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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绝版珍藏 明报1956年连载版-碧血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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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4:47:46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转自http://hk.geocities.com
连载版《碧血剑》(1956)
金庸修订自己的小说时,耗费心力最多的是《碧血剑》。《碧血剑》2版最常见,世纪修订版也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现将1956年连载的初版奉献给大家。初版开头出现的不是张朝唐而是著名的侯方域;玉真子于结尾突然出现,此前毫无照应。


目 录

  
第一回  叹息生民苦 跋涉世道艰 十四回  冀鲁群盗集 燕云大豪争
第二回  三尺托童稚 八方会俊英 十五回  险峡收万众 泰山会群英
第三回  重重遭大难 赳赳护小友 十六回  闹席掷异物 释愆赠灵丹
第四回  穷年传拳剑 长日迷楸枰 十七回  同气结金兰 助威夺红衣
第五回  绝顶来怪客 密室读奇文 十八回  竟见此怪屋 乃入于深宫
第六回  水秀花寂寂 山幽草青青 十九回  虎虎施毒掌 盈盈出铁手
第七回  怀旧斗五老 仗义夺千金 二〇回  深宵发桐棺 破晓试蛇剑
第八回  柔肠泯杀机 侠骨丧*谋 二一回  怨愤说旧日 憔悴异当时
第九回  指拨算盘问 睡卧敌阵中 二二回  心伤落花意 魂断流水情
第十回  猜妒情原切 娇嗔爱始真 二三回  碧血染宝剑 黄甲入名都
十一回  仗剑解仇纷 夺信见*谋 二四回  凶险如斯乎 怨毒甚矣哉
十二回  潇酒破两仪 谈笑发五招 二五回  群彦聚西岳 众豪泛南海
十三回  无意逢旧侣 有心觅奇珍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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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8 10:18:21 |只看该作者
好东西啊好东西。这个是最初的没有经过后来修整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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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1 17:04:30 |只看该作者
很好!
願你是香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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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7:47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回  群彦聚西岳 众豪泛南海

 

孙仲君一怔,那人向旁一闪,向山下逃。梅剑和笑道:「饶了她,好让师祖夸奖你一番。」孙仲君微微一笑,那知那人逃山数十步,遥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的毒骂起来,这一来连梅剑和,石骏等都动了怒。冯不摧喝道:「什么东西,到华山来撒野!」提起铁鞭追了下去,孙仲君更是怒火如炽,叫道:「不杀这小子我誓不为人,宁愿再给师祖削掉一根指头!」挺钩又追。

梅剑和对这位师很是爱护,怕她再又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是了,当下身形一挫,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胜诸人,片刻之间,已抄在那人头里。那人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篁石向他后心掷去,那人身手也甚矫捷,听风辨声,往右一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梅剑和抢上去要待按住,突然身旁风声响处,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和大吃一惊,身子一缩,这才看仔细那人是被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了过去。这时孙仲君等人也已赶到,齐声叫了起来,原来出手相救的竟是一个美貌女子。只见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长发垂肩,赤了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笑吟吟站着。

那女子右手皎如白雪,握着一束非金非丝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从头至踵,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只露出了脸孔,虽是眉目如画,但容色十分憔悴。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原来袁承志等离京后次日,胡桂南也即查访到了宛平客店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人的事,他回来和大家说起,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着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讯号,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那可对师父不起,但自己向承志答应照护阿九,近日京中大乱,她是金枝玉叶,众目所注,如撇下她西行,万一有什么岔失,那又是事关重大,左右盘算,只有携同阿九偕行。她和阿九一说,阿九立即同意。当晚两人留了一封信,悄悄去拜了崇祯的坟墓,翩然出京。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出得门来处处都占便宜,所以并未经受风霜之苦,何惕守又当她是小妹子一般的呵护服侍,于是阿九的伤势渐痊可,两人感情越来越好。上华山时正逢洪胜海和孙仲君恶斗,他被暗器打倒时,何惕守突用软红蛛索相救。

梅剑和与孙仲君不知洪胜海已跟着承志,更不知何惕守和阿九是何等样人,突然见她们到华山绝顶来撒野捣乱,都是十分恼怒。孙仲君喝道:「你们是什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这位朋什么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见她说娇声娇气,装束又十分古怪,骂道:「你是什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娘最狠毒,她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都是被她害死的!」说着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梅剑和自从在金陵受了承志一次重大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而且知道师祖今明必到,不愿再惹事端,朗声说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啰嗦。」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身旁,作势要赶。阿九右手拄着一根青竹杖,向他凛然一望,她出身帝王之家,从小颐指气惯了的,神色之间,自然而然有一种尊贵的气度,冯不摧不禁一怔,随即大怒,喝道:「你们来作死!」伸手要扯阿九的衣服,想推她开去。阿九从小受程青竹的指拨教导,武功已颇得真传,竹杖一划一勾,冯不摧立足不稳,扑地倒了。幸而他功夫也有根底,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了起来,虽然如此,也已经算是吃了亏,着了人家道儿,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铁鞭一举,扑上来就要厮拼。何惕守笑道:「各住都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一家人呀!」

冯不破喝道:「谁与你这种妖女是自己人?」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出手相救洪胜海时,身法不俗,似非没有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说道:「尊师是那一位?」何惕守道:「我师父姓袁,讳上承下志,是华山派门下。」梅剑和与孙仲君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己学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何惕守微微一笑道:「是么?」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被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都与承志有关,女子心窄,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好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承是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和这种无耻狂徒在一起?」何惕守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什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得罪这位姑娘了?」

他们几人在后山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也陆续赶到。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道:「她们在吵什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中以冯难敌年纪最大,入门也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所以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君道:「孙师妹,你怎么和他结仇的?」孙仲君脸孔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一个把兄,不识好歹的来向孙师妹求亲,被师妹骂回去啦……」洪胜海插口道:「答不答允在她,可是干么把我义兄的两耳都削了去……」冯难敌眼睛一白道:「谁问你了?」梅剑和又道:「那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孙师妹落单时把她掳了去,幸而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把她救出来。」冯难敌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但孙师姊既已将他义兄一剑杀死,也已出了气,干么又找到他家里去,杀了他一家四口?他的三岁儿子,七十岁老母犯了什么罪,我倒要请教请教。」众人一听,觉得孙仲君确然也过份辣手了些。冯不破对洪胜海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在人已杀了,你要怎样?」何惕守道:「待我见过师父,请他老人家示下吧。」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现在怕没空。」

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父师娘和师伯师叔四个正忙着商量救人。」冯难敌道:「既然这样,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们请示。」冯不破和冯不摧齐声答应,走上去就要拿人。何惕守虽然改邪归正,但野性未除,见这些人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人,这如何忍得?笑吟吟的道:「要绑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了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了她一眼道:「谁要你的?」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嗤一笑,脚上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雾般的直飞出去。两人吓得魂飞天外,在半空中恍惚听得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笑道:「快使『鲤鱼翻身』,这招最浅的功夫,你们爹爹总教过的吧?」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的站着。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用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一个姿势美妙的身段,那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量,臀部已腾的一声坐在地下,又羞又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

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这妖女,先前自称是本门弟子,咱们还有点将信将疑,但你这手下贱功夫,那里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也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衣扣登时扯断,一件长衣甩了下来,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和小妹过过招是不是?那好呀,咱们打什么赌?」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十分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真传绝艺,威镇西凉,那里把这少女放在心上,他模样猛恶,心地却极仁慈,见何惕守一副娇怯怯的样子,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咱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会归二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种妖人一定放不过,你还是快些走吧!」何惕守道:「你又不是我师父,凭什么叫我走?」

冯不摧刚才胡里胡涂的连摔两交,羞恨难当,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愓守笑道:「好,我站着不动,也不还手,如何?」把软红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袖里。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将要打到她顶门时不约而同的倏地收回。他们幼受庭训,虽然年少卤莽,却从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出兵刃来!」何惕守笑道:「只要我有一双脚挪动半寸,或是我的手伸出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咱们兄弟失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啰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

何惕守身子一侧,一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跤,更是用足全力,铁鞭往她肩头扫来,那知鞭梢刚到,对手身子已经不见。何惕守双脚牢牢钉在地上,身子却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旧言笑自若,双鞭始终打不到她衣襟一角,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称是华山派弟子,但身法武功,没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而武功却又如此精强。三人再拆数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忽哨,双鞭着地扫去,心想你双脚如真不动,瞧你如何抵挡?何惕守忽然笑道:「小心啦!」身子一弯,左肘在冯不破腰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一阵剧痛,双鞭落地,踉踉跄跄的跌了开去。

冯难敌轻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领教。」何惕守见她脚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诣很深,脸上仍旧笑咪咪的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接不住时您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敛衽万福,还了一礼,轻轻把一招挡了回去。冯难敌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继续进招,突然山腰里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声,有人正在争斗追逐。冯难敌怔了一怔,心中迟疑,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您疑心我带了帮手么?那么咱们先瞧瞧清楚再比,好么?」冯难敌听呼喝声越来越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了点头道:「也好。」

众人一齐奔到崖边,向下观看,只见一个全身红衣的女子向山急逃,后面有四个大汉手执兵刃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大振,急速奔上,一眼见了冯难敌岸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红娘子全身是血,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接着四人也已赶上山来,也不理会众人,恶狠狠的就要抢上来擒拿红娘子。冯难敌左臂一伸,一掌往为首一人击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右掌一抵,双掌相交,拍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原来那人武功也极深湛,两人互相打量了几眼,心中都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我奉闯王帐下宋军师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心想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为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岩是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瞧小妹的面子,别难为这位娘子吧!」

那人神色十分倨傲,自恃武艺高强,那把何惕守放在眼里,也不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钉激射而出,三名助手武功本非寻常,但那里防得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被七八枚毒钉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隐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手时始终隐藏不露,这时长袖一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如白纸,颤声道:「您……您……是五毒教……何教主?」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体,回头就逃,连同党的尸首也不敢抢回,一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众人都是十分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么会怕她怕得这样厉害。

冯难敌和梅剑和久在江湖,知道五毒教的名头,两人扶起了红娘子,正想询问,突然山崖边转出一个极高极瘦的道人来,俯身向山腰里喝道:「三个脓包,快给我滚上来!」这一喝声如洪钟,只喊得山谷呜响,那三人见了道人,心中大喜,住足不逃,转身又爬上山来。众人见这道人穿的道袍非丝非布,华贵异常,道冠中心镶着一块晶莹无比的白色美玉,光华四射,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双眉入鬓,飘飘有出尘之概,大约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清气,显见是一位得道高人。

冯难敌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友么?」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尘一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道:「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冯难敌道:「敝派祖师召聚众弟子在这里集会。」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见他随口呼祖师的名讳,似乎是极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那道人微微一笑,向孙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道:「老穆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瞧瞧!」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孙仲君怒道:「你是什么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着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心中大怒,走上一步,喝道:「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孙仲君怒极,顺手一钩刺去,那道人右手微微一挡,已抓住她的手腕。孙仲君脉门被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用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又在脸颊上香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一齐冲上。

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开数步。众见他左手仍旧搂住孙仲君不放,虽然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但一跃一落,比单独的一个人还要灵便潇洒,俗语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除了石骏、冯氏兄弟等青年弟子外,余人都是武功高明之士,这一来不觉相顾骇然,但见孙仲君被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扑了上寸。那道人微微一笑,手一伸,突然间寒气逼人,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里。梅剑和绰号没影子,身法轻灵为诸同门之冠,加之对孙仲君最为关心,第一个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的模样,知是一柄利器,不敢与他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都是从空隙中寻瑕而入。原来去年他在金陵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柄剑被承志震断,这才知道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是得了一点点皮毛而已,于是狂傲之气顿减,再向师父归辛树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刚才这三剑是他生平绝学,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呛啷一声,已把梅剑和的剑削成两截。梅剑和吓了一跳,依照武学惯例,是要将断剑猛向敌人掷去,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筹御敌之策,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但饶是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被割断。

这数招只是一剎那之间的事,待梅剑和吓出一身冷汗,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六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被截,有的连人连刀被他一脚踢飞,最后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和他勉力支撑,这时梅剑和已从地下检起一柄剑加入夹攻,以三敌一,兀自抵挡不住,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拋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何邪法,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见蓬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恃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顺手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把梅剑和的剑削断,右肘一送,正撞在冯难敌的左肋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那道人把华山派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原来这样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三个女徒弟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长剑入鞘,向何惕守走来,笑道:「你也跟我去!」

何惕守为人机令之极,一见那道人走来,知他不怀好意,适才见了他的功夫,寻思逃避不了,忙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来。」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长,您功夫真俊,您道号是什么呀?」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上下一打量,见她双足如雪,面颊晕红,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觉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您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又别骗人?咱们说了话不许不算。」玉真子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来拉她手腕,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我等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和他一样,又有什么用?这种饭桶师父,还是别理会了吧,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他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

冯难敌等见孙仲君被那贼道搂在怀里,那个妖女却又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骂悄,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好贼道,今日跟你拼你了。」提剑又上,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你看是你师父厉害呢,还是我厉害。」他一面说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接着又道:「像他这样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无前。何惕守笑道:「不管我数得多快都算,是不是,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的数下去。玉真子笑道:「你这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一剑刺出,突见敌人身体一侧,长臂直伸,也不知他怎样,双指已指向自己两眼,这一下心里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一麻,长剑脱手,被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来,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八」字。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挟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众人见他指上黑黝黝的套着钢套,但如此神力,确是罕见罕闻,只听见喀喀一阵响,一柄长已被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一掷,一声长啸,伸手来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一路用援兵之计和他拖延时刻,但袁承志始终不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一抬,让他握住。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的竟是一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眼前金光一闪,一只金钩已划到了眉心。

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饶是玉真子武功卓绝,也险些儿中了这钩,危急中脑袋向后一挺,风声飒然,钩尖从鼻端擦了过去,只觉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她钩上喂了剧毒之物,玉真子做梦也想不到这娇媚的姑娘出手如此毒辣,吓到全身冷汗,微微一怔,对方左手铁钩又到,瞬息之间,双钩连进了四招。玉真子手中没有兵器,又抱着孙仲君,一时倒被她攻得手忙脚乱,顺手把孙仲君向前一推,纵开一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来。」何惕守刚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势逼处此,不能不出手相斗,当下笑道:「你可不能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玉真子心中已经犯疑,知道这人外貌千娇百媚,出手却是毫不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道:「好,看钩!」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下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但这时见她力敌贼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似乎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待要上去相助,但眼见他们打得如此激烈,两人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当一声,金钩被玉真子剥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一挥,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声,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是美艳无比,玉真子斜刺里直跃出来,厉声喝道:「你是五毒教的么?怎么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何惕守笑道:「我现在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门墙,你也改邪归正吧。」

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把面前绛雾推开,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易守见他剑法精妙,那想到掌力尤为厉害,暗叫一妙,腕底一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他的掌力,鞭梢往对方手腕上卷去,王真子见多识广,知她鞭上有毒,心想自己武功天下独步,居然让这女子接了这许多招去,真叫做脸上无光,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两指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一怕鞭上生有毒刺。何惕守一带没有带动,对方右手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拜您为师吧!」说着盈盈拜倒。

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往地下一掷,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一拂,倏地跃起,一阵微细的钢钉,嗤嗤嗤的都打进了草里。何惕守在拜倒时潜发「含砂射影」的暗器,这一下变起俄倾,事先毫无半点痕迹,本来非中不可,那知玉真子武技过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避了开去。他在空中身子一扑,如一只苍鹰般向何惕守搏击下来。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为何惕守担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不能出手相助,这时见玉真子来势猛恶,何惕守吓得花容失色,手一扬,两枝青竹镖向玉真子激射,同时叫道:「接着!」把金蛇剑向何惕守掷去。,玉真子袖子一拂,竹镖反射过来,何惕守避掌、接剑、砸镖、进招,四个动作一气呵成,转瞬间又与敌人交上了手。这时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宝剑,右手剑,左手钩,兵刃上反占便宜。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突然间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何惕守用剑本不擅长,左手铁钩尚可勉强支撑,右手的金蛇剑却逐渐被他克制住了。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拥上来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被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对付这贼道。」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对付,才制他得住。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玉真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开,跳出圈子,冷然道:「师哥,您好呀。」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提了一只棋盘,两盒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他是师祖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觉十分惊奇。木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玉真子笑道:「你是下棋,我是来拿一个人!」说着向红娘子一指,又道:「还要收三个女徒弟。」木桑皱了眉头道:「数十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们哥儿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师兄无情。」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谁敢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

木桑道:「华山派与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门下弟子伤成这样,穆人清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又是吓吓一阵冷笑,说道:「我在西藏这些年,谁不知道和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不把七手八脚的老猴儿放在心上。」木桑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叫道:「既然咱两人终于不免动手,那么三十年前拚了倒也好了,你上来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和我动手,哼,这是什么?」忽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铁剑来,高高举在头顶。木桑向铁剑凝视半晌,脸色顿如白纸,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将这恶道收伏,那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又惊又奇。

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又不闪避,运气于背,拼力抵拒,篷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木桑身子晃了一晃,仍旧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并未破裂,那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径往木桑头顶心拍下,众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手腕打到。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一一拨落,又提了起来。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一把抱住木桑的项颈,用自己身子护住他的顶门。

玉真子呆了一呆,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在阿九的身旁出现,身法之奇,极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一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快滚下去!」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把自己全身推动,再也立足不稳,倒退数步。身不由主的坐倒在地,只羞得满脸通红,一瞧旁人,除了玉真子和他三名手下人及木桑之外,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是八手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来只怕自己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了。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扶住阿九,努力调匀呼吸,但仍是不住喷血。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必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这样的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陪道长过过招吧!」玉真子笑道:「我上华山就是为此,要瞧瞧是我玉面狐狸行呢,还是你这老猴子行。」

