到有一天，姐姐来抱他回家时候，羊突然说，我也要读书。姐姐立马就哭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记得又笑了，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了。羊后来跟我说，他那时根本不知道知识的力量，他只是单纯地想跟其他小孩玩。那天晚上，父亲割了两斤肉，母亲又烧了几个好菜，像过年一样。

羊只能上盲校。那里多的是跟羊一样的孩子。盲校只上半天课，剩下的半天羊就跟着姐姐。姐姐是村办学校的老师，羊就跟着姐姐在班里听课。羊很陶醉于跟正常的孩子一起上课，他觉得如此心满意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羊就这么一天天长大。他把盲校里边所有的盲文书都看遍了，他也听了好多好多其他的书和故事。姐姐，还有他的朋友马和猴都会念给他听。羊喜欢写字，他写盲文，有时候也写汉字，但是他自己看不到。

羊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跟我们一样的统招大学生。他是进修生。他的小说那年拿了某权威文学杂志的大奖。某个文艺界的老泰斗说他故事里那些看似平白的语言里充满着思想的绚丽色彩。于是，他就获得了在这个大学进修的机会。羊很高兴，他连想都没敢想过的大学梦居然就跟天上砸下来的大馅饼似的，猛的就砸中他了。电视、报纸的采访、接踵不断的演讲，一个子让他恍惚了。羊说：我突然之间感到害怕了。等到一切静下来，半年已经过去了。

我跟羊是老乡，我们来自一个城市，却不同位置。所以羊来到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该照顾他一些，何况在这么个小城，绕几下就会有共同认识的人。而到后来，我发现，他照顾我比我照顾他来得多。羊在大学的生活都能自理，当然他需要有一个人帮他引引路和报告一些信息。上课的时候，他会拿着录音机，作业他会用电脑打，当然需要人帮他校对一遍，也仅此而已。他总希望以后他会养一条狗，这样他就省去很多人的帮忙，也不寂寞。姐姐有时候会来看羊，带着一些他爱吃的菜。姐姐总是会陪羊半天，然后又匆匆赶回去。有一次，我看到她走出羊的寝室门，又轻轻带上，然后眼泪就唰的下来了。姐姐说这孩子太命苦了。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越坚强，越懂事，我越心酸。

我听着，眼泪也就流出来了。

其实羊跟我们在一起挺开朗的，所以他一直是传媒宣传的积极向上的有为青年的典型。这些年，我只看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他母亲去世。他母亲是得癌症死的，很快，大概就三个月。家里一直瞒着他，到了病危的时候才把他叫回去。母亲咽气的时候，还拉着他的手。母亲那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她的小儿子，她的命苦的儿子。下葬的那天，羊披着孝，在母亲的灵位前泣不成声。他的泪水从他无神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源源不断，然而那眼睛却还像五岁小孩的眼镜，纯净得如死水，没有一丝生动。羊哭得死去活来，他想起他的命。村里人看着，都默不作声。白花花的灵堂里，安静得恐怖，除了羊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一种呜咽，像一种困兽发出的声音。我知道，他不仅在哭母亲，也在哭他自己。

还有一次，就是这次。我找的羊，我一直把他当大哥，我遇到事情就找他哭诉。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要了一盆酸菜鱼，一盘醋溜白菜，还有一个粽子猪排。只有我一个人在吃，羊说已经吃过了，只肯把我夹到他碗里的白菜吃掉。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饿。于是，我拼命地吃。他不说话。小饭馆里只有稀稀落落的人，自顾自吃着饭，小声说着话。而我们面对面坐着，我只是往嘴里塞东西，而羊静静地坐着，似有似无地看着我。我的碗里的东西始终不见底，我的嘴也一直没有停。然后，眼泪就下来了。我还是吃，泪水泛着咸味，跟酸菜鱼的微酸微辣融合在一起。羊说，又分了？我还是不说，但是眼泪却流得更欢畅了。我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东西。那盆酸菜鱼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羊一筷都没有动。我把汤给羊舀了一碗，又给自己舀了一碗。我说，我早知道了，不痛，我只是有点可怜我自己了。我喝着汤，眼泪吧嗒吧嗒掉到了汤里。周围的人开始投过来好奇、同情和讶异的目光。我接着说，羊，你说我是不是很傻？羊说，是啊，你就是个傻姑娘。空长了这么副聪明的皮囊。我笑了，眼睛里的泪却还没有流完。