众弟子见祖师亲自要和这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刘培却想师祖年迈,武功虽强,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疾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的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悄悄的在垂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一看,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身出来查察。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身手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对付他。」承志幼时孤苦无依,受师父抚育教诲,方得成人,这时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敌人极为强劲,他心中悬念师父,俯身把青青抱起,对黄真和归氏夫妇道:「咱们都去。」众人快步走了出来。刘培生见承志手里抱着一人,脚步也未见急促,但步履轻健,似比自己刚才奔进来更迅速,心里暗暗佩服。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中持了一柄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两人施了一礼,正要交手。承志大叫:「师父,待弟子来对付他!」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第一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失,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而性命只怕也难于保全,所以都是全神灌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不闻。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承志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不容易拆解得开,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那知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归辛树也是这样想,三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了两步,只听见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项颈一缩,突感顶心生凉,那顶道冠竟被承志只手抓了去。玉真子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又快又准的直往承志左臂削来。这一招毒极险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猛然往里一缩,嗤的一声,一只袖子被利剑割了下来,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不受丝毫之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承志一落下地,三个师兄弟并列在师父身前。众人见两人刚才交换了一招,当时因为迅速之极,未及思考,这时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承志掌力震破,而承志的手如不是缩得这么快,那么一只手臂也已被利刃切断。四周人人都是行家,定了一定神,不约而同的叫了一声:「好!」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自信天下无人能敌,虽然久知穆人清的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他久战对耗,时间一长,必可占他上风,那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一瞧,见承志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不禁惊怒交只,长剑一挥,喝道:「先斩了你小猴儿,再斩老猴儿!」承志对穆人清道:「师父,先让弟子对付这道士,待会不行时,再请大师哥、二师哥接上,好么?」穆人清道:「好,不可轻敌。」黄真和归辛树都知道这位师弟武功在自己之上,但他竟存谦退,少年人能够不争强好胜,实在很是难得,两人齐声道:「师弟别客气,手下不必留情。」玉真子傲然道:「你要道爷用兵刃呢,还是空手送你归西?」

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道:「你去给他。」阿九提剑走到承志面前,承志斗然在这里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低声道:「你……你……」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承志接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个拿着铜笔铁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笑道:「你们爱一齐上也行……」他语声未毕,突见眼前乌光一闪,敌人金蛇剑已点向面门,他拂尘一挡,左手剑将要递出,蓦见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正指向自己穴门,只要自己一剑刺出,敌人立刻乘虚而入。他万想不到这眉清目秀的少年剑法如此狠辣老到,身子一晃微微向左闪开。承志知他这一下守中带攻,只要金蛇剑刺出一尺,敌人就会疾攻右边,当下宝剑一横,先护自身。高手比剑,情势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早已知道用意所在。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他们双目互视,身法脚步极为呆滞,似乎斗得毫不紧张,岂知胜负决于瞬息,生死悬于一发,其实比狂呼酣战危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怨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在玉真子背上刺他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什么?」孙仲君道:「别管我,我跟这贼道拚了。」梅剑和道:「那贼道已知道小师叔的厉害,现在正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拚力挣扎,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从前恼恨承志,口中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心里旧怨尽消。梅剑和道:「好,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看着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孙仲君往地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金镖镖尖已指向自己胸前,这一下竟没看清楚玉真子用什么手法把镖激打回来,当下无法闪避抵挡,只好挣目待死,就在这一剎那,白影一晃,一只纤纤玉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挟住镖身后面的红布,硬生生把金镖拉住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看清楚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点头表示谢意。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玉真子是木桑道人师弟,轻身功夫自然也有独到造诣,突然间使出「百变鬼影」绝技,绕着承志四周乱转,只要承志眼睛一花,立即用毒招攻他要害。那知承志也精通「百变鬼影」功夫,不论他虚虚实实,千变万化,自己始终精神灌注,丝毫不为所惑。斗到分际,玉真子疑心大起,心想他怎么也精通这门功夫?忽地跳开,取出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快快下跪!」承志道:「什么铁剑门?从来没听见过。」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弟子,怎么懂得百变鬼影的功夫?你既是他弟子,怎么不是铁剑门的人?现在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我处分。」承志道:「理你什么铜剑铁剑!」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百变鬼影不是你亲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玉真子知道师兄平素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承志一面攻守进拒,一面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付出的采品,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百变鬼影功夫又命青弟传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他想到青青,不由自主的向她一望,只见她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给她割破了手腕放血解毒。承志这一下喜从天降:「她中了五毒教的剧毒,何惕守是五毒教教主,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她可有救了。」但高手比武那里容得心悬别处,承志这样斗然大喜,稍一疏忽,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这一空隙,立即乘机直上,刷的一剑,正刺在承志左胁。众人齐声惊呼,岂知王真子一惊更甚,原来这一剑竟然刺不进去,被他身体反弹了出来。他那知承志衣内衬了木桑所赐的那件刀剑不入的金丝背心,只道他武功练到了罕见罕闻的地步,不觉吓出一身冷汗。青青神智初复,忽见承志身上中剑,情切关心,从怀里掏出铁管,拔去塞子奋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张嘴往玉真子咬去。玉真子急忙中低头闪避,那知小金蛇具有灵性,在空中往下一沉,又往他头上咬来。

要是换了旁人,小金蛇这一沉一咬绝难避过,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尘一抖,已把金蛇卷住,心知如再运劲把金蛇掷出,承志一定会乘虚攻进,百忙中连拂尘带蛇往地下一拋,纵出数步。承志久战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种剑法胜他,这时见了金蛇,心念一动,想起当日金蛇与齐云璈相斗的巧妙身法,自己暇时也曾加以拆解变化,当下不及细想,身随剑走,绵绵而上。玉真子大吃一惊,拚力抵拒,但对方剑招身法,绝非武林中相传的家数,只见他怪招如剥茧抽丝,永无止歇,惊惶中只得连连倒退,承志见他步法微乱,大喝一声,猛攻数招,蛇剑起处,将他头发削去了一截,左手随着一掌,波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玉真子胸前。

这一掌却是华山派本门嫡传的破玉拳功夫。玉真子支持不住,向后便跌,突觉颈上奇痛,原来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受了承志这掌并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在重要部位,片刻之间,全身发黑而死。随他来捉拿红娘子的三人见首领已死,那敢多停,连滚带奔的逃下山去。众弟子见承志出手打败劲敌,个个钦佩不已。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就此不知下落。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很是正派,那知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采花强*,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无人奈何他得。木桑和他闹了一场,师兄弟划地绝交。玉真子知道师兄武功极强,只怕自己对付不了,就此不敢再在中原逗留,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终于被他找到。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所以木桑不敢与他动手。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红娘子扑地跪在穆人清面前,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承志和红娘子以前未曾见过,但这时已由安大娘引见,知她是义兄李岩之妻,也是一位女中豪杰,听了她这句话,大吃一惊,忙问:「我那义兄怎样了?」红娘子道:「吴三桂勾结满洲鞑子,攻进了山海关,闯王数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那知军师宋献策向闯王挑拨是非,诬陷李将军图谋自立为王,闯王已把李将军拿下,我逃出来求救,那宋矮子派人一路追我……」众人听说满洲兵进关,都如突闻晴天打了一个霹雳,承志心中大急,扶起红娘子,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次师父招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十分焦急。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我就宣告这次聚会的主旨。」说着请出师祖遗容,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承志。穆人清微微一笑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天下了,刚才我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之外,还没有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承志后面向祖师遗容磕头。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现今天下大乱,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管世事,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归大弟子黄真执掌。」黄真悚然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握门户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众人纷纷向他道贺。

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叩别师父就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出义兄后回头再来瞧你。」青青见阿九也跟上山来,心中愈加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阿九突然走到青青跟前,黯然说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个光头,原来她父丧国亡,又知道了承志对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懒,就此削发为尼。众人见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惭愧,承志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木桑忽道:「这位姑娘适才救我性命,老道一生未收徒弟,现在我门户已清,如不嫌弃,授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脸露喜色,过去盈盈拜倒,后来她尽得木桑绝艺,成为清初一代大侠,日后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著名英侠等都出自她的门下,这是后话。

且说承志和红娘子、青青、何惕守等赶去相救李岩,但迟了一步,李岩已被闯王所杀。承志大哭了一场,找到李岩的尸骨葬了。一日到墓上扫祭,忽见一位中年书生,白衣白冠,在野外北望而哭,承志见了奇怪,问起姓名,原来就是十余年前在老鸦山会见过的侯朝宗,这时须发苍然,已非旧时容颜。两人同往旅舍,饮得酩酊大醉,侯朝宗提笔赋诗一首,赠给承志,飘然而去,诗云:「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传得伤心临去语,每年寒食哭天涯。」

承志反复吟咏,更是意兴萧索,这日检点行装,忽然检到那位西洋军官所赠那张海岛之图,神游海外,壮志顿兴,不禁拍案长啸,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崔希敏等人,再招集祖仲寿、孟伯飞父子、宛儿夫妇、沙天广、胡桂南等七省豪杰,又得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正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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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6:13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回  凶险如斯乎 怨毒甚矣哉

 

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承志道:「有什么事?」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承志一见封皮上写着「字谕诸弟子」的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纸,见上面写着:「吾华山派累世遗训,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颠。」下面签着「人清」两字。承志道:「啊,距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希敏道:「正是,我叔叔说也要去呢。」

两人径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见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明军急奔出来。承志心想:「明军早已溃败,怎么还有许多人在这里?」当下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明军打得东奔西窜。她见师父到来,微微一笑,闪在一旁,那些明军斗见有路可逃,蜂拥而出,你推我挤,连奔带跌,片刻之间,走得没一个踪影。何惕守笑道:「这些败兵见咱们房子高大,想来抢东西!」承志笑道:「幸亏我回来得早,否则这几个人还有苦头吃。」三人同进内堂,忽见洪胜海奔出,面如土色,大叫:「不好啦,不好啦!」承志吃了惊问道:「什么?」洪胜海气急败坏,只道:「程…程…程老夫子……」

众人一齐拥到程青竹房里,那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只见他跪在地下,身体僵硬,胸口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沙天广怒道:「快拿刺客!」纵身跃出,胡桂南、何惕守等跟了出去。承志一探青竹鼻息,早已停止呼吸,身体冰冷,已死去多时,再俯身看利刃,见刀上缚了一张白纸,上书:「微臣同死,以殉吾主」八个大字,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自杀殉主,想是他得知了崇祯崩驾的讯息,忆起旧日之情,于是自杀。这虽是一番愚忠,但烈性也殊可悯可叹,承志不禁洒了几点英之泪,命人追回沙天广等人,购买棺木衣衾,给程青竹安葬。他是青竹帮一帮之主,葬仪本就不可草草,但这时京中大乱,也不能广致宾客,只得即日成殓。承志与众人向灵柩行礼已毕,见青青始终不出来,问宛儿道:「夏姑娘呢?」宛儿道:「好久不见她啦,我去请她来行礼!」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承志把门推开,往里一张,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囊、宝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承志在各处一翻,在她枕下寻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平常百姓。」

承志望着那张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防我。男子汉大丈年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咱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赌死拚生,那里还顾得到瓜田李下之防?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现在天下未定,兵荒马乱之际不知到了那里?」他呆呆的坐在床上,书空咄咄,大为沮丧。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承志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大吃一惊。众人得知消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张八嘴,有的劝慰,有的各出主意,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吧,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咱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照顾。」她一面说,承志一面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不过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她不必同上华出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地想起青青也曾有疑心自己之意,和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暗自寻思:「你不让我到华山,我偏偏自己去。」她做惯了邪教的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究竟野性未除,一门心思的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

承志安排已毕,当晚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闯王赏赐了许多大内的珍宝,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承志只得谢过受了。李岩送出门来,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我在此大受小人倾轧,但又不能辞大王而去,只好以性命报他知遇之恩了。」说罢神色黯然。承志慨然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也必星夜赶到。」两人洒泪而别。

次日一早,承志骑了闯王所赠的乌驳马,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小慧、洪胜海六人带了两头猩猩,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客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眼尖,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心中一震,一扯承志的衣服,承志仔细一看,点了点头,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有有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表示什么意义,洪胜海借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的问道:「那墙脚下的毒物,是几个南方口音的人钉的吧?」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板手指,笑道:「两天不到,问起这些劳什子的,连您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道:「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和承志对望了一眼,又道:「那些人问过呢?」他一面说,一面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一面客气,一面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丐头,就是光棍混混儿,那知道您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叫您老人家破费啦。」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这些毒物时,还有进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样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您相公还子几岁,生得这样俊,咱们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一把宝剑,那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他好象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心里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子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

承志道:「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道:「那位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都跳了起来。」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大急,心想:「温明山那老儿和她遇上,青弟怎么能逃出他的毒手?」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在那相公旁边的一张桌子边,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每个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儿把那位年青相公围在中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那知当的一声,吓,你道什么?」崔希敏忙问:「什么?」

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披狗皮,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拋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您老,您见过这么阔绰的叫化婆么?「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那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那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吓,你道是什么?」希敏道:「什么?」店子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采,只听见波的一声,您道是什么?」希敏道:「什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

只见那桌上有一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一插下去,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筷子一转,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就奔了出去。后面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承志问道:「他们向那里去的?」店小二道:「是向西南到良乡去的。他们走了不久,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角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又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瞧着,别让人动。这几日四下大乱,咱们掌柜的说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挑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叨叨的说下去,承志已抢出门去,一跃上马,叫道:「咱们快追!」

且说青青那日负气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明山露了一手绝技,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当下念头一转,已想出了计谋,盈盈走到温明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与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颇出意外,四人对望了一眼,青青笑道:「四住老爷爷到那里去?」温明达道:「你到那里去?」青青道:「我和那个姓袁的朋友约好在这里会面,那知他这时还没来。」四老一听到承志名字,犹如惊弓之鸟,那敢再有一刻停留,温明义喝道:「快跟咱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明义手一伸,快如闪电,已隔衣叩住她的脉门,把她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驰向郊外。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到了一株大树之下,跳下马来,温明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你这无耻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青哭道:「爷爷,我错了什么啊?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明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嗖的一声,拔出了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明悟道:「你死是罪有应得!」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明山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一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什么?」青青道:「我反正是死了,这个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身上撕下了一块衣襟。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上写起字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明山道:「三爷爷,您不必见他,托人捎到宛平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承志无良,又不禁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的神情,那里知她是作伪骗人,一齐围观,只见衣襟上写道:「承志大哥:你我今生已无再见之日,我父之重宝,均赠予你,请自行前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温明义喝道:「那是些什么宝贝?难道你知道藏宝的处所?」青青点点头,温明悟道:「呸,你骗人,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青青垂头不语,暗中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条。这本是十只铁箱中之物,在售宝变钱时她见这对玉蝶既美,雕刻尤其灵动如生,就拿来系在身上,好在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现在来杀我吧!」只听见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王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明悟抢先一步,检了起来,四老见到这无价之宝,眼都红了,他们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四人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那里来的?」

青青只是不语,温明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你一条小命。」青青道:「那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因为不便带,所以我只检了这对玉蝶好玩儿,我们说好这次去全都挖了出来,那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四老站在一边,轻轻商议,他们武功比青青高得很多,也不怕她逃走,温明达道:「这样说来,宝藏的事当真不假。」温明义道:「咱们逼她领着去找。」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明山道:「先骗她说饶她不死,等宝贝找到后,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明悟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咱们抢在头里,珍宝掘出之后,就把这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宝贝,那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好。」四人商议已毕,心想既有宝藏可得,又能出了心中之气,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来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心中的主意,是要五老带她到了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乘他们在旁边荒山中乱挖乱掘时,自己把母亲的骨灰和父亲的骸骨葬在一起,然后横剑自-刎。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

原来当年温氏五老把金蛇郎君擒住,他也是将他们带到华山,宝贝虽然没有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在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印象。当日张春九和那和尚所以到华山之巅来搜索,也是因此。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怕承志追到,那么不但宝物得不到,只怕四条老命还保不住。

这天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是颇为疲累,当晚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明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一叠连声的急叫:「炒菜,筛酒,赶面条儿!」等店伴端整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明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她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明达一摸兄弟的手,早已冰冷,鼻孔里也没气了。温明悟又惊又怒,把店小二掀起往地下一摔,喀喀两声,那店小二一对腿骨齐齐折断晕死过去。温明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又是清洁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明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跌了下来,再也合不拢口,温明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全身发黑而死。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明达一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一手抱起兄弟尸身,明山、明悟兄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把住客和店伴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死了七八个人,然后一把火将客店烧得干干净净,旁人见他们逞凶,那敢过来。

三老将温明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四人在一座古庙中宿歇,三老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疑这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鬼域技俩,暗自寻思:「这必是五毒教所为。那老乞婆暗中撮上咱们啦。」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时,逼着店伴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晚马厩忽然人声嘈杂,店小二大呼有人偷马,温明悟大怒,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暗中只听见嗤的一声,一股水从喷筒中喷了过来,他身子一缩,已经已不及,被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武功卓绝,虽然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一挥,虎的一声,已把偷施暗袭的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一斧砍到。温明悟长鞭倒转,连人带斧将那人卷了起来,用力一放,那人一头撞在墙上,当下脑浆迸裂。

明达、明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到听见温明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掀乱挖,才知不妙。温明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明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无所发现,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明悟已经气绝而亡,须眉脸容,俱都被毒药烂得不成模样。温明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忽然从咱们手里逃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早成废人,我已疑心是五毒人众来救他出去……」温明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与咱们作对。这次咱们和他们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虽不成功,并无仇冤,干么要苦苦相逼?」温明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那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莫非他与五毒教颇有渊源?」温明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两人想到旧日金蛇郎君来衢州报仇的狠毒,不觉心有余悸,商量了半天,把温明悟埋葬之后,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留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破殿之中,温明达年纪虽老,仍俱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才安心睡觉。时至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练武之人耳目特别醒觉,初时当是老鼠,也不以为意,温明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明达虽然事起仓卒,但究竟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一拉青青的左手,两人已跃上了旁边的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明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里地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个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明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明达手一扬,波波两声,两枝袖箭当时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明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温明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明山充耳不闻,他脑子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明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钢杖。温明山把钢杖舞得一团银光,急切间那里抢得入去,突然间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的龙头恰恰撞在自己的胸前,口里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眼见不活了。青青见三个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虽然平素与他们并无情谊,但也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明达一声不响,把温明山的尸身抱出去掩葬了,他性格最是倔强硬朗,在温明山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咱们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夜赶路。

温明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陜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的身边,被他手起一掌,登时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铁青了脸,性子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程,很是口渴,在一个凉亭中暂时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只见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陜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明达站起身,喝道:「你要干什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明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早已骑马走了。」温明达怕有诡计,命青青拿信,拆信见无异状,才从青青手里接过信笺,只见信笺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的死期到啦!」温明达大怒,忙展开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不开来,他伸手到嘴里沾了一点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上面写道:「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明达愈加忿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把第三页揭开,只见第三页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痛,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心知中计。原来这封信的纸笺上已浸了剧毒的汁液,几张纸笺又故意稍稍黏住,使人不知不觉间用手指沾湿唾液而把毒剂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之后,用在假的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中毒毙命。温明达虽然精细,那里想得到这层,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模样的人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恼一阵晕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一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五毒教教众,只道已然得手,那知短戟掷来,势不可当,狂叫一声,整个身子已被铁戟牢牢钉在地下。温明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青青叫道:「大爷爷,您怎么啦!」俯身来看,温明达左手一伸,忽地一戟往青青胸口掷到。

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戟尖已指向胸口,这时退避已经不及,只好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同时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一看,那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下,戟柄打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动弹不得,那人随即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法不知将如何惨酷。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是要我一刀杀了呢,还是要我用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带她去见见,瞧她能够怎样?」当下昂然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她拾起温明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一个大坑,把温明达和那名五毒教徒投在坑里,盖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口里喃喃咒骂:「你父亲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怎么你又叫他们爷爷?」青青不理,循着山道上山。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路,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的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必须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只得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头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而要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颗生在悬崖上的大树树上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只见明月在天,深谷中猿啼不已,心中思潮起伏,那里还睡得着。次晨又行,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到华山绝顶。青青听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只见石壁旁孤松怪岩,流泉飞瀑,和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那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里面。」何红药道:「好,咱们去见他。」青青见她脸上表情十分怕人,虽然自己死志已决,但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然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青青的喉咙,低声喝道:「不许作声!」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边谈边行,青青认得正是鬼影子木桑道人和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她知道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自己只要一动,她的五枚指甲就嵌入自己喉头,只听见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这几日到,道长不必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哈哈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这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去。何紑药领教过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更是不敢大意,伏低了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顶,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在老树之上,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一齐缒了下去。青青细看峭壁,忽见一处有一个小洞,叫道:「是这里了!」

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自己要狠狠的折磨他一番,然后将将他打死,又或许,心里竟会不忍而饶了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体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孔周围的砖石扒去。石壁上的入口本来被金蛇郎君砌得极为狭小,但后来被袁承志用金蛇宝剑削开,所以这时再有人进去并不为难。何红药命青青在前面爬行,自己右掌扣住了喂有剧毒的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绳索的一端,命青青拿在手里,照亮路径。青青一呆,心想:「把绳索烧掉,咱们怎样回上去?我是反正死在这里陪爹爹***了,难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其实也是死志早决,不再存生还之想,只是愈向内走,愈觉这洞内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越来越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搞鬼,可教你不得好死!」

蓦地里前面微风飒然,火光下见是空空洞洞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一照,只见四壁刻了许多习练武功的图形,还有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何红药与金蛇郎君虽然相处日子不多,但他替他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书法,早已深深印在她的心里,这四行字宛然是郎君当日的手笔,只是遗书虽在,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石室极小,她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她定了一定神,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那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在这里!」

何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了嗓子道:「什么?」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之上,双手抱头,心中悲苦之极,数十年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斗然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青青见她这样难过,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承志也是这样负心,两人实在是同病相怜,忽然冲上去抱住她的身子,放声痛哭起来。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什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指上功夫极为了得,手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那正是袁承志当年所埋葬的金蛇郎君的骸骨。高山之巅的洞穴中甚为干燥,所以丝毫不腐,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青青却一句也听不懂。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自己嘴边狂吻,突然一声惊呼,原来面颊上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的金钗,这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谁知一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那枚金钗仍旧咬在嘴里。何红药左手两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一掀,骷髅牙齿散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检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你***名字是一个『仪』字么?」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时还是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金钗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犹如疯虎,神智已乱,心知两人毕命之期已不在远,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你干什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父母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骨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但仍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何红药妒念如炽,把金蛇郎君的骸骨都从坑中检了出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张扬,四散张扬,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青青大急,抢上来要拼命,但她武艺远远不及何红药,拆不数招,已被一掌打倒倒在地。何红药脱下自己外衣做引火物,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浓弥漫,何红药哈哈大笑,突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一愕之下,大叫道:「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气,口中乱叫:「好,好,我本来要和你死在一起。」她斗然抬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脚上一软,跌倒在地。

且说承志那日在酒店之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里的记号,知道她召集教众,大举追踪,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老手里,不论那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心里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查觉了温氏四老有三人中毒死亡的情事。承志更是挂虑,日间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看这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边发现有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一撬,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明达的尸首。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的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期,穆老师傅就算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那一位到了,他们必定会出手相救。」承志道:「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定是有备而来,别让咱们派里的师侄们遭了他们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也到了,怕他们什么,大家快上山啊!」众人当下把马匹寄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时,忽然头顶嗤嗤嗤的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发出讯号招呼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粒棋子,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黑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你这一下劲道好足!」承志正要跃出去伸手接还棋子,突然山腰中闪出数枚暗器,铮铮铮数声,将三粒围棋子全部打歪,落入远处草丛之中,一人手持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出,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崔希敏大叫:「师父,您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是个莽撞至性之人,也不理会这是什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特别用力,站起身来时,额角上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块,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希敏只是傻笑。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礼,各人互道别来情况,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的踪迹,两头猩猩突然吱吱乱叫,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不好,猩猩要逃!」拔足要追,承志道:「这是牠们的故居,既然要走,由牠们去吧!」但这对猩猩畜养已久,牠们临去时竟无一点惜别留恋之意,倒也颇出意外,凝望着牠们越爬越高,身形越来越小,心中颇为感慨。

承志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那处所正是当年自己钻入去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心中一惊,又见两头猩猩在远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乎招呼自己过去。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好象不是逃跑,牠们在叫你呢!」承志道:「不错!」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回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直上峭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点燃把火,缒绳下去,两头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承志一进洞,就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甬道,果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一看,竟是青青,承志又惊又喜,一摸她口鼻,已无呼吸,胸口却尚微微跳动。承志见洞内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里,还想抢入去相救,突然间一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当场就要昏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一齐用力,把两人吊了上来。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腹里难过之极,再也忍耐不住,在空中大呕起来。众人在上面十分担忧,只怕他身体受损,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内震天价一阵巨响,烟雾弥漫,山石横飞,众人都猛吃一惊,洪胜海险些失手,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人,双手交互拉扯,把承志和青青提了上来。

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到。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一阵连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怎么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有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过了一阵,承志悠悠醒来,自己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连说:「好险!」又过了一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在峭壁上休息了半晌,听爆炸声完全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他的腰上,如遇危险,可立刻将他吊上。崔希敏缒了下去,只见洞口已被爆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找不到入洞之门,只得废然回上。青青神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铁匣中藏箭,已惊诧他心计之工,那知远不止此。」黄真道:「谁想得到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中种了毒药。」崔希敏睁大了一只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怎么他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自己骨头中下毒?」

黄真笑骂:「好,等你升天归位之后,你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放点儿毒药瞧瞧!」众都哄笑起来。崔希敏嘟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于计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必会有人来损毁他的骸骨出气。他既善于用毒,临终时必定服了一种毒入骨髓的剧毒药剂。」崔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也知道啦,要是有人烧他的遗骨,烧骨头的那股毒烟就能害死人。」过了一会,又道:「那么洞里怎么又会有爆炸呢?难道他还在骸骨中放了炸药?」小慧道:「骨头里怎么能放炸药?那必定是埋在土坑之中的。」承志黯然点头,叹道:「青弟的母亲遗命要和丈夫合葬,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总于合葬在一起了。」希敏伸出了舌头,不住惊叹:「这人好厉害,他在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付去害他的人。那五毒教的恶婆也是恐有应得。」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往情深,也是一个苦命之人。」

小慧不住抚摸两头猩猩,道:「要不是牠们发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你自己也会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说的确好险,畜生的知觉有时比人还灵得多。大家一路谈,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小慧扶着青青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很深,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但因金蛇郎君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的秘方,普通解药见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布满黑气,病势反而更见沉重,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睡梦中只骂承志负心无义,众人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她,决不移爱旁人,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口中不住呕吐黑水。承志虽然心情明敏,武功绝顶,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都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报,反而害了自己女儿,大家唉声叹气,也吃不下饭。

将到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宋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去。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和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叩见师父和二师叔二师娘,他见承志年纪极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承志见这个师侄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声采,心想大师哥如此英雄,确要这样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的九名徒弟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可别多礼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承志道:「冯兄一定是得了大师哥真传了。」黄真知道冯难敌不肯对这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兼之他为人滑稽玩世,这些礼数向来并不考究,当下一笑了之。冯难敌谦逊了几句,命大儿子冯不破、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

冯不破今年二十一岁,冯不摧十七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三分,他们手下也确有点儿真功夫,这时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虽然勉勉强强的磕了头,心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如此脓包,更加瞧着一在眼里。他们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个小叔祖比试一场,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父亲或是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因为右颊有极大一块青记,所以绰号叫做青面神。他见冯氏兄弟探头探脑的在找寻什么,喝道:「喂,你们哥儿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去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咱们要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和梅师哥练武呢。」三人兴匆匆的赶往后山,冯氏兄弟心中不住盘算,要用什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祖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练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点头。三人刚转到山后,只听见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冯不摧拔足当先赶去,只听见孙仲君正在追逐一人。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面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的破口乱骂,一持刀狠斗,只见他武功不及孙仲君,所以打一阵逃一阵,但他并不奔逃下山,找到空隙,就回身拚命猛砍。

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石骏道:「孙师姊不爱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这时只听那人狂呼乱叫:「你杀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也都害了?」孙仲君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喝道:「你这种无耻狂徒,家里再多些人也一起杀了!」两人愈斗愈烈,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这单钩使来好象很不顺手。」石骏和冯不摧也见她兵刃很不合用,石骏把自己的单剑倒转,柄前刃内,叫道:「孙师姊,接剑!」长剑向孙仲君掷去,忽地人影一闪,一人从旁边树丛中倏地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了过去。三人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又迅速又美妙,心中暗暗赞叹,待那人站定身子,看清楚原来是归师叔门下的大弟子没影子梅剑和。

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道:「孙师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道孙仲君因为滥杀无辜,已被穆老祖师禁止用剑。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然情急拚命,但武功究逊一层,渐渐刀法散乱,斗到酣处,孙仲君突然飞出一腿,踢在他右手腕之上,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君一钩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一送,在他身上刺一个窟窿,梅剑和急叫:「住手!」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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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5:04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回  碧血染宝剑 黄甲入名都

 

何铁手当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称赞阿九美丽,又说她小小年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苏,并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剎「华严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承志时怒目而视,承志也不理会,进来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被打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着。承志逐一给他们解开了穴道,朗然说道:「兄弟与各位无冤无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得罪,兄弟在这里向各位陪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五毒教的教众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腔。承志心想自己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这人隐身在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双眼碧油油的放光,承志一惊,心想这眼光中充满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承志立即认出这是老乞婆何红药。何铁手送他出寺,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刚才言夭晏晏的神态大不相同,颇为疑感。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非他们另有*谋?只怕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他们的图谋,以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后面,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突然间嘘溜溜的哨声大作。

承志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背后隐蔽片刻,估量教众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大雄宝殿后面,只听见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承志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璈嗓门粗豪,两人你唱我和地在数说何铁手的罪愆。一个说她贪恋情欲,忘了教中大仇,反而与本教为敌。另一个说她与敌人联手,坏了拥立新君以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何铁手微微冷笑,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沉默,隔了一阵,何红药忽道:「另立教主!」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想当新教主?」他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笑道:「你们想想,谁有能耐胜得了我,就站出来抢教主!要是怕枉送性命,还是乘早别啰苏吧。」

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远远站着,似乎对她颇为忌惮。承志心想:「五毒教的教众我个个交过手,确是没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她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他见五毒教自己内哄,并非图谋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再理会,正待抽身出寺,忽见寒光一闪,何红药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越众而出。

承志见这兵刃似乎是一柄极大的剪刀,非但前所未见,以前也未听师父说过,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心,当下俯身又看。只听何红药冷然道:「我并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但咱们五毒教当年七祖三子,何等辛苦,费了四十年之功,才创立教门,百年来横行天南,决不能毁在你这贱婢手里!」何铁手道:「侮慢教主,该当何罪?」何红药道:「我早已不当你是教主啦,来吧!」双手前伸,嗤的一声,兵刃张了开来,果然犹如剪刀模样,只是剪刃内弯,更像一把钳子。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剪已连夹两下,她害怕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攻上来时间闪避一下,并不还击,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五毒教教众手中各执兵刃,渐渐逼拢,这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备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看见殿中一长条地方,想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大家上呀!」她巨剪一挥,众人吶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见乒乓数声巨响,坐椅已被数伯兵刃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一个白影在人群纵横来去,打得猛恶已极。

袁承志是武术大行家,殿上数十人的恶斗虽然打得情势混乱,他却一招一招看得清清楚楚。五毒教所有高手都曾被他用分筋错骨手点穴法打倒,这时刚救治过来,个个身上负痛,行动极不灵活,所以何铁手脱身逃出看来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用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再拆数十招,承志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件什么东西,慢慢向何铁手逼近,承志看得仔细时,原来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突然间听他大叫一声,双手一送,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

何铁手一个筋斗翻开闪过,那知他放的暗器古怪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何铁手再被四五件兵器同时夹击,锐叫一声,已被暗器打中,这时承志也已观看清楚,齐云璈放放竟是一件活的暗器,那就是他在雪地里捕来的那条厉害之极的金蛇。何铁手只感眼前一黑,疾忙伸手扯脱咬住她肩头的金蛇,狠狠两钩,钩死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大家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何铁手跌跌撞撞,直向后殿冲来,她虽然中毒,余威尚在,教众们一时却拦她不住。何红药纵身上前,双剪如风,径往她脑后夹去,何铁手一低头,还了一钩,潘秀达与程其斯已拦住了她的去路。何铁手在腰旁一按,「含砂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是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

承志见她转瞬间就要被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所杀,心想她所以弄得众叛亲离,实在与我大有关系,既然亲眼见到,这可不得不救,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手中缓了一缓,何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一钩向承志当面划来,承志一侧身,左掌反拿她的手腕,那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习惯,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一触到承志手指搭向自己手腕,手臂立即一沉,铁钩倒竖,一招「黄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来救你!」何铁手更不理,铁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上一勾,何铁手扑地倒下,她突然睁眼,惊叫道:「袁相公,我死了么?」承志道:「我救你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五毒教教众本来在旁观看两人相斗,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发一声喊,一齐拥上。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侧门。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红扑扑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

承志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的身子,奔回居所。青青等人见他同何铁手回来,都大感惊异,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承志道:「快,快,快拿冰蟾救她。」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洞玄与闵子华等又是气恼,又是奇怪,承志当下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来后我慢慢问她。」武当诸弟子一齐拜谢。过了一顿饭时分,宛儿出来说道:「她毒气慢慢退了,但是始终昏迷不醒。」承志道:「你姶他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忽儿吧。」

宛儿应了,正要进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宛儿脸一红,避了开去。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榆林汉中。」众人大喜,承志问道:「这讯息确不确实?」罗立如道:「我们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爷的,在陜西恰好遇上闯王义军攻城,炮火连天的,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杀得大败,守城的总兵官也给杀了。」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指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他当即定神筹划方略,到时谁放火,谁斩关,谁去刺杀守城的大将,一一盘算定当,只是事属机密,暂时不即宣布。

他连日十分忙碌,接见京中的各路豪杰,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响应。这天出外议事回来,宛儿忧形于色,说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旧昏迷不醒。」承志吃了一惊道:「已经有许多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宛儿入内看视,只见何铁手面容憔悴,脸无血色,已是奄奄一息。承志沉思片刻,忽地跳起,叫道:「不好啦!」宛儿道:「怎么?」承志道:「平常人中了剧毒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又怕服用什么古怪药料,普通毒物伤害她不得,但一旦中毒,却最是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宛儿道:「那怎么办?」承志微一沉吟,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大概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下一次再受五毒教教众的伤害,只好束手待毙了。」宛儿也感好生为难,承志一拍大腿道:「此人虽然与咱们无亲无故,但眼见她送命终是不忍,给她服了再说。」宛儿觉得这事十分冒险,只得把冰蟾研碎,用酒调了给她服了下去,过不到半个时辰,何铁手脸色由白变红,呼吸也已不再气若游丝,慢慢粗重起来。承志知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轻轻退了出去,洪胜海正在到处找他,一见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门啦!」

承志眉头一皱道:「有多少人?」洪胜海道:「有一个人已到了门外,不知后面还有多少。」承志寻思道:「五毒教人众除何铁手外,余人武艺均不十分高强,但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本来见了我望风而逃,这次居然找上门来,想必有恃无恐。那冰蟾至宝又给何铁手服了,要是有谁再中了他们所施的毒手,那可无药可治。」忙对洪胜海道:「你快传下令去,大家集中在大厅之中,不得我号令,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条破裤,双手据地,头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承志数次见过五毒教教众这种古怪姿态,这时倒也不以为异,眼光往下一看,认出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鲜血流出。承志严加防备,不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什么?」齐云璈不答,口中喃喃念道:「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道:「我与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不要再来纠缠,我也不再与你们为难。你快走吧!」齐云璈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口的念:「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仔细再看,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这时洪胜海已邀集众人在厅中,与青青一同出来察看。

承志使了一下眼色。洪胜海甚为乖觉,听清楚了齐云璈的话,返奔入内,与宛儿同到何铁手室中,叫道:「何教主,九刀穿洞,魔教之雄,那是什么意思?」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忽听洪胜海的话,疾忙坐起,问道:「谁来了?」洪胜海道:「一个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扶我出去。」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起床极为危险,正想劝阻,何铁手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自己已坐了起来,慢慢穿上长衣。宛儿道:「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宛儿伸手扶她,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的手腕,宛儿吃了一惊,自己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钢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宛儿心中又是害怕,又是钦佩。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齐云璈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仍旧头下脚上的倒立。何铁手道:「你为什么来谢罪?你如不遭到危难,也决不会觉悟。」齐云璈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主尊体,多蒙七祖三子保佑,教主尊体无恙。」何铁手喝声:「你以为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教规矩,你就是教主了,是不是?」齐云璈又倒翻了两个筋斗。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璈双臂一屈,额角碰在地上行礼。何铁手道:「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谢罪?」齐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应该由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既然现在尽忠于我,我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璈大喜,行了一礼,翻身正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铁手笑道:「他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所以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干什么呀?」何铁手把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位不要见笑。这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以毒攻毒,只有用原来虫豸的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料,才能治好。我每天给他拔一柄刀,这些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每年立春那天他体内毒发时,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点头道:「这样他永远做你的奴仆,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错。」青青又道:「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来不成么?」何铁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的意思。他曾用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收他。」青青道:「那你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他身上还有八柄刀,那多痛!」何铁手嫣然一笑道:「我要他多吃点苦头!」她顿了一顿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