羊跟以前不一样了。羊以前会整夜整夜地安慰我。我是个冷静的人，只有感情才会让我抓狂。但是一旦抓狂，我就会变得很恐怖。哭、闹、骂、眼泪、鼻涕，不管三七二十一。羊那时候会每天拿着电话听我说累了然后睡着了才会自己去睡觉。羊说，你这个小姑娘以前带给我挺多快乐和勇气，我不忍心看着你难过。你笑比你哭好看多了。可是，羊现在只会静静地听我说，陪我坐着，让我流泪。我们都长大了，长到足够遭遇爱情那么大了。

羊递给我面巾纸，我擦干了眼泪，买了单，穿好衣服，包上围巾，裹的跟个球似的，只露出两只红肿的眼睛。我拉着羊说，走，喝酒去。羊笑笑说，好。他知道我这种状态基本上属于半没事了。南方今年特别冷，雪都下了好几场了，我问羊，我是不是遇到冬天就特别倒霉？羊回答得特别公式化，冬天过了，不就是春天了嘛。我说，我最讨厌春天，春暖花开根本就是个骗局。羊笑笑，不作声。我揍了他一下，说，你今天怪怪的。他说，我？不知道。我确定，羊今天的确很怪异。甚至异常程度超过了我。走到拐角昏黄的灯光下，羊突然对我说，我真羡慕你想哭就哭。我愣了下，不知道说么。

拐进了牛哥的酒吧，还早，空荡荡的，零散的几个人头。牛哥一边开酒吧，一边读他的历史研究生。可谓既有历史眼光，又有现实眼光。他跟羊谈得来，两人谈哲学，谈大历史，谈小逻辑。我们找了个最里边的角落坐下，牛哥拿了酒过来。我笑着说要跟牛哥拼酒，牛哥弹了我一下头，说，丫头，又受哪门子刺激了？我吞了一大口酒，眨眨眼睛，说，不就又分了，恢复单身。牛哥拿酒瓶子跟我碰了一下，道，那敢情好，我有机会了不是。我瞥了他一眼，呸，当心牛嫂剁了你。嘻嘻哈哈，假相，歌舞升平。牛哥走开了，他需要忙的事情多着。我说，羊，我们喝酒。今天我就想喝酒。羊笑笑，拿起酒瓶，我跟他碰了碰，满口灌下去。羊说慢点喝。我不听，我需要点酒精。两小瓶下肚，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我说，为什么他们都要这么对我，我是个好人，不是吗？好人应该有好报的，不是吗？我说，羊，我给他买的And1的衣服还没给他呢，我要烧了它。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喝酒，却猛然听见羊在抽泣，他也在已经喝下去两瓶了。我问，羊，怎么了。羊轻轻地说，我也有好多礼物没有给她。她，羊的她，我清醒了一半。羊哭了，我手足无措了。羊说，我憋了很久了，我知道我不能哭，我再苦我也不能哭，知道吗？我不能哭，我一哭大家都会担心我。我一哭，姐姐也会哭。我要哭，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哭，咬着嘴唇哭。可是我真的不行了。你知道吗，她说，爱上我的人需要有很大的勇气。

我从来不问羊喜欢哪个女生。我怕，我怕触动他某一根神经。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的东西我就将它过滤掉。可是我遇到问题的时候，却又要羊来为我背负痛苦。我是自私的，就像个只懂得索取的孩子。我猜羊的她是鱼。而且我知道羊的眼泪不仅仅是为了鱼，羊为自己哭。羊不知道自己该去争取还是该让她走一条没有他却看来平实而幸福的路。羊，我的哥哥羊，遭遇了爱情。我突然鼻子很酸，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让这眼眶里的泪掉下来，羊看不到，但是却能闻到。但是我还是问了，羊，是鱼吗？羊没有说话，他为自己刚才的激动沉默着。他喝了口酒，点点头。我笑了笑，说，我就知道。羊说，我很矛盾，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鱼是需要照顾的女生，而我，我不忍心。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坐在我对面的人。他的脸印在墙上，影影绰绰。他的眼泪淌下的痕迹还清晰地留在脸上。我说，羊，我们今天都喝醉好吧？我把我的酒瓶碰到他的，哐的一声。我使劲地咽了一大口啤酒，苦涩，从喉咙一直到胃。我还是哭了，先是眼泪，无声的，接着是呜咽，我趴在桌上哭起来了。羊伸过手来，推推我，说，傻丫头，别哭了，我没事。我听到羊眼泪落下的声音，他的声音颤抖着，不要哭了。我擦了擦眼泪，说，喝酒，我们喝酒。我和羊，就这么咽着各自的眼泪喝酒。空瓶子，在眼前堆了一堆。这一刻，不说话，却彼此都很明了。只记得人多了，人又少了，嘈杂了，又安静了。我拉着羊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凌晨了。冬日的夜，天空泛着淡淡的灰色，手和身体瑟瑟发抖，但是脸却红得发烫。路上已鲜见人。我挽着他，自己的脚步却也轻飘飘的。风吹上来，我好像清醒了一些。昏暗的路灯下，只有我们两个影子，半重叠的，拉得老长。我说，羊，争取吧。争取可能会有结果，而不争取什么都没有。我们没有权利决定鱼要什么，对吧？羊停了一下，说，我不想拖累她。她说得对，爱上我的人需要有很大的勇气。我低着头，我说，羊，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鱼说这样的话，你难道听不出她对你的感情吗？羊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受到的压力？首先，她的父母是不会同意的。我的眼睛是不会出现奇迹的，五年，十年之后呢，她的一生难道就要这样牵寄在我的身上吗？这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那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了，我好像情绪无比激动地对着羊吼，你觉得这样就公平吗，你对自己公平吗？你对鱼公平吗？你难道就愿意这样在心里偷偷地去幻想爱情的滋味吗？你以为你很无私，实际上你只是在害怕，你在害怕。你不去，你不会有，你知道不知道？