洞玄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来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脸上明白见告。」他此话一出,武当弟子都站起来。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武当派可没干系。我身体没有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可不在乎。」她如此强硬,大出众人意外,承志向洞玄等一使眼色道:「何教主身体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宛儿进房去了,武当诸弟子声势凶凶,七张八嘴的议论。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的下落,兄弟负责打探出来。」武当诸人这才平息。

次日齐云璈又来,何铁手给他拔了一刀,接着数日都是如此,到第九日中午,洪胜海向何铁手报道:「那人又来啦!」此时何铁手已完全复原,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等也均已痊愈,大家想看齐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着她走出大门。只见齐云璈喜形于色,倒立在地,只剩了背上一刀。

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才好不好?你有解毒药在手,他不敢违背你半句话。」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种臭男人跟在身旁干什么?」何铁手大吃一惊,她自见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著男装,越瞧越是倾心相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这时听她一说,呆了半响,道:「什么?」青青道:「我不要。」何铁手道:「您说什么女孩儿家?」宛儿笑道:「这位是夏姑娘啊,他从小爱穿男装,别说您认不出来,我初次见到时也当是一位相公呢。」何铁手眼前一花,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女子而叛教舍众,这一生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咀一张,左颊露出一个酒涡,说道:「我真是胡涂啦……」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总是倏遭大变,心神把持不定,双脚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猛喝,一人疾逾奔马窜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见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刀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到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历,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众人齐声惊呼,看那暗施毒手杀害齐云璈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她呵呵怪叫,左手又挥又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捽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低头而死。众人这时齐都注意着何红药,只见她一脸害怕之极的神色,但始终无法可施,右手几次伸出,想拉金蛇的身体,刚要碰到时立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体就有大祸临头一般。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旁观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擦的一声,把自己左手手腕砍了下来,急速撕下衣襟包住断手,狂奔而去。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铁手弯腰在齐云璈身上摸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那块肉,连肉把金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承志问道:「这金蛇是那里来?」何铁手惨然一笑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留,但总不放心,怕我害他,所以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如果我替他拔刀,那就罢了,要是加害他,就用金蛇反击。哼哼,那知姑姑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自己的手。再迟疑片刻,那就不可救了。」

承志叹道:「这真叫做『蝮蛇螯手,壮士断腕』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这人也真怪。」宛儿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脸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什么乱子。」她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相公,何教主自己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承志道:「让他休息一会吧。」宛儿道:「不,我瞧情形不对。」承志道:「好,咱们大家瞧瞧去。」三人一同走到何铁手房外,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未毕,双掌一招「横堤拦涛」,拍拍的两声,已把木窗推开,飞身入去。承志和青青知道事情不对,跟着跃进,承志一见何铁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原来她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那条金蛇,正要放到自己上。承志这时不暇思索,右手一挥,嗤嗤两声,两枚围棋子破空而去,一一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你要自寻短见?你的教众们不要你,你跟咱们大家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承志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弃邪归正,与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这时程青竹等闻声,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心里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死关头突然被人救治,求生之念反转热切,灵机一动,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道:「您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想:「这人一瞬之前正要自戕,哭了一场忽然又笑,她要大哥什么呢?啊哟不对,莫非她看中了他!」忙道:「你要他答应什么?」何铁手道:「袁相公您先说肯不肯。」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什么事。」这时他心中也起了疑窦,不即答应。何铁手向青青宛儿一笑,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承志大惊,不住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行礼,快别行礼。」何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青青心头一宽,笑道:「何教主这样厉害的功夫,谁能做你师父啊。」何铁手笑道:「师父,您不收我这个徒弟,我在这里跪一辈子。」承志道:「我出师不到一年,那能授徒?何教主要是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互相切磋、研究一下武艺,或许大家都有进益,拜师之说,再也别提。」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承志伸手要去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一钩往承志手掌上钩去。

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向前一伸,在间不容发之际,抢在她的头里,只在她手肘上向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斗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仍旧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绝技,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承志道:「何教主好好休息一会吧,我要出去会客。」说着径自出门,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收为徒?」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讲个半夜里把图放在床边的故事给你听。」青青愕然不解,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事本来问心无愧,但青年男女,夜里睡在一床,这事被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而且败坏了自己令名,不禁连连搓手。何铁手向承志笑道:「师父,还是答应了的好。」承志沉吟道:「唔,唔。」何铁手大喜道:「好呀,你答应了。」双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青青满腹疑窦,对何铁手道:「你讲什么故事?」何铁手笑道:「咱们教里有一种邪法,只要我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再向他磕几个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青青将信将疑,承志听她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样要挟的。如她心术不改,我决不授她武艺。」当下正色说道:「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是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本门的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叫我作教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承志想了一下道:「好吧,你就名叫惕守。惕是惕往之非,守是守正行端的意思。」何铁手大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现在叫您师叔,将来叫你师母呢!」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自此对何惕守颇为好感,正要开口骂她,忽见洞玄与闵子华两人走进室来。承志道:「现在咱是一家人啦!黄木道长是存是殁,你对两位道长说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她刚说得半句,只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震得桌上茶壸、茶盏不住晃动,众人吃了一惊,刚定了定神,响声接连不断。程青竹道:「那是炮声。」众人涌到厅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这时炮声不绝,城外火光烛光,杀声大震,闯王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承志对洞玄道:「道长,她已拜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大道人被我姑姑关在云南大理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洞玄与闵子华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不知道我已经叛教,见了这令符自然会放尊师出来。」洞玄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承志号令,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分派得井井有条。当下他派人到城边打探,过不多久,一名头目拿了一封书信过来,是闯王手下制将军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送给承志的。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明兵早已大乱,有谁禁止得住。承志携来的十大铁箱珍宝,这时早已变卖为银钱,分遣得力人员向守城官兵贿赂。次日是三月十八日,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着黄衣黄甲,数十万人犹如黄云蔽野,炮火不住往城上轰来。守军阵势早乱,那里抵敌得住,有的受了贿赂,箭矢向天乱射,炮中不实铁丸,北京城墙虽然坚厚,眼见指日可下。

承志等心中大喜,当日下午指挥人众,在城中四处放火,截杀官兵,贫民到处响应,城中乱成一团。群雄正在大呼酣斗,承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承志大喜,叫道:「大家跟我来,拿下这*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群雄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普通官兵那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形势不对,拨转马头想逃,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已提下马来。曹化淳见是承志,又惊又怕。承志喝道:「你到那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战彰义门。」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督战,正是闯王李自成。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险晕了过去,他性命悬人之手,那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下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承志率领众人,随溃败的明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明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义军呜金休息,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吶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承志等这一小撮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瞭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可攻破,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吧。」各人心想他绝世武功,现在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在不费吹灰之力,俱都依言。承志请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帅袁」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的守军自然溃散。他带了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

一路火光烛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承志直入宫门,守门的卫兵宫监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承志见皇宫冷清清的一片,心中不觉一惊:「崇祯要是逃匿起来,那可功亏一篑。」当下直奔寝宫,跑到门外,只听见一个女人声音正在大声斥骂。承志闪在门边,往里一张,心头大喜,原来崇祯好端端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向他戟指而骂:「十多年来,只要你听我几句话,也不会闹到今日这步田地。你使宗庙社稷沦于贼手,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崇祯俯首不语,皇后骂了一阵,掩面奔出。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闪,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这少女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跟咱们一起逃吧!」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忽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是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崇祯变色道:「你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红道:「不错,儿臣今日要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什么?」阿九道:「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崇祯道:「你把剑给我。」他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一剑向阿九头顶直劈下来。

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下如此毒手,他与两人隔得很远,一见形势危急,疾忙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崇祯提剑正待再砍,承志身子如箭离弦,左手直伸,只在他右腕上一点,崇祯那里把握得住,金蛇剑直飞上去。承志左手一翻,已搭住崇祯手腕,右手按住落下来的宝剑,看阿九时,全身卧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断。承志大怒,喝道:「你这昏君,害死我的父亲,今日取你性命!」崇祯见是承志,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自坏长城,今日悔之已晚,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监抢上想拉承志,被他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

承志右手一挥,挽了一个剑花,正要往崇祯头上砍去,阿九睁开眼睛,奋起平生之力,倏地跃起,抱住崇祯叫道:「你要杀父皇,先杀我……」眼中满是哀恳的神色,望着承志,一语未毕,人已晕厥了过去。承志见她断臂处鲜血兀自泊泊流出,大为不忍,左手微微用力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了出去。承志俯身抱起阿九,把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的脉道俱都用点穴法闭住,鲜血登时不再如泉喷涌,然后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止血药给她敷上,撕下衣襟扎住伤口。阿九慢慢转醒。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夺门而出。承志喝道:「那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叫:「别伤他,别伤他!」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然不是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阿九之心,当下点点头道:「好!」阿九右手抱着他,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承志见宫中各处大乱,心想阿九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好将她救返自己居所再说。当下抱起她的身子,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半天照得通红,到处哭声喊声,想是明兵溃败之后,正在乘机劫掠百姓。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承志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青青又问:「干么不杀?」承志迟疑了一下,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笑道:「这样美貌的姑娘,怎么断了一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有带出来?」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笑,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郑重,伸了伸舌头,住口不说了。青青问道:「什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姑娘会画画,我见过她画自己的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白了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向承志又伸了伸舌头。

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奔进房来,叫道:「袁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兵开了宣武门!」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进来了。」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出去迎接。」两人走到厅上,何惕守道:「师父,您放心,我会照顾她们。」承志点了点头。程青竹从前是崇祯的侍卫长,所以承志调动人手接应闯军诸事,他一概不来参加,这几日只是反锁在自己房里,不闻不问。承志知他是对旧主的恩义,丝毫不加勉强。这时沙天广与铁罗汉尚未回来,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百姓们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顺大王万万岁」的黄纸,执香站在门口,人人欢声雷动,有的还在门口摆设酒浆劳军。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那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千人拥了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英雄豪杰,到处截杀明,见了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来,一名闯卒手中拿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制将军李」四个大字,李岩身穿黄衫,纵马疾驰。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李岩一怔,当即翻下马,笑道:「二弟,破城之功,你居第一!」承志道:「闯王大军一到,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老鸦山见过的刘一虎,以及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小慧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欢聚平生。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骑前导,李自毡笠缥衣,乘乌驳马从得胜门进来。李岩过去低语几语,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请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承志连忙拜谢,众人齐呼万岁。李自成换了一匹马,在众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中「天」字之下。李自成神力惊力,这一箭直没入城墙之中,群雄又是一齐欢呼。来到得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去年在陜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有识之士早就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他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其实只是一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吃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一人披头散发,身穿白袷短蓝衣,元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绸裤,左脚赤脚,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果然是崇祯皇帝。又见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朕自登基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朕虽然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承志拿了这张御笔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叹道:「你现在说得漂亮,什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道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那里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陪他,真叫做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了。胜海,你把尸首抬出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承志驰回报告。

李自成已进内宫,守门的闯军认得他,恭恭敬敬的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椅上,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一旁。李自成见承志进来,叫道:「好,袁兄弟,皇帝呢,带他上来吧。」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自成一呆,从承志手里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道:「嗯!」伸手扶了他起来。自成道:「你家为什么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道:「因为误用了*臣周延儒等人。」自成笑道:「我也明白。」随即正色道:「告诉你,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不知有几千几万,那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那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并好好葬我父皇母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戮百姓。」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百姓!是咱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胸前肩头,斑斑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的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的说什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那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自成穿上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咱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什么王?嗯,你父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拍的一声,曹化淳面颊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贼,打得好。来呀,把他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磕了出来。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一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曹化淳连说:「不敢!」磕头退出,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自成对承志笑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不知道在那里。」承志接口道:「皇帝把他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她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以后,再带她来叩见大王。」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什么,这公主就赏给你吧。」承志窘道:「不,不,那……」宋献策笑道:「袁兄弟,害什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承志听他话中有刺,不禁一愕,仔细打量,见他身长不满三尺,右足短了一截,所以身子向一边倾侧,手中拄一根木杖,面狭而长,一脸精悍机智之色,望着承志微微而笑。正在这时,李岩从外面匆匆进来,叫道:「大王,刘将军他们闹得太不成话啦!」自成道:「怎么?」李岩道:「他们抓了大批官吏富户,严刑勒赎,听说已杀了不少人啦。」宋献策笑道:「他们出生入死,拚了性命打下江山,弄点钱花花,那也没什么不该吧。」李岩怒道:「不,现在江南未定,山海关吴三桂宋降,人心正乱,带兵的人只想发财,那怎么得了?」宋献策淡淡笑道:「发财有什么要紧?只怕自己收揽人心,对大王不利,那就不好了。」自成脸上筋肉微微一动,不由自主的向李岩斜睨了一眼,李岩愤然道:「咱们得成大事,不是靠了人心所向,老百姓的拥戴么?」承志见他们越吵越是厉害,心想自己不是闯王旧人,不便介在中间,于是向自成行了个礼,退出宫去。刚出宫门,迎面一人奔来,叫道:「小师叔,我正到处找你呢?」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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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4:03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回  怨愤说旧日 憔悴异当时

 

焦宛儿躲在暖轿底下,只觉这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心中不禁有点害怕,这时正当隆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被她热气一呵,化作了冷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宛儿只好任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立被何铁手发觉。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忽听一声呼叱,轿子登时停住。只听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宛儿心中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你们五毒教横行一世,想不到也有今天。」宛儿一惊:「那是闵子华!嗯,第一个说话的是他师兄洞玄道人。」只听见四周脚步声响,想是已有许多人把暖轿围住,轿夫们把轿子放下,各自抽出兵刃。宛儿拉开轿障一角,偷偷张眼外望,只见东边角落上站着四五个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当先一人依稀正是洞玄道人。宛儿心想:「西、北、南三边想必也都有人,他们武当派是大举来报师长之仇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经跃出轿外,娇声喝道:「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要想干什么?」洞玄道:「我们师父黄木道长到底在那里,快说出来,那就免受折磨。」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又不是三岁娃娃,失去了问我们要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脉,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人没照顾。」宛儿心道:「原来这人说话都是这么一副娇声媚气的声口,我先前还以为她故意向袁相公弄姿作态呢。」洞玄怒道:「你们五毒教到处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长剑一挺,就要上前。何铁手笑道:「武当派号称剑术正宗,平时不敢正大光明的来找我,现在知道我们教里许多人受伤,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哈哈,嘻嘻,嘿嘿!」片刻之间,换了几种笑声。她笑声未毕,只听见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被她下了毒手,一时呼叱怒骂,兵刃交并。这次武当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或死或伤,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她见武当剑法迅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到了特强高手,才受克制,其实普通剑客,决非武当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被武当门徒误会是五毒教众,攻击过来可抵挡不住,只得屏息观斗。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气森森,看得她惊心动魄。

何铁手双钩功夫果然了得,在数十人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攻,被她铁钩横划,带着肩头,登时痛晕在地,当下由同伴救了下去。

再拆数十招,何铁手力气渐渐不支,闵子华一剑削来,疾攻项颈,她头一偏侧避,旁边又有两剑攻到,只听见铮的一声,一件东西滚到轿下。宛儿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以给袁相公除了一个大对头;急的是她如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她手下教众肯不肯交还,实在难说。

又斗二十余招,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洞玄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收起,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的四周,洞玄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那里?他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快逾闪电,又伤了武当派的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各人见她狠毒,下手不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分,突然远处嘘嘘溜溜一声吹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啦,你们还是走的好,否则要吃亏的呀。」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舍生忘死的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关切的叮嘱,真还道她是在和情郎谈情说爱哩!」洞玄叫道:「先料理了这贱婢再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心中烦燥,不忍见这样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一个姑娘被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不成?」何铁手笑道:「您这位道长说什么?」那道人呆了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地金光一闪,闵子华急呼:「留神!」但那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何铁手的金钩已在他背上刺了一钩。

酣斗中远处哨声更急,洞玄分出八名高手迎上去阻拦,只听见金铁交并,八个人败了下来,武当门人又分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立时一松,但洞玄等数名高手仍旧力攻,她竭力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打了一盏茶时分,一名道人高叫:「好,好!长白三英,你们三个卖*贼也来啦。」一个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宛儿心中十分惊疑:「长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被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他们送上南京衙门,怎么又出来了?难道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这时五毒教一面的帮手愈来愈多,武当派眼见抵挡不住,洞玄发出号令,众人齐齐退却。他们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纹丝不乱。何铁手见他们虽败不慌,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

武当派人众来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只剩下朔风虎虎,吃卷残雪。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何铁手道:「幸亏姑姑你搬兵来得快,温家四位老伯伯和长白三英又聚在一起,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示大容易呢。」一个白须老人道:「武当派和华山派有勾结吗?」另一个嗓音粗重的人道:「金龙帮和那姓袁的小子勾结在一起,咱们兄弟既然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计,那么姓袁的必定会去和武当派为难。」那白须老人笑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宛儿在轿下听见了「借刀杀人的离间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来是这三个*贼。」她想再听下去,那知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也坐不成啦。」众人一拥而去,何铁手和长白三英及四个老人走在最前,其余的跟在后面。宛儿等他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了出来,不觉吃了一惊,原来这地方竟是在禁城之前,眼望着何铁手等进宫去了。

宛儿不敢在这地方停留,疾忙回到正条子胡同,把经过的事细细对承志说了。承志向她凝望半晌,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拜了下去,承志不便伸手相扶,只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大人的血海深仇,这事着落在兄弟身上,焦姑娘要是再行大礼,那就是瞧不起兄弟了。」他沉吟了半刻道:「事不宜迟,我就进宫去找他们。」宛儿道:「这些*贼不知怎样,竟混进了皇宫内院。宫里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去恐怕不大好吧?」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它,那知一到京师之后,怪事层出不穷,竟没空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原来那是满洲夷王多尔衮写给北京司礼太监曹化淳的,本来命洪胜海送去,承志知道这信将有大用,所以一直留在身边。宛儿大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僮。」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也是一片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

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扮已毕,果然是一个俊悄的小书僮。承志笑道:「我可不能叫你作焦姑娘啦!」宛儿笑道:「你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什么杯儿碗儿呢。」两人正要走出,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京兆尹衙门戒备很严,一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们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承志点点头道:「好!」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

宛儿眼望承志,听他示下。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许多高手在内,我一人保护宛儿已经不易,多一人更碍手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并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臂伤之后,身体没有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承志心中一动:「听他语气,似乎有意要我与宛儿单独相处。昨日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两个青年男女深夜出外,或许已引起别人疑心。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瓜田李下之嫌,还是避一下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快去换衣吧。」罗立如大喜,入内更换僮仆打扮。吴平跟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什么?」吴平道:「袁相鈆对咱们金龙帮有大恩,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道:「你说让师妹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之灵,一定也喜欢这样。你跟去干什么?」罗立如道:「大师哥你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在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事,能够成就这件美事,那是再好不过。」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罗立如对这位小师妹已暗中相思了好几年,只是见她品貌既美,平时又不茍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中事务时极有威严,所以一番深情从来不敢吐露半点。自从断臂之后,更是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宛儿多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然若失,但随即转念想道:「袁相公如此英雄,与师妹正是一对。她终身有托,我自然也代他欢喜。」

承志从铁箱中取出许多珍宝,包了一个大包,命罗立如捧在手里,来到宫门,承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见是曹太监的客人,恭敬异常,忙一路引了进去,走到一座殿前,禁军退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的人也不断掉换。最后从花园右侧的小路弯弯曲曲的走了一阵,来到一间精致的小屋,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献上清茶点心。一直等了两个时辰,曹太监始终不来,三人也不谈话,坐着枯候。再过一会,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承志问了几句暗语,承志照着洪胜海先前说的答了,那太监点点头出去。

过了片刻,那太监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老太监入来。承志见他身上穿得十分华丽,气派极大,心想这大概是明宫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权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那先前进来的太监果然道:「这位是曹公公。」承志和罗立如、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九王爷好么?」

承志道:「王爷很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什么嘱咐。」承志道:「王爷要请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曹化淳道:「咱们皇上性子真是又刚又固执,我进言了好几次,他总说借兵灭寇之事后患太多,只求两国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之后,重重酬谢九王爷。」承志本来不知满洲的九王爷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什么密谋,因为洪胜海在九王爷驾下地位不高,最机密之事不能预闻,只是传递消息之使而已。洪胜海不知道,承志自然也不知道了。承志这时听见曹太监之言,耳中嗡的一声,心里砰砰乱跳,头顶上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原来他们要师法向沙陀借兵灭黄巢的故事,满洲人如此心急,显然是不怀好意了。」他虽然镇静,但这消息太大,不免脸有异状,曹化淳会错了意,以为他因这事没有办妥所以心中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另有一计呀!」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咱们王爷是十分佩服的。」曹化淳笑而不言,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只见一阵耀眼,室中充满了珠光宝气。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普通珠宝真不在他的眼里,但这一阵宝气迥然有异,不禁站起身来,走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美玉宝石,不计其数,单是一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就是价值连城,颗颗精圆,真是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火红的玛瑙球,别说这样大的翡翠不易见到,而雕刻之精,更是难得,那狮子勇猛雄健,栩栩欲活,曹化淳看了一件,又看一件,良久良久,不忍释手。他想拿一件最次的珠宝赏给承志,但拿起一件,放下一件,始终不能决定,最后心一狠,暗道:「赏他银子便了。」转身对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东西?」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道皇上很英明,借兵灭寇的事不好办,但总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被他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手一挥,对罗立如和宛儿道:「你们到外面休息去吧。」承志点点头,早有小太监来陪了两人出去。

曹化淳亲自关上了门,携住承志的手,低声道:「你知道九王出兵,有什么条款?」承志心想:「要骗出他的机密,必先说点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于是道:「公公是自已人,说给你听当然不妨,不过这事可机密之至,除了九王,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个人知道。」

曹化淳眼睛一亮,承志挨近身去说道:「小人心想,九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古人说道:大丈夫得志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洪老弟的事,包在老夫身上。」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连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心想:「这人十分机灵,又是九王心腹,收为己用再好不过,」于是问道:「洪老弟是那里人?」承志道:「是广东人。」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后,委你做镇守广东的总兵如何?」承志又连忙道谢,说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九王爷的意思是……」他左右一张,悄声道:「公公可千不能泄漏,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说?」承志低声道:「满洲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九王爷要大明皇上割河北和山东以北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承志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九王多尔衮亲笔书信,二则有如此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曹化淳岂有不知。他一面沉吟,一面点头道:「现在天下大乱,今早传来军讯,潼关已被闯贼攻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我们大明还有什么将军能用?九王再不出兵,眼见闯贼就兵临北京城下了。」承志听说闯王已破潼关,杀了明军第一大将孙传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欢悦之情,忙低下了头,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旧固执,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承志心中砰砰乱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必须谋定而后动。曹化淳道:「哼,今上既无平贼之策,只好立明君,大明江山送在他手里不要紧,难道咱们跟着他送死?」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总比陷于贼手好得多,他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心想这人虽是九王心腹,但究竟第一次见面,机密大事岂可吐露给他知晓,忽地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有好音报给九王,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四名小太监,捧起承志所赠的珠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另有四名小太监领着承志、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间屋中宿歇。晚间开上膳食,十分丰盛,眼见天色已黑,四名小太监道了安后,退出房去。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谋,事情非同小可,国家危急之极,我出去打探一下,再要查明夏姑娘是不是被拘在宫里。」

宛儿道:「袁相公,我跟你同去。」承志道:「不,你和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承志见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来,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儿取出了明晃晃的蛾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儿,教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把钢刺微微前伸,刺破两人的衣服,刺尖抵入了他们胸前肉里。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原来魏忠贤是熹宗时的*恶太监,这时早已伏诛。他当下把动弹不得的两名太监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宛儿波波的一声,吹灭蜡烛,室中登时漆黑,她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承志把一名太监又点了哑穴,左手捏住另一名太监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你领我们到曹公公那里去。」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说,领着两人向前走去,走了一盏茶时分,转弯抹角的行了一里多路,来到一座大楼前面,那小太监道:「曹公公住在这里。」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左手肘在他胸口一撞,已闭住他的穴道,托起他的身子,丢在花木深处。

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见第二层楼上灯火辉煌,承志正要拉着宛儿跃上,忽然后面脚步声响,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么?」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总是在楼上吧。」一边说一边回头,见走来的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五人穿的都是太监服色。那人笑骂道:「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承志和宛儿低下了头,不让他们看清楚面貌。那五人入门时灯光在门上明晃晃的朱漆上反映出来,照在几人脸上,承志吃了一惊,轻扯宛儿的衣角,等五人走上了楼,低声道:「是长白三英!」宛儿大惊:「杀我爸爸的*贼?他们做了太监?」承志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咱们上去!」两人紧跟在长白三英的后面,一路上楼,守卫的太监丝毫不加阻拦。到了二楼,前面两名太监领着长白三英走进一间房里去了。承志和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只听房里那提灯的太监隐隐约约的道:「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承志一拉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一间书房。长白三英坐在中间,他们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承志和宛儿径自向前,猛然抬头,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请你们三位去吃饭。」长白三英斗然见到焦宛儿,一惊非同小可。

李刚第一个跳了起来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宛儿道:「不错,所以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呀!」史秉文眉头一皱,擦的一声,长刀出鞘,承志一跃而前,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兄弟后领,提了起来,同时一脚踢在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轻轻一合,史氏兄弟头碰头的都撞晕了过去,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长白三英都已被打得人事不知。宛儿拔出蛾眉钢刺,手起刺落,猛向史秉光胸口戮去,承志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快躲起来,有人上来。」

只听见楼梯脚步声响,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回书架后面,再回来抱起李刚,和宛儿两人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一个人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人声音道:「辛苦您啦!」承志和宛儿听出了那是五毒教主何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个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承志暗暗寻思:「衢州石梁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夜瞧见的四个老头子竟是他们,怪不得武当派的洞玄道人他们抵挡不住。他们来干什么?」外面众人寒暄未毕,曹化淳和几名江湖上的高手已走进室来。只听曹化淳给各人引见,竟然有方岩的吕二先生在内。承志心想:「温明施被我打中了穴道之后,无人相救,大概已成废人,温氏的五行阵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它人众,我一人却万万抵敌不过。」只听曹化淳道:「长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那里去了。」承志暗中偷下重手,将长白三英闭了三处穴道,他们就是醒来,也出声不得。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回来,都说不见三人的影踪,余人悄悄议论,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咱们。」这时听见众人挪动了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

曹化淳该嗽两声,压低了嗓子说起话来。承志知道大*谋就要吐露,屏息倾听,只听他道:「闯贼已经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众人发出一阵纷纭之声,想是首次听到这重大消息。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就要迫近京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那只好另立一位能护持社稷的明主。」何铁手笑道:「那就立诚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天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荣。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奇功却是大家的。」他见大家没有异议,当下分派职司。

只听他道:「再过一个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请带领得力的弟兄在皇上寝宫外面四周埋伏,阻拦旁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人伏在书房外面,由诚王爷入内进谏。」吕二先生道:「周大将军掌握兵权,他是忠于今上之人,要不要先除了去?」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与霍尚书早被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早知若要拥诚王登基,周大将军与霍尚书是两个大碍,所以令小妹连日派人到户部去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种小事,听说今天已把周大将军与霍尚书革职拿问了。」众人一阵大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承志这时方才明白,原来那些红衣童子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中间还包藏着一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可叹崇祯自逞精明,落入别人圈套之中尚且不觉。又听曹化淳道:「现在各位请下去休息一忽儿,待会兄弟再来奉请。」吕二先生与温氏四老等都告辞出去。

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长白三英为什么不来?他们别去向皇上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这件事咱们索性瞒过他们。不过长白三英是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一件大功,要说背叛九王,那决不至于。」何铁手道:「什么大功?」曹化淳道:「他们盗了武当派一个姓闵的一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的帮主焦公礼,这样,江南武林人物势必要自相残杀,咱们将来避到金陵去就舒服得多啦。」宛儿早有九成相信是长白三英害她爹爹,这时再无怀疑。承志听到这里,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出什么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点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宛儿的嘴。只听何铁手笑道:「公公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的事情却这样清楚,真是难得。」曹化淳干笑了两声,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那一个不是贪图富贵?那一个讲什么仁义道德?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和朝廷大臣商议,却来礼聘各位拔刀相助,就是这个道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书房。

承志躲在书架后面窃听了这番谈话,知道事情十分紧急,可是应该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国难家仇,百感交集,一时间思潮起伏。宛儿见承志沉吟,低声道:「这三个*贼怎么办?小妹可要杀了。」承志道:「好,但不要流血,以免被人发觉。」他捧起史秉光的头颅,指着他两边的「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呜』这一招么?」

宛儿点点头,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这*贼哼也没哼一声,登时气绝而死。她如法施为,又将史秉文与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承志肩头哭了起来。承志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什么地方去。」宛儿拿得起放得下,立时收泪,随着承志走出书房。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叉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人向西走去。承志和宛儿身穿太监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无妨,于是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了几个庭院,望见她走进一座屋子里去了。

承志和宛儿跟着进去,一进门,就听见东厢房中青青在破口大骂:「杀千刀的五毒教,不要脸的何铁手,教你四只爪子都变成了生铁……」承志一听,再也忍耐不住,直闯了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正在煎药添香的服侍她,承志一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叫了一声:「大哥!」承志走到床边,道:「你的伤怎样?」青青道:「还好!」她见宛儿站在承志后面,说道:「你也来了?」宛儿道:「嗯,夏姑娘的伤不碍事么?」青青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忽道:「那何铁手要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承志心想:「他们另有计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我现在不能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么?」青青道:「什么宫里?」承志心想:「啊,原来你还不知道这是在深宫之中。」只听见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内监,塞入橱中,见四下再无藏身之所,而门外的人就要进来,只得一拉宛儿钻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间,何铁手和何红药已经进来。何铁手盈盈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吗?咦,服侍你的人那里去啦?这些家伙就知道偷懒。」青青道:「是我叫他们滚出去的,谁要他们服侍?」何铁手不以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气。」她走近药罐,叫道:「啊,药煎好啦!」拿起一块雪白的丝棉,蒙在一只银碗上,然后把药倒在碗里,药渣都被丝棉滤去。何铁手笑道:「这药治伤最是灵验不过。你放心,药里要是有毒,银碗就会变黑。」青青起初见到承志,本是满怀欢悦,但随即见到宛儿已很有些不快,后来见他们两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态好象颇为亲密,一时满心怒气,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么?」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什么啊?」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宛儿女孩儿家心思细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心自己之意,这时听她指桑骂槐,心里十分气苦,不觉身体发颤,承志随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于无从解释,只得轻轻怕怕宛儿的肩膀,表示安慰。何铁手却不知道其中的周折,笑道:「别发脾气啦,待会我就送你回家。」青青道:「谁要你送,难道我自己就不认得路?」何铁手只是娇笑,那老乞婆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姓夏的小子,你既然落入我们手里,我何红药那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那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那里?」青青听见她侮辱自己母亲,那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药,连碗带药,劈脸往何红药掷去。何红药向旁一躲,乒乓一声,药碗在墙上撞得粉碎,但脸上终究还是热辣辣的溅上了许多药汁。她怒喝一声:「浑子小,你不要命了!」

承志在床底下凝神注意着外面动静,见何红药双足一登,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变,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只听何铁手叫道:「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一声道:「干什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被点中了穴道,非他亲自来施救不可。」何红药微一沉吟道:「好,咱们不弄死他,但总得让他先吃点苦头。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更做了可怕的表情,直伸到青青面前。何铁手道:「姑姑,你何必吓他?」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这小子生得俊,你护着他了。」何铁手怒道:「你说什么话?」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的我!」听见一阵悉率之声,想是她从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啊!」似乎又是詑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她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绢上的肖像。

承志一瞧,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双颊晕红,穿著摆夷人的装束,头上用布缠住,相貌很是俊美,依稀之间,面容轮廓还与何红药有点相似。承志正感奇怪,又听何红药道:「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个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

何红药怒道:「你这小鬼那时候还没出世,你那里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有对我不起,我怎么会弄成这个样氶?怎么会有你这小鬼生到世界上来?」青青道:「你越说越奇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和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道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有什么干系?」何红药大怒,一掌向青青脸上打来,何铁手伸右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的说。」何红药喝道:「你亲生爹爹就是被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他,你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他了?你伤害了他,就是伤害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见你长辈,让你三分,要是你犯了教规,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身份,气焰顿剎,颓然坐在椅上,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一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所以把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做了许多许多梦,梦见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青青道:「我妈已经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了?」青青道:「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说道:「我逼他说出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好好好,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小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妳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床里,不再理她。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了咱们的人,再放这小子。」何铁手道:「那当然!」何红药忽然俯下身来,承志和宛儿都吃了一惊,但她并不往床底下瞧,而是伸手指在床前地板上画了几个字,承志一看,见是:「下三年毒蛛蛊」六个字,何铁手左脚在地板上擦了几擦,把灰尘中的字迹擦去,道:「好吧,就是这样。」

承志暗暗寻思:「那是什么意思?……嗯,是了,她们在释放青弟之前,要先给她吃毒蛛蛊,毒性在三年之后方才发作,那时无药可解,她们就算报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在暗中瞧见。要是我不来……」他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

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承志见她双足将要跨出门限,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听我话?」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呀。」何红药怒道:「我知道你看中了他,压根儿就没有存心给你过世的爹爹报仇。」她气冲冲的回了转来,坐在椅上,似乎是在强抑怒气,筹思暗害青青之策,室中登时寂静无声。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儿,青青忽在床上猛搥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干什么呀?」

承志大惊,就要窜出,宛儿拉住他手往里一缩,只听何铁手柔声安慰道:「你安心睡一忽儿,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声,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一阵灰尘落在承志和宛儿头顶和衣领之中。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调匀呼吸,方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们两人到底是何居心?」她不知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谋,这事关系到国家的气运,实在非同小可,所以他坚忍不出。

青青心中气愤,那知何红药比她还要恼恨,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然由你执掌。教祖的金钩既然传给了你,你有了生杀大权,可是我对你说,咱们教里虽然不禁情欲,但我遇到的惨事还不值得你心惊么?」何铁手笑道:「姑姑遇到了负心汉子,就当天下男人都是薄幸郎。」何红药道:「男人中当然也有好的,然而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啊!你瞧他模样儿,和金蛇真没什么分别,谁说他的心就和老子不一样。」何铁手道:「他爹爹和他一样俊么?怪不得姑姑这样倾心。」承志在床底听着何铁手的语气,显然对青青颇为钟情,这人绝顶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是执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说给你听,是祸是福,由你自决吧!」何铁手道:「好,我最爱听姑姑说故事。但给他听去了不妨么?」何红药道:「让他知道了他父亲做的坏事,将来死了也好瞑目。」青青跳了起来,叫道:「你瞎造谣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那里会做坏事?我不听!我不听!」何铁手笑道:「姑姑,他不爱听,怎么办?」何红药道:「我是说给你听,他爱不爱听,理他呢。」青青先用棉被蒙住了头,可是后来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何红药叙述金蛇郎君当年的故事。