吼完了之后，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许久，羊说，我是怕。我突然觉得羊好无助，好无奈。我转身抱住了他。羊愣了下，接着伸手抱住了我。我把头放在他肩膀上抽泣，我哭的喘不过气来。我也感觉到了羊的眼泪掉下来，他的身体起伏着。我们就这样停在马路上。两个取暖的孩子。直到有一辆车，按了下喇叭，带着起哄的调调，他们把我们当成了热恋中的小情侣。只是这样一个拥抱背后隐藏着是怎样的痛苦，他们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我把羊送到寝室门口。我说，试试吧。好一会儿，羊终于点了下头。我笑了一下，带着种涩的感慨。我帮羊敲开了看门的大爷。大爷被吵醒了美梦且要离开温暖的被窝，显然很不开心，一看是羊，他又不好发作。羊熟练地走进楼门，十步，转弯……我冲大爷笑笑，没等大爷教育我，就跑了。

我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校园。除了灯光和树影，什么都没有。我想起了鱼。我不知道鱼的想法。鱼看上去羸弱的样子，让人有保护她的欲望。可是羊，羊可能更需要别人的保护。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当然希望鱼能够接受羊，这样的话，羊的灰暗生命讲被绚烂爱情所取代。但是，她若是选择拒绝，我也得去理解，不是吗？我问自己，我会有勇气爱上一个和羊一样的人，甘心做他的眼睛，或者耳朵，或者手臂吗？我不知道。我笑了，我自己都不能确定的问题，我却想强加给鱼。

那个晚上，我没有回寝室。我溜达了一晚上，我想自己，我想羊，我想鱼，我也想他，还有我的未来。日出的时候，我给羊发了条语音短信，我说，我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理想主义者，虽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残忍的事实，但是我相信奇迹的。这可能就是我相信爱情的原因，是我受尽了伤害，却还是相信爱情的原因。羊，你是一个好男人。你可以带给你爱的女人幸福。你的不幸使得你会珍惜，会疼爱。我们都曾经历痛苦，当然，你比我多的多，但是，我们至少都还没有失去勇气，不是吗？放心吧，至少我一直会支持你的。羊，我的哥哥，我希望你幸福。

后来，我还是经常和羊出来吃饭、喝酒、聊天。羊说，鱼的家里反对。羊说，鱼说要冷静一下。羊说，我们像朋友一般在一起。羊又说，鱼比我想象中坚强。羊还说，鱼肯跟我尝试性地在一起。我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我对羊说，早说了，争取，就会有奇迹的，不是嘛。羊笑了，很甜，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神异的色彩。

有一次，我看见羊和鱼走着。小小的鱼挽着羊，还蹦蹦跳跳的。羊笑的像个孩子，神采飞扬。分别的时候，他们面对面站着，羊伸出手，抚摸着鱼的脸，眉毛、眼睛、嘴角、鼻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满天的霞彩，绯红一片。

我后来离开了这座城。我争取不到爱情，但是我还要去争取我的未来。走之前，我买了一只小狗送给了羊和鱼，那是一只断了尾的可卡。我说我买不起黑背，我也买不起拉布拉多。羊和鱼都笑了。羊和小狗在一边培养感情的时候，我和鱼在一边聊天。我说，鱼，谢谢你。但是以后的生活可能会更艰苦。鱼笑笑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们相视一笑，我第一次看到鱼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坚毅，比我以前见她的时候不知道光亮多少倍。

老人家还说，命运，命运，命是注定的，而运却是可以改的。

P.S: 我很少写这么完满的故事，一直固执地以为悲剧性的东西比较有震撼力。但是这一次，我，我们希望他能够幸福，所以。

[ Last edited by 晨曦 on 2005-6-18 at 15: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