只听她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在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的庄主,经管那边的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你说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是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然听见树丛里有飕飕的响声,我知道有蛇逃走了,忙循声追过去,果然见一条五花正在向外游走。我觉得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驯,从来不会少的,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我也不去拿牠,一路跟在牠的后面。只见牠游到树丛后面,径自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何铁手道:「干什么?」何红药咬牙切齿的道:「那就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道:「是那金蛇郎君么?」何红药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少年。手里拿着点燃了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被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很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谁和你闹着玩。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连忙叫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个木箱来放在地下,那箱子角上用细绳儿缚着一只活的蛤蟆,一跳一跳的,那男子一拉绳子,箱子盖忽然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拼命想稳住身子,那男子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的手法虽然跟咱们教里的完全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贴贴的动弹不得,这一来,我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样关心。」青青插口道:「喂,你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着:「那时我心里也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他怎么敢这样大胆,到这里来捉咱们的蛇?难道不知道五毒教的威名吗?这时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来,伸到五花的口边,五花一口就咬住了铁棒,我慢慢走近细看,原来那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一咬住,她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那铁管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来偷毒液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有许多毒蛇不肯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伏蛇管来嘘溜溜的一吹,他想不到这管子吹出来的声音这样古怪,抬头一看,那五花头颈一扭就咬了他一口。他连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那里容得他,当即上去劈面一掌,那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我就摔了一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那里是他的对手。」何红药白眼一翻道:「我虽然打他不过,但缠过了他,总教他缓不出手去拿药,等到他第三次将我打倒,他伤口毒发,昏了过去,我走近一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年纪轻轻的就这样送了性命,实在太可惜了,而且又是这样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于是姑姑你就将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着,拿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他了。那时我很年轻,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不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是不由自主的神魂颠倒。过了三天,那人毒气退了,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救了他的性命,什么事也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身上负了血海深仇,虽然武艺已成,但对头功找既强,又是人多势众,报仇没有把握,听说五毒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所以赶到云南来想讨教五毒教的功夫……」她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这样才打起交道来。

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窥探了许久,懂得了一些炼制毒药的门道,就来偷咱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准备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液给他,他为了报答我,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要不要我去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了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点头答允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说不定,他报大仇还少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所以要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不是真有此剑,就算有,什么时候能盗到,也很难说。」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做事真是不顾一切,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那时候我给他迷住啦,只想要他多陪我一些日子,我好象发了疯,什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应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是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被鬼迷住了一样,我就对他说,我知道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被它碰到了都得削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什么地方,我对他说,那就是咱五毒教代代相传的碧血金蛇剑!」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心想:「难道这剑竟是五毒教的?」

何红药继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咱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洞外有十八名弟子把守。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的求我求我,我最后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就放咱们进去。」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虽然大胆,这条教规却不敢犯。我脱光了衣服,双手撑地,倒行入洞,他也学我的样子。这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轻身功夫很好,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碧血金蛇剑。那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就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地图了。」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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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2:57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回  深宵发桐棺 破晓试蛇剑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莫被他们走了。」宛儿问承志道:「袁相公你说怎样?」承志微一沉吟,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我还是和他们同去看到真相为妥,要是有什么诡计,谅他们也逃不脱我的手掌。」于是道:「那么咱们就同去瞧个明白再说。」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焦公礼逝世后,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她率领众人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计从,而且大家也知道袁承志为人仁义,武功高强,有这样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不得,当下各人也就没有异言。洞玄道:「走吧。」和闵子华空着了两手,当先越墙而出。

承志命沙天广等四人先回。金龙帮诸人也在焦公礼大弟子吴平率领下返回寓所。承志和宛儿跟着洞玄师兄弟一路向北,奔到城墙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宛儿先爬了上去,第二是闵子华上,第三承志,最后是他自己。四人纵出城墙,续向北行。这时正当中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崎岖,再走四五里,洞玄与闵子华走上一个乱石山岗,承志和宛儿心中都很讶异,不知这两人带他们到这如此荒僻的地方来有什么东西可看。上岗又走了二三里,那岗上全是乱石,无路可行,四人都是一身武功,施展轻身功夫,在大石上一蹬,身子跃起,又在另一块大石上着足上跃,快到岗顶时,宛儿已是娇喘连连。承志拉住她手腕,道:「我帮你一把。」宛儿也不觉他如何用力,自己身子却立即灭少了一大半重量,轻飘飘的一路上山,片刻之间,两人已抢在洞玄与闵子华前头,先到岗顶。顶上更是怪石嵯峨,峻险突兀,月光下似魔似怪,或锐如剑戟,或猛若恶兽,阴森森的鬼意逼人。

不久洞玄和闵子华也都纵上岗顶,洞玄径自走到一块大岩后面,检起一块石子,在一堆岩石上秃秃的敲了三下,稍停一会,又敲两下,再敲三下,然后把岩石搬开,只搬去六七块石头,下面露出一口棺材。宛儿在这阴森可怖之外乍见黑沉沉的一具棺木,心中凉意直冒上来。

洞玄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克勒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宛儿「啊」的一声大叫,惊得动弹不得,只听那僵尸道:「怎么?你们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好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的弟子,这位是焦公礼师傅的小姐焦姑娘。」那僵尸向承志和宛儿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伤,不能起身。」洞玄向承志道:「这是我们武当派掌门大师兄水云道人,因为避仇养伤,住在这里。」承志和宛儿这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僵尸,忙施下礼去,水云道人稽首答礼。

承志和宛儿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红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映托,尤其显得可怖。水云道人脸上现出喜色,说道:「我师黄木道人生前,与尊师金蛇郎君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武当山论剑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好?」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行瞒他,答道:「他老人家已去逝多年了。」水云道人长叹了一声,惨然不语,良久良久,才低声道:「刚才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欢,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许得报,唉!那知他也已归道山,老成凋谢,只怕要让*人横行一世了。」宛儿心中嘀咕:「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那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承志却想:「不知他的对头是什么厉害脚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外无人能够制服?」

这时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了一块,承志一惊,心想:「这道人功夫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怀绝技,怎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人?」水云道人道:「焦姑娘,我们武当派的弟子,每个人满师艺成下山行道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任本派掌门人,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语。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什么用的?」宛儿道:「我不知道。」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我们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虚玄道长当时剑术天下无双,可惜性子刚傲了一点,杀了不少人,结仇太多,终于被各派剑客大会恒山,用车轮战打他一人。虚玄道长虽然剑上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死。从第十五代掌门祖师起,就定下这个规矩,每人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

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指点之处走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行了。」洞玄停步,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闵子华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点点头,向另一处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道:「洞玄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洞玄也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承志和宛儿道:「现在两位可以相信,敝派确是有这训示的。敝派子弟纵然不肖,也决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

承志道:「这匕首叫做『戒杀刀』?」水云道:「不错,匕首本是杀人利器,但我派鉴于虚玄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师起,定下一条严规,此后弟子如要杀*除恶,务须得到掌门人的允可。除了受人围攻时不得不自卫外,要是妄杀一人,不论所杀者如何罪大恶极,只要事先未得掌门人允可,等到每两年一次在武当大会时,就得在众兄弟面前用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师傅为兄报仇,最初是得过我允可的,不过后来既知受*人挑拨,再去杀他,就是犯了门规。」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武当弟子遇敌时武功不如敌人,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他怎么会傻得用这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把这刀带走?」说到这里,承志和宛儿都不住点头,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罢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文件杂物,他从中检出一信,递给了宛儿。

宛儿眼望承志,承志点了点头,宛儿在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的是「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道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了,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写道:「水云大师兄道鉴:焦公礼之事,小弟弄明白受人愚弄,报仇什么的就此拉倒,但昨晚夜中,小弟戒杀刀忽然被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倘使寻不着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宛儿读完此信,双手发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怪好人,冒犯您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陪礼,两人连忙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那个狗贼偷了这刀去害死焦师傅,他留刀在尸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儿真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和洞玄师兄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我们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没脑的跟你们乱打。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事。」承志连声谦让,不敢居德。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一定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贼。」焦宛儿又敛衽拜谢,将匕首交还给闵子华。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参与,于是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走出数百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

承志和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过来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不要见怪。」承志道:「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但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多嘴相求了一句。」按照江湖道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承志与宛儿自然知道,但洞玄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这事决不寻常。承志生就侠义心肠,虽然事不干已,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什么危难之事,兄弟虽然不才,或可助一臂。」洞玄和承志交过手,知他功武功绝伦,不但高出自己十倍,而且也远在武当第一高手的水云道人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先禀过大师兄。」他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良久,似乎难以决定。

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我也不必干预了。」于是高声叫道:「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助拳,我们师兄弟三人都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形又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缘无故的同遭危难,请袁相公不要怪我不识好歹。」说着稽首行礼。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英雄气概,当下说道:「道长说那里话来,既然如此,兄弟就此别过。道长如有需用之处,要钱,小弟数十万两银子还筹措得来;要人,六七省的英雄豪杰小弟朼还调派得动。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道:「袁相公如此义气,咱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瞒你,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找了一块大石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爱在天下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武当大会之外,很少在山上住。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我们知道这次恩师到南方云游采药,忙分批到云贵两广去找寻,各路都没有消息,我和闵师弟却在客店中得到点苍派云南大理追风剑万方的传讯,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大理,到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竟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

承志忽然想起程青竹所说黄木道人死于五毒教之手的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在郊外见到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和我们武当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了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他肩头和胁下都被钢爪抓破,爪上喂了剧毒,看这这形,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武当派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并找五毒教报仇,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存亡未卜,五毒教又隐秘异常,竟自找不到一人,寻访了三年多,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大家才离开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到了北京……」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吗?」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辣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疑事么?」承志道:「现在已经无妨。」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息,大师兄就传下急令,武当弟子齐集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和金龙帮,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大家叫了阵,何铁手那贱婢居然推得一乾二净,说从来没见过我们师父,大师兄和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十分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被她左手铁钩钩了一下,下身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几声,带了徒党走了。那知大师兄内功精湛,又因为知道对头身上样样带毒,所以比武之前先服了许多解毒药,身边又带了各种外用解毒膏丹,幸喜没有遭难。」

水云叹了一口气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所以不敢在寓所内养伤,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大概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手婢手里,这仇非报不可,不过对头本领太高,所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内。」闵子华插口道:「袁相公怎么也和五毒教结了仇?」承志于是把他和青青在湖上赏雪,遇见锦衣毒丐齐云璈,程青竹被老乞婆抓伤的事说了一遍。水云道:「袁相公既与他们没有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与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拼。」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成就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恩小怨,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了点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洞玄与闵子华把水云扶出棺材,承志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果然轻松很多。承志见在石岗之上,无酒可以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请他替水云吸尽毒气后再行送回。洞玄连连稽首道谢。

承志和宛儿缓缓下岗,走到半路,宛儿忽然往石上一坐,轻轻啜泣。承志忽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宛儿摇摇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承志心想:「这一来,我们和武当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报父仇的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能这样硬朗。」两人回进城时,天将微明,承志把宛儿送回金龙帮的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来。他在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木桑道人命青青转授的「百变鬼影」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只觉耳旁风生,衣襟飘扬,正跑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

承志斗然住足,一个白影一晃,已从他身边掠过,笑道:「你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人已经窜在他左侧七八丈外。承志见这人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心中一惊:「此人是谁?怎么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他少夫人既好奇,又好胜,一提气,发足疾追。前面那人毫不回顾,时间一长,承志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一口气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那人格格娇笑道:「袁相公,今日我才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体如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被足底的黑瓦一托,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的夜行衣,非黑即灰,以便夜中行动时不易为人发觉,而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但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不是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

承志一面打量寻思,一面拱手道:「何教主有什么见教?」何铁手笑道:「前日袁相公枉驾,咱们身边有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所以小妹今日特地来讨教几招。」她一面说一面笑,声音娇柔,身体微微颤动。承志道:「像教主这样高手。在男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厉害异常,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天咱们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承志回答,呼的一声,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那鞭子上全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个叫做蝎尾鞭,这些倒刺上是有毒的,您要特别小心,好么?」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她语气又是温柔,又是关切体贴,但说的话却又如此厉害,两者毫不相称,承志实在不愿与她毫没来由的比武,一抱拳道:「失陪了!」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挟着一阵劲风,直扑前胸。

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再次打到,已经窜出数丈。何铁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哈哈!」承志一楞停步,心想:「我几次让她,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以为我当真怕她。」他心念微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承志眉头一皱,暗想:「如是正大光明的人,怎么会用这种下作兵器?她好好一个女子,竟然走入邪魔。」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他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手鞭法虽快,那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襟。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什么好汉?」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的鞭子么?这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屋顶上各检起一片瓦片,两目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片刻之间连踢三脚。何铁手万想不到他下盘功夫如此厉害,刚想运劲夺鞭,对对足尖已将踢到自己腿上,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

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立即又窜了上来,饶是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何铁手道:「我还要领教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咱们五毒教有一种毒蟾砂……」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见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原来何铁手所放的毒蟾砂是一种细小的钢钉,机括装在自己胸前,发射暗器时只要右手在自己腰旁轻轻一按,一阵钢钉就由强力弹簧的弹动激射而出。她施发暗器不必先取准头,只要自己身体正对敌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剧毒极狠的暗器就射了出去。要知武林中的任何暗器,不论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何铁手这种毒蟾砂却是天下第一阴毒的暗器,外教的人知者极少,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面伤者弘后也必送命。他们教内之人,称之为「含砂射影」的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

承志身子未落,三枚围棋子已向她要穴上打了过去,怒喝:「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下此毒手?」何铁手侧身避开两粒棋子,玉手一翻,接住了第三颗,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力,人家手也给你碰痛啦。」看准承志落下来的方位,还掷过来。

听声辨形,这棋子掷来的力道竟也不弱,承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震:「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一拂,又把棋子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等手伸出时迎风一抖,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承志头上罩来。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去。

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用我兵器,害不害臊呀?」她说的是一口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承志把蝎尾鞭往屋顶上一掷,叫道:「我如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不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道:「这不叫绳索儿,那是软红索,你爱夺,倒试试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又细又长,一招出来,四面八方的同时打到。承志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那知她的蛛索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刚收回自卫,本来缩回来的又反击出去,攻守连环,毫无破绽。拆了十余招后,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他们五毒教喜欢饲养毒物,这蛛索的运用果然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一斜,斗然欺到何铁手的背心,伸出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急中生智,忽然身体一侧。承志见这一招如点实了,自己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一阵发热,不敢再伸过去,何铁手乘势左手反手一钩,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您缝好。」

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愈怒,扯下了右手割破的袖子,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样。」伸手在背上一抽,右手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金钩。承志见她武器层出不穷,愈来愈怪,不知是何用意,说道:「我说过夺下你的蛛索之后,你们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承志一想,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样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道:「瞧你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道:「这叫做金蜈钩。」她左手上的铁钩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什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

承志听她连笑带说,慢慢走近,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深为戒惧,只怕她又使什么*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承志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妙,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这时再去,已经迟了!」金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承志后心递到。

承志身形一偏,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一跃,双钩霍霍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承志身边纵横盘旋。她在双钩上的造诣果然非同小可,不但胜过洞玄、闵子华,而且远在温氏五老之上。承志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近要用擒拿法夺她金钩,都被她及时避开,或用铁钩护住。她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活非凡,远非一般兵刃所及。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后仍旧打她不退,心中焦躁,伸手入怀,乌光一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他自下华山之后,从未用过正式兵刃和人对敌,这时遭逢高手,破例取出宝剑。何铁手一见,脸色惨变,喝道:「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承志道:「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那里抵挡得住,只听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蛇剑削去半截。承志喝道:「你再来纠缠,把你铁手也削断了。」何铁手果然不敢再逼近身来。

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正条子胡同头,就知大事不妙,只见洪胜海躺在血泊之中,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指。承志抱了他入内,只见一所豪华富丽的宅子已被毁得不成模样,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毁,想是经过一番剧战。承志越看越是心惊,撕下衣襟替洪胜海扎住了伤口,直奔内当,里面也是处处破损,胡桂南与程青竹躺在地下伸吟。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青小姐,青青小姐……给…五毒教掳去啦。」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人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承志不及多问,一跃上屋,首先见大威与小乖搂着哑巴,吱吱而叫,似乎无法可施。牠们见承志回来,一拥上前,满怀事情要诉,苦在说不出口。承志见沙天广脸上污黑,中毒极深,哑巴身上也受创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高手,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承志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么如此胡涂,竟让这贱婢稳住了也没发觉。」

宅中的僮仆在恶斗时都已逃散,这时见天已明亮,敌人已去才慢慢回来。承志把哑巴等人抱下地来,写了一张字条,命一名仆人急速送到金龙帮的寓所去,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来救人。

承志一面替沙天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后卧床未起,所以未遭毒手,他道:「三更时分,大威和小乖先发觉了敌踪,吱咕乱叫,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他一上屋,立即被十多名敌人围住了,他不能开口叫唤,就乱踢瓦片,招呼大伙儿上屋应敌。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好干着急。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来的人实在太多,大家边打边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拼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青小姐也给他们掳去了,袁相公……咱们实在对你不起。」承志道:「那是我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现在救人要紧。」

他到马厩牵了一匹骏马,上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他心中又急又怒,高声大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出十多头凶猛巨獒来,后面跟着数十个人,承志心想:「这时不能再对他们客气,得先立威慑敌!」左手连挥几挥,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承志桡着众犬转了一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时乘隙喷射毒汁,那知他杀毙众犬时如此迅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头便走,余人一拥进内,承志跟着冲进。五毒教人众待要关门,那里还来得及。红墙的门本来洞开,五毒教人众尚未退回,承志已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抢在头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只听见嘘溜溜的一声口哨声,五毒教人众排成两列,中间屋里走出来十多个人,当先一人是作老乞婆装束的何红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程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璈等一批教中高手。承志道:「在下和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舍下,将在下的朋友个个打得重伤,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什么缘由,我要向何教主请教。」何红药道:「你家里的人和我们没有冤仇,那不错,所以我们手下留情,没有当场要他们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至宝,他们的伤很容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折磨。」承志道:「她年纪轻轻,有什么事情对你们不起?」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姓温的贱货生的?」承志一惊,心想怎么她连青青的母亲姓温都知道了?

何红药见承志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什么?」承志道:「你们如与金蛇郎君有梁子,干什么不径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也要杀!你既与他有瓜葛,连你也要杀!」承志不愿再与这老乞婆啰苏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中寂然无声,过了一阵,重重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

承志挂念青青,身形一斜,猛从何红药身旁穿过,直向房门冲去。两名五毒教徒来挡,承志双掌起处,把两人直掼出去。他一冲入内,见厅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一腿踢开房门,只见房里有两名教众卧在床上,原来都是日前被他用「分筋错骨手」扭伤了关节的人,正在床上养伤,见他人来,吓得跳了起来。

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过不多时,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找了一个遍,不但见不到青青的影子,连何铁手也不知去向。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一面和承志邀斗,一面分人捕捉毒物。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承志知他在五毒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当下叫道:「好,我领教领教阁下的毒砂掌功夫!」施展百变鬼影轻身功夫,双足一蹬,已跃到他的面前。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试。」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达大喜,心想:「如换掌拆招,我或许打你不嬴,现在你和我毒掌相碰,可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当下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见对方手掌一缩,脑后风声微动,知道不妙,待要缩身回掌,只觉颈中一紧,身子已被承志提了起来。五毒教众齐声吶喊,奔来相救,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一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法,不敢逼近。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那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承志伸手在她脊骨旁穴道一指戮去,潘秀达背上剧痛无比,有如一根钢条在他身体内绞来搅去,承志手一松,把他摔在地下。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但他确是硬汉,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肯说一个字。承志道:「好,你不说,旁人呢?」他灵机一动:「我的点穴法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我都给他们点上了,瞧何铁手敢不敢相害青青?」

五毒教人众见潘秀达被擒,在程其斯率领下一拥上前,承志心想:「他们必定有甚么严厉的教规,所以宁死也不肯吐露机密,我一齐将他们点倒再说。」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众中武功好的人还抵敌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来路,身上穴道已被闭住。片刻之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个人。何红药见势头不好,呼啸一声,夺门而出,五毒教人众都跟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个人,有的呻吟低呼,有的对承志怒目而视。

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那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毫无声息。承志仍不死心,又到每个房间去看了一下,终于废然退出,抓了几名五毒教的教众来逼问,那些人只是闭目不答,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焦宛儿已率领了金龙帮的几名大弟子,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承志巡视了一周,知道各人性命无碍,但自己意中人落入敌手,只怕不能幸免,不禁愁肠百结。宛儿在一旁宽慰,同时又派出许多帮友四处去打探消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众人吃了一惊,承志心里焦急异常,双手用力一扯,拉断绳索,还未打开包裹,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只觉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双手出汗,一揭开包袱,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那独眼神农单铁生。承志一跃上屋,四下一张,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知道那必是五毒教中送尸首来的人,当下提气急追,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承志一来救人心急,二来艺高胆大,也不理会「遇林莫入」的戒条,一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有数十个人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阔论。一个人偶然回头,突见承志掩来,惊叫道:「克星来啦!」四散奔逃。承志先追逃得最远最快的那些教众,举手踢足,把他们穴道点中,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用棋子掷打,只听见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承志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这一役把程其斯、齐云璈等五毒教中全部高手一鼓作气的点倒,只是何铁手和老乞婆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承志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手,他们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

他回到自己住宅,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天交二更,承志命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到京兆尹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中毒惨死的模样,自然知道是是五毒教下的毒手。吴罗两人应命去了,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承志焦虑挂怀,那里睡得着觉,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大约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只听见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承志思潮起伏,自责这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了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忽然寂静中围墙顶上轻轻一响。他心想:「如是吴平等回来,他们轻身功夫无如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仍旧坐在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承志道:「有劳何教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折点毫蜡烛,开门迎客。

何铁手一身白衣,飘然而入,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承志微笑不答。何铁手笑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一定是知道的了。」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一个回合是没有输嬴。」承志笑道:「我想咱们不必再较量下去啦。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您头疼的呢。」承志心中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亲有仇,还是径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与这年纪轻轻小伙子为难。而且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手嫣然一笑道:「这个将来再说,现在我要喝酒了。」

承志心想此人真怪,于是命僮仆端整酒菜,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僮的装束,亲自端酒菜到承志房里来。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僮也是这样的品貌。」承志斟了两杯酒,何铁手仰头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咱们的酒,小妹却生来卤莽大胆。」宛儿接口道:「咱们的酒没有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齿的小管家。干杯!」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只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心中暗忖:「我所识女子之中,论美自以阿九为第一。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豁达豪迈,都是女中之须眉,青弟虽爱使小性儿,但对我一片真情,温柔宛孪,令人不能自己。那知还有她这种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都有。」

何铁手见他微微出神,也不言语,只是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语道:「袁相公绝世武功,小妹心折之极。尊师金蛇郎君听说当年也不会这种点穴手段,那么这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了。」承志道:「不错,我另外还有两位恩师。」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三家之所长,怪不得神乎奇技。小妹今晚过来拜访,是求师来啦。」承志奇道:「兄弟不懂,请何教主赐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如不嫌小妹资质愚鲁,就请收归门下。」承志哈哈大笑道:「何教主是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跟兄弟开玩笑。」何铁手道:「你如不教我解救你点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承志道:「只要你把我的朋友送回,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收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了?」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那敢授人艺业。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道怎样?」何铁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还,你把我的朋友们治好。以后的事,走着瞧吧。」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心中怒气渐生,暗想:「你们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但我们七省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当下一拱手,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了啦。」一边道一边敛衽万福,嘻嘻笑道:「好啦,好啦,我给您陪不是。」承志还了一揖,心中怫然不悦,对她的行动颇不以为然。何铁手道:「明儿我把那位姓夏的小兄弟送回来,再请您的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承志道:「就此一言为定。」何铁手微微躬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径往大门走去,承志只得一路送出去,僮仆们点烛开门。

宛儿跟在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诱袁相公出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乘众人转弯时故意落后,身上藏好蛾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一望,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宛儿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僮仆手执火把,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宛儿灵机一动:「她既不肯罢手,以后麻烦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脚地方,她如再来纠缠,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艰险,钻入轿底,手脚攀住了轿子底下的木架。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又在黑夜,竟无一人发觉。只听见何铁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飞步而去。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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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2:14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回  虎虎施毒掌 盈盈出铁手

 

众人无不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险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这一来,承志等人那里还敢动筷。那人见把众人吓倒,逸兴横飞,得意之极,向单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知道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人眼掘面生,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什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璈,我是无名小卒,老兄那里会知道?」单铁生大吃一惊,站起来道:「阁下是锦衣毒丐,在下久闻大名。」承志从来没听见过锦衣毒丐的名字,但见单铁生如此震惊,想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何必如此怕他?又听单铁生道:「贵教向在两广云贵行道,所以无绿拜见。」齐云璈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等来到京城,弟兄们知道礼貌不周,得罪了英雄豪杰,所以要在下出来陪礼。」说着连连作揖。

齐云璈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青青心想:「公门捕快欺压百姓时向来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单铁生又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现在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璈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拿了库银九千五百两,这数目实在太小太小,大概拿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霍大人和九门提督周大将军知道之后,一定会向诚王爷请安陪罪。咱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齐云璈怪眼一翻道:「你既然知道银子是在诚王别墅里,难道还想活着走出这所屋子吗?」此言一出,室中空气登时紧张,青青正想反唇相稽,突然听见庭中传来一阵尖锐异常的哨子声。这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人都不觉打个寒噤,毫毛直竖,青青不由自主的握住承志的手,惊道:「那是什么?」

齐云璈急速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主也到了北京?」齐云璈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咱们死了骨头也剩不下一根。」承志还想看个仔细,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怖,说道:「好,咱们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室中突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

众人吃了一惊,又听见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呜,又如毒虫合啼,众人虽然个个身负绝艺,但到此境地,也都不禁惴惴,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异常的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了进来,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上殿!」承志心想,不知那是什么怪物,上殿去看个究竟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众人在后跟随。

走过一条极长的甬道,转弯抹角转了不少圈子,来到一座殿堂。只见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披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把众人领到后,就去分站两旁,每一边是分穿红、黄、蓝、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承志见穿红衣的就是日前盗库银与单铁生相斗的那两个童子,这时他们凝神垂首,见众人到来毫不理会。只听见殿后钟声堂堂(堂左首旁应有口字),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走出一群人来,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一共是十六个人。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五,右首第二人钩鼻深目,脸如死灰,赫然是一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承志心想:「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了。」他低声问单铁生道:「他们在捣什么鬼?」单铁生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是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什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呀,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是何铁手,你不知道么?」承志摇摇头,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想法子逃吧。」承志道:「瞧一下再说!」

单铁生似乎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拱手叫道:「在下失陪了!」话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左首第二人的高个子突然身形一晃,追了过去,双足一跃,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也是一身好武艺,虽危不乱,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来。那高个子举手一挡,拍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好。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如为兵刃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个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承志上前把单铁生拉起,只见十个童子各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古怪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个人一齐伏在地下,殿后缓步走出两个美女来。承志等本来想:教主的手下人都是如此奇形怪状的凶人,教主本人更当是凶恶无伦了,突然见到这两个妙龄少女,不觉大感意外。这两名少女往椅旁一站,叫道:「教主升殿!」

突然间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来。这女郎凤眼含春,长眉入须,嘴角含着笑意,大约二十二三岁年纪,竟然十分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个黄金圆环,走路时双环相击,铮铮有声,皮肤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用一个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走出来,捧着毛巾羽扇之物。那女子一笑道:「啊哟,有这么许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赶入内堂,搬出几张椅子来给承志等坐下。这时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难道单铁生畏之如虎狠、避之如蛇蝎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竟是这个青年女子么?

那女子娇娇滴滴的道:「请教尊客贵姓?」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不敢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么她真的是什么五毒教主了。」那女子又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承志道:「不是。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平民百姓,和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么,我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什么来着?」承志道:「我有一位姓程的朋友,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好朋友,受了重伤,所以在下过来问一下,要是有什么误会,大家说开了也就没事啦。」那女子笑道:「啊,原来是程青竹程老夫子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帮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几,献上茶来。众人见那茶绿幽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很是慷慨好客,又有冰蟾玉宝,我本来想决不至于是鹰爪一流。」承志想她如是教主,怎么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袁承志心想冰蟾如交在她手里,只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单铁生伤口上黑血立时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承志心想:「她的教叫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仰些为是。」于是说道:「那当然啦,天下厉害的毒物很多,这小小冰蟾有什么用?」青青却不服气了,插口道:「那也不见得。」那女子听了承志的话本很高兴,听青青插口,「哼」了一声道:「取五圣来!」五名童子入内,捧了五只铁盒出来,另外五名童子却捧了一只圆抬面般大小的沙盘,放在殿中。

十名童子围着沙盘站定,红衣童子捧着红盒,黄衣童子捧着黄盒,五色锦衣的童子各奉与衣同色的盒子。承志心想:「这些人行动颇有妖气。但瞧他们这样排列,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胡乱唬人的。」又见中座椅旁左首第二个夷族打扮的壮汉走到沙盘之旁,从怀里取出一面小小的青旗,轻轻一挥,五名童子打开盒子。青青不禁失声惊呼,只见盒中各各跳出一样毒物来。那五样?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那夷人青旗又是一挥,十名童子齐齐退开,众弟子中又走出四个人来,分据沙盘四周,有的口中喃喃念咒,有的披散头发,有的倒竖行走,似乎各自在行法。承志寻思:「如果动武,我们也不见得会输,但这样阴阳怪气的施行妖法,这个我可一窍不通,莫要着了他们道儿。」再看盘中,那青蛇大约长近尺许,未见有何特异,其余四种毒物,却都比平常所见的要长大得多。

五种毒物在盘中游走一阵之后,各自屈身蓄势,似是互相要争斗吞噬。毒蜘蛛不住吐丝,在沙盘一角结起网来。蝎子沉不住气,向网上一冲,弄断了许多蛛丝,随即退开。蜘蛛瞪眼向蝎子望了几眼,又吐丝结网,网未布妥,蝎子又是一冲。这样结网冲网,几次之后,蝎子身上已黏满蛛丝,行动大为迟缓,有几只足被蛛丝缠在一起,无法挣脱。蜘蛛乘机反攻,大吐柔丝,在蝎子身旁厚厚的结了几层网,悄悄走到蝎子身前,伸足撩拨。蝎子突然翻过毒尾,拍的一声击打,蜘蛛快逾闪电,早已退开。这样挑逗了几次,蝎子怒火大炽,一击不中,向前猛追去,不提防正堕入蜘蛛布置的陷阱之中。蝎子在网中拼命挣扎,眼见蜘网已给牠弄破了一个大洞,蜘蛛连忙又吐出数十条丝来,牢牢将牠缚住,蝎子渐渐无力挣扎。蜘蛛大喜,扑上去大嚼,蝎子痛得吱吱乱叫。蜘蛛正在享受美味,突然一阵蟾沙喷到,毒蟾蜍破阵直入,长舌一翻,把蝎子从蜘网中卷了出来,一口吞入了肚里。蜘蛛大怒,向蟾蜍冲去,蟾蜍待牠奔到临近,长舌翻了出来要待卷牠,蜘蛛一张口往牠舌头上咬去。蟾蜍知道厉害,长舌倏的缩回,只见那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边,吐出一条粗丝,黏在盘上,忽地跃起,牵着那根丝,从空中飞了过去,飞过蟾蜍上空时在牠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叹道:「这小东西竟然也会用智。」蟾蜍急急转身,蜘蛛早已飞过,片刻之间,蟾除身上蛛毒发作,仰面朝天,露出了一个大白肚子,死在地下。

那毒蛛扑上身去,张口咬嚼。这边那青蛇正被蜈蚣赶得绕盘急逃,正自又惊又怒,游过蟾蜍身边时,忽地一昂道,一口把毒蛛蛛吞入肚内,又是一口,咬住蟾蜍。那蜈蚣知道如被青蛇再将那已吃了蝎子的蟾蜍吞入,那是连吃三毒,加上牠自己一共四毒,那就万万不是牠的敌手了,连忙抢上,口中一对毒钳牢牢钳住蟾蜍,双方用力拉扯。拉了一阵,青蛇力渐不敌,被蜈蚣一路扯过去,眼见蜈蚣已把半只蟾蜍吃在腹内,青蛇要想撇下蟾除逃生,那知牠口内全部都是倒牙,钩子向内,一咬住食物,只能向内吞进,无论如何吐不出来,想逃不得,一时狠狈万分。

这时沙盘周围的五弟子见胜负已分,都停了行法,各归原位,不一刻,蜈蚣将蟾蜍和青蛇都吃进了肚里,在沙盘中游行一周,昂然自得。承志等见这条蜈蚣长约八九寸,吃了这许多东西只肚腹微微隆起,行动毫不迟缓,都觉奇怪,承志对青青道:「这家伙饭量倒不错。」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插口道:「牠吃了四毒,已成大圣,法力激增,再吃几条蛇也吃得下。」她见承志脸上有不信之色,对蓝衣童子道:「取些青儿来。」那童子入内捉了七条青蛇来放在盘内。那蜈蚣吱吱的轻叫数声,扑上去要咬,七条青蛇联成一圈,七个头向外抵御外敌,身子却叠在一起,蜈蚣一时倒攻不进去。这样来回攻了几次,终于一条青蛇被蜈蚣钳住头颈扯了出来,群蛇一齐悲鸣。蜈蚣把青蛇咬死后,不即吞食,又向蛇群攻击。

锦衣毒丐齐云璈忽从班中走出来,屈下一膝在何铁手面前一跪道:「教主,金儿动个不休,不放出来只怕不妥。」何铁手秀眉一皱道:「牠就爱多事,好吧!」齐云璈从怀里取出铁管,拔开塞子,把日前在雪地里捉来的金蛇放了出来。金蛇一出铁管,威风大震,忽地跃起,挡在群蛇面前。蜈蚣立即后退。群蛇见来了救星,缩成一团。金蛇身躯虽小,却是灵活异常,承志和青青见过牠的本领,知道那蜈蚣远非牠敌手,果然斗不多时,蜈蚣被牠一口咬死。群蛇围住了牠,身子不住向牠挨擦,似乎谢牠救命之恩。

承志笑道:「想不到虫豸之中也有侠士!」青青斗然想起了一件事,在承志耳旁低声道:「我要这条金蛇!」承志道:「孩子话,人家怎么肯给你?」青青低语道:「你记得么?我爹爹外号叫什么?」承志心中一凛道:「难道金蛇郎君当真与这金蛇有什么牵连?」那老乞婆本来一直不瞬眼的望着青青,这时突然从班中跳了出来,伸出双手要抓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是你什么人?」说也奇怪,她的相貌奇丑,声音却是莺莺呖呖,娇媚动人。

青青吃了一惊,跳开一步,喝道:「你要干什么?」斗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身旁两人一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里?」袁承志见这两人一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里?」袁承志见这两人身形一晃,已倏然上前半丈,武功极高,实非庸手,更起了戒惧之心,仔细打量,见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乎是普通乡下人,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

青青从前因身世不明,当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生她的经过之后,心里对自己生父佩服得了不得,当下昂头说道:「金蛇郎君是我父亲,你们问他干么?」老乞婆哈哈一声长笑,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还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种!」那瘦长子喝道:「他在那里?」青青下巴一扬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说?」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见老乞婆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要触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脸颊,承志右手长袖向下一挥,扑的一声击在老乞婆双臂中间,他乘势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老乞婆何红药是教中的高手,辈份比现任教主还高一辈,怎么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轻易的将她打了一个筋斗?瘦长子潘秀达和那个乡下人般的程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一点头,潘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一摆,缓步上前。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承志志知道沙天广不是他的对手,但不便阻拦,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环,这也算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当下与潘秀达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程其斯两人默不作声的脚打足踢,也早已打得十分火炽,片刻之间,五毒教众人一拥而上,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自拔出兵刃接战。老乞婆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边奔来。

承志知她心中含有极大怨毒,虽不明原因,但想必与金蛇郎君有关,她一听青青是他后代,竟如此不顾一切的扑上来厮拼,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跃出抓住她的后心,提起来一把掼了出去。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嘘嘘溜溜的一吹,五毒教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时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个个人又都在教主身旁齐齐整整的排成两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温文尔雅,原来还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什么地方开罪各位,好令在下负荆请罪。」

何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的事本来只与官府有关,袁相公不明中间的道理,也就罢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小妹倒要请问,金蛇郎君现在是在那里?」青青一拉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承志道:「教主和金蛇郎君素来相识么?」何铁手道:「他和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友二万人,没一个不想找到他。」承志和青青都是一惊,他们都没见金蛇郎君,但知他神出鬼没,到处树敌,五毒教恨他入骨,自然也非奇事。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轻颦浅笑,神态腼腆,完全是一个羞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说出话来却是厉害之极。承志道:「自古道好汉一人作事一人当,各位既与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时,小妹还只三岁,二十年来,那里找得着这位姓夏的前辈,现在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老人家自然会寻来,咱们过去的事就可从头算一算了。」青青怒不可遏,叫道:「哼,你也想么?我去告诉爹爹,教他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何铁手转头问何红药道:「他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一模一样,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你们各位都请便吧,我们只留下这位夏公子。」说着手一摆,就像是送客的神气。

承志心中寻思:「他们只与青弟一人过不去,这里形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别人纵使暂时不能脱险,也无大碍。」于是作了一揖,说道:「那么再见了。」语声方毕,忽地左手拦腰抱住青青,奔到墙边,这墙极高,他抱了青青之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双手托在她身子,用力向上拋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纷打来,承志长袖飞舞,只听见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被打落,青青也已抓住墙头,正要涌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向承志门面击到。承志见她身形刚动,拳风已到自己鼻端,委实快速之极,他自下山来,从未遇到过如高强敌手,只有二师哥归辛树才与她在伯仲之间。他见这样一个娇弱女儿有如此身手,不禁心里又惊又佩,喝说:「好!」上手身向后斗缩半尺,一瞥之下,见击到面前的竟是又尖又利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是吃惊。何铁手右手一挥,一只金环飞上墙头,娇喝一声:「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墙来。何红药凄然长笑,十枚钢套忽离指尖,齐向青青身上射去。

这时承志已和何铁手连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如暴风骤两,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围棋子掷出,铮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十枚钢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两钩,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真是欺霜胜雪,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一掌劈来,拳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不知如何已经割去,手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锁,打、拉、戮,虎虎生风,灵活决不在肉掌之下。

承志叫道:「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此时五毒教众人早已缠住沙天广等人拚斗,以众围寡,他们那里抢得出去。承志户遇劲敌,精神斗长,伏虎掌法的绝招施展开来,威风可当。何铁手的掌法自成一派,虽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承志见她拳打多虚而掌按俱实,似乎要旨是在用手掌擒拿或按拍他的身体。有时一掌轻轻的捺来,全无劲道。承志以为她掌下留情,故意不用毒招,于是自己发掌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见青青坐在下始终不站起来,当下抢攻数招,把何铁手逼退几步,纵过去把青青扶起,突然听见拍的一声巨响,铁罗汉和程其斯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他们掌上有毒啊,别着了道儿。」承志这才领悟,原来他们个个练就了毒砂掌,只要敌人身体和毒掌一碰,立即中毒,端的厉害非常。承志见情势越来越紧,心想如不立时冲出,自己虽然或可脱身,余人只怕都要葬身在这毒窟之中。

何铁手身手滑溜异常,见他将青青扶起,不容他再去相救铁罗汉,已如一阵风般欺到身旁。承志叫道:「何教主,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在下无礼了。」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深深两个酒涡,说道:「我们只要把夏公子留下,您自己请便吧。」承志左足一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出纤纤玉手向上一架,突见承志这一掌势道奇大,如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可是自己的掌也非折断不可,幸而她心思机灵,手掌突然变指,微微向上一抬,径点承志自己右臂无处「曲池穴」,这一招变得快,点得准,的是高手,承志轻轻叫了声:「好指法!」左掌横扫,斜削敌人颈部。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他掌力厉害,于是拳法又是一变,使出师门绝艺「跛玉掌」来。这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神拳太保」,尚且挡不住他的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但究是女流,见这拳法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那敢硬接?

何铁手本来脸露笑容,见承志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展开腾挪小巧之技,一味游斗。岂知她快,承志比她更快,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云璈身上打去。齐云璈叫道:「来得好!」左掌向他拳上拿到,承志忽地往地下一坐,左手反手拿住他的衣袖,同时右足往对方双脚上一钩,左足一腿踹在他右足膝盖三寸处,矻喇一声,齐云璈膝盖登时脱臼,疼痛异常,委顿在地。胡桂南本与齐云璈激斗,这时缓出手来,奔去救援被三名好手围在垓心的沙天广,承志叫道:「退到围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把青青、铁罗汉、单铁生这三个受伤者扶到墙边。承志纵目四望,见沙天广与哑巴都是以一敌三,沙天广形势尤其危急,当下双腿左一脚右一脚,踢飞了两名向他扑上来的五毒教的弟子,纵入人丛,矻矻数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都已关节受损,或是肩头脱笋,或是头颈扭曲,或是手腕拗折。承志一来不欲多伤人众,二来不敢与毒砂手接触,所以全用「分筋错骨手」手法,欺近身疾逾闪电,隔衣拿住对方身上重要关节,用力一扭,敌人不是痛晕倒地,就是动弹不得。他救了沙天广后,再到哑巴身旁,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得,但一时也还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口哨,五毒教人众齐向承志和哑巴围来。承志东面一窜,西面一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跌落,一个上臂脱臼,另一个呆得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之上,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承志一把拉住他的后领,拖到墙边,这时众人都已聚在围墙之下,静候承志号令。

五毒教在云南独霸一方,江湖道听到他们名头时,没一个不是皱眉摇头,惧怕三分。因为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擅用毒物,对头只要沾上了一点一滴,那就死得极惨,岂知来北方后忽遇如此强敌,都是又惊又怒。何铁手连吹口哨,众弟子排成队伍,猛向承志等冲来。承志叫道:「你们快逃,我来对付。」胡桂南轻身功夫最好,人又机灵,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先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承志又弄倒了十多个敌人,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再见!」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上。倏忽游到墙顶。老乞婆何红药大叫一声,五枚钢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墙上,必然难于闪避。承志左袖一挥,五枚钢套倒转了反向五毒教众人打来。何红药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

袁承志怔了一怔,心想:「她与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他心中念头转得快,身法也快,未及张口回答,早已翻出墙外。这时哑巴等人已护着青青等奔到第四重黄墙之下,只听红墙上轧轧声响,露出数尺空隙,承志知道那是机关门之所在,身子如箭离弦,直扑到门口,一招「排山倒海」,双拳把首先冲出来的两个五毒教徒锤进门内,两人几个筋斗,直跌进去,余人一时倒不敢再攻出来。

潘秀达一声号令,四名五毒教徒举起喷筒,四股毒汁猛向承志脸上喷来。承志见毒汁未到,已是腥臭扑鼻,暗叫不妙,一提气,倒退丈余,毒汁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这黄墙比红墙已低了五尺,承志纵身一跃,手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委实美妙之极,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采。外面三道围墙一重低过一重,已可不纵而过,片刻间众人到了最后一重黑墙之外。承志虽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但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

将到住宅时,承志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头一望,青青噗哧一笑,承志知她没有大碍,心中很是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与单铁生两人治伤。青青足上被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瘀黑,高高肿起,可见何铁手的功夫实在了得,折腾了半日,等伤者毒气吸尽,敷上药料之后,承志才向单铁生问起五毒教的来历。单铁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迹不出云贵两广,从来不到北方来,不过大家知道他们厉害,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谈虎色变,从来不敢去招惹他们。」程青竹一直在旁倾听他们谈论刚才剧战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武当派的黄大道人听说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承志道:「怎样死的?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人也逃不脱五毒教的毒手了。不过江湖上许多人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武当派后来大举到云南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是隐秘古怪得紧。」沙天广「嗯」了一声,道:「程兄,你真的不识得那老乞婆么?」程青竹道:「我今天到了诚王别墅之外忽然回来,各位一定觉得奇怪,不过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沙天广笑道:「我跟你打过,知道你老当益壮,谁也没说你怕死。」程青竹道:「我受人之托,立过重誓,有一件事决不能说。我不愿走进诚王府别墅之内,就和这件事有关。」众人知他是一帮之主,决不能出言相欺,也就不再提这回事,各自低头沉思,忽然一名家丁进来报道:「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见袁相公。」

青青秀眉一蹙道:「她来干什么?」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答应了出去,过不多时,领着焦宛儿进来。她一走进厅,跪在承志面前拜了几拜,伏地大哭。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连忙跪下还礼,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那姓闵的*贼害死啦。」承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怎么死的?」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来,放在桌上一一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还残留着乌墨的血迹,承志连布包把匕首捧起细看,见剑柄上用金丝镶着「武当门下弟子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然是武当派弟子艺成下山时师尊例行所赠的防身利器。

焦宛儿哭道:「爹爹和我那天在泰山开了大会后回到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他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那知……那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号淘大哭。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中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一面对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答应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剌?咱们可不能善干罢休!」承志沉吟不语,隔了一阵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宛儿哽咽道:「我……我……见过两次,我们一路追他,是昨天到这里的。」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她见程青竹、沙天广等不明这事的前因后果,于是把承志在金陵击破两仪剑法为焦闵两家解仇的事说了,众人听说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什么东西,我老沙倒要斗他一斗。」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在桌上用力击了一记,喝道:「闵子华在那里?武当虽然人多势众,我老程可不怕他。」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和几位师哥就在徐州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的云镖头家里,我们马上遍请武林同道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知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贼正从河南到北京。我们金龙帮内外香堂的众香主和和各路水陆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被他滑溜逃脱了,小妹不中用,还被那*贼刺了一剑。」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里面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谈到武功,自然远远不及闵子华了。宛儿又道:「昨天我们大伙追到北京,现在已确实查到了那*贼的落脚的地方。」青青急道:「在那里?咱们快去,莫被他溜了。」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的一所宅子里,咱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承志暗暗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十分的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了闵子华不肯罢休的了。」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在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道袁相公和各位住在这里。」沙天广大姆指一翘道:「焦姑娘你做事十分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但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让江湖上的朋友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好!」承志道:「你们几时动手!」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在布包之中,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匕首刺死他。」宛儿点了点头。

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还是死于非命,不胜浩叹,又想只怕武当派与金龙帮此后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知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武当派十分心服,方无后患。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前去,单铁生已被送回自己家里,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不能同行,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众人将到胡同外时,焦公礼的众弟子已悄悄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兄洞玄道人在里面说话。他们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上次承志饮酒吃鸡,谈笑间把武当派的两仪剑法一举破去,金龙帮的人是个个见到的,这次他来为老帮主报仇,那闵子华岂有不手到擒来之理?宛儿对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可以动手了么?」承志道:「叫大伙儿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去探一探。」宛儿道:「好!」低声与帮友们说了几句话,和承志等跃进墙去。洪胜海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

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什么,轻轻一声胡哨,突然屋顶,墙角,四周的屋子上,到处都探出头来。宛儿叫道:「姓闵的,你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拍拍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人头上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人忽哨招呼,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把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洞玄道人和闵子华知道已落重围,但仗着剑法精奇,两人背靠背的力拼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七八人。伤的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再打片刻,两人眼见要被乱刀分尸!

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杀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势如疯虎,但两仪剑法本来是他用左手剑,威力立减,片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承志在一旁观战,他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缠洞玄也陪在这里。」眼见两人就要命丧当地,他涌身一跃,跳入圈子,只见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洞玄与闵子华两人手中长剑被承志的金蛇宝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各断头折身,大家出其不意,都大吃一惊。袁承志自得了金蛇宝剑以来,从未仗剑与人正式交手,想不到宝剑竟有如斯惊人威力,连自己也呆了一呆,见把众人兵刃一齐削断,心中好生歉然,心想这都是各人合用的兵器,自己不过想把大家的兵器挡开,那知无意中一鼓予以砍坏。

这时洞玄和闵子华全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咱们兄弟不知那里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一翻手从腰里摸出一柄晶亮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的手腕,施展空手入白刃绝技,夹手把他刃首夺了过来,火光下一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一模一样,柄上刻着「武当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既学艺不精,不是你的对手,我死给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承志怕他又要自杀,把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咱们料理清楚之后,我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说着劈面一拳,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我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匕首是我们武当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之手中。」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此物既然如此紧要,闵子华如何能刺杀焦公礼后插在他身上不拿回去,掌下把洞玄的匕首双手奉还,道:「我有一事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道:「请说。」承志转过身来,对宛儿道:「焦姑娘,把那布包给我。」宛儿把布包递给了他,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洞玄和闵子华齐声惊呼。金龙帮帮友眼见凶器,想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闵子华道:「这…这…我的匕首呀?你从那里得来的?」伸手来取,承志手一缩,宛儿左手刀呼的一声往闵子华手臂上砍去。闵子华疾忙一避,这刀没有砍中,宛儿待要追击,承志伸手拦住道:「先问清楚了。」

宛儿停刀不砍,眼中流下两行泪来。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怨,金龙帮为什么不顾信义,接着几次暗地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要是我姓闵的道理亏了,我当即自己了断,决不含糊……」他话未说完,金龙帮早有数人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你这*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什么?焦公礼死了?」承志见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惊讶神色,倒颇不似作伪,暗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当下道:「你们真的不知道?」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之后,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就到开封府去和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那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和金龙帮的人厮杀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宛儿为人很是机伶,听闵子华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哽咽道:「我爹爹……是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宛儿喝道:「什么这就是了?」闵子华似乎待要分辩,一时拙于言辞,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以为他心虚,声势汹哅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柄断剑,连着自己的剑往地下一掷,凛然道:「各位既然宁愿焦老帮主被害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宁愿祸首*人在一旁暗中冷笑,咱们师兄弟饶上这条性命,又怕什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

承志道:「这样说来,焦老帮主不是闵兄杀的了?」闵子华道:「我姓闵的虽然本领不济,可还知道人生于世,信义为先,我既然输在你手,又知有*人从中挑拨,怎么还会再到南京寻仇。」承志道:「焦老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道:「在那里?」承志道:「徐州。」洞玄道:「咱们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剑,千里外取人首级。」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道:「我的头在这里。」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在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你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师哥,那不能去。」洞玄道:「袁相公和焦姑娘都是好朋友,不碍事。」闵子华才不言语了。宛儿道:「到那里?」洞玄道:「我只答应带领袁相公和您两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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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1:33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回  竟见此怪屋 乃入于深宫

 

一路无话,进得北京城时已是秋尽冬来,承志拿钱出来,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因为在京要结交王公巨卿作为闯王内应,必须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僮仆粉刷布置,忙得不亦乐乎,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上闲逛,走到一处,见许多户部的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们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承志心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迅速之极,一转眼已在东北方隐没。

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他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早已不见,但这边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他的轻身功夫得自鬼影子木桑道长亲传,这一把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个人在向前急奔。承志放轻脚步,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与那两人相距已近,一看之下,原来那两人穿红衣,身材矮小,头上伸出两个小辫子,看背后模样,都是十三四岁的童子。他们肩上各负着两包东西,瞧他们身形脚步,这两包是极重之物,想来必是库银了,然而两个人小小年纪,负了重居然还能如此迅捷的奔跃,实在是十分难得。

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承志正在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城?」那知他们毫不停步,直冲而出。守在城门口的军士只觉眼前一花,两团火一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块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的人时,三人早已去得远了。

承志尾随两童,因他轻身功夫了得,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再走了七八里路,眼前尽是田野。两童奔到一座大宅前面,一跃而入,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但没有一道门户。围墙涂得黑漆漆的阴森可怖已是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那更是天下少有之怪事。承志好奇心起,一跃入内,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他如不是身有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意而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旧无门。承志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又是一跃入内,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所以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之后,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头又比白墙高了三尺。他跃进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五尺,承志轻功再高,也已不能一跃而过,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他心中估量:「那两个童子决无本事能负了银两上此高墙,另外必有密门。但既与主人不识,实不便贸然窥探别人隐密,找寻门户。」他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身子已坐上墙顶,只见里面是五开三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闇无一人,他高声叫道:「晚辈冒味,擅进宝庄,心想拜见贤主人,可能令晚辈一见尊范么?」他说话一停,只听见五道围墙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互相干扰,组成一片烦杂之声,但屋中始终没有回答,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恶狼般的巨犬来,张牙舞爪,高声狂吠,形状十分可怖。承志本来见那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交为友,这时见屋里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

进屋时,只见青青正忙得不可开交,雇花匠,买鲜花,换地板,刷墙壁,把一所宅第整理得气派十分豪华。承志心中暗喜,心想这真是一个能干的贤内助,自己初在浙江船上见她时,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半年,竟然逐渐改变。这所宅第极大,每人都住了几间房间,连大威和小乖两头猩猩,在花园里也住得很是舒适。用过晚饭后,承志把刚才所遇与众人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这怪屋中所居的是何等样人。

袁承志回房之后,筹划这次到北京来干事的方略。他想:「第一大事是帮助闯王推倒明室,解天下百姓于倒悬;第二大事是狙杀崇祯,为先父报仇。以我武功,混入宫廷刺杀皇帝并非难事,但师父曾说,皇帝一死,权*当国,建州夷虏必定乘机入关,所以必须等闯王义军进逼京师的时候,才可报此大仇。那么现在首要之事,当在尽量设法摧败朝廷的根本,刺探明室虚实,让闯王进军时能多知敌情。」他方针已定,着枕安睡,把日间所见的怪屋置之脑后。

第二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棵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一名家丁匆匆的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把礼物捧了进来,原来是一个碎瓷花瓶,一个沈石田绘的小屏风。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古雅,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三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赏那送礼来的人,要他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那送礼的人已走掉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现在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

中午时分,又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菜让猫狗一吃,却无异状。下午又陆续的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这宅第中十分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有一盏大灯就好啦!」过不了半个时辰,外面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异常的大吊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许多绸缎丝绒,鞋帽巾帕,连青青用的胭脂宫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喝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被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我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教赶做的。」宅第之中,个个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明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跟着他,瞧他到那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直隔了一个多辰方才回来。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大珠子来。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向门外一个老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了,我就跟着那老乞丐。」

青青秀眉一竖,怒道:「那仆人和这乞丐鬼鬼祟祟的,都不是好人,待会叫他们尝尝滋味。」洪胜海道:「姑娘料得不错,那乞丐走过了几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鹰爪子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来啦。」青青道:「那你就钉着那鹰爪?」洪胜海道:「嗯,那鹰爪却一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个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一张。这院子里原来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集眼睛,大家叫他单老师,好象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他们耳目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子就得了消息,但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不大容易呢!」袁承志道:「奇就奇在他们干么要送东西来,这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的,必定精明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他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大家谈了一会,却总猜想不透。青青道:「这种不义之财,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人,把送来的东西全部都搬到洪胜海所发现的那个院子里去,屋里的人明明听见声响,却不出来。

第二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色。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咱们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真奇了。」众人忙问:「这批鹰爪子似乎在暗中在讨好咱们。」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笑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事来,他们吃不消,所以先来哄哄咱们,结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但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的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早已退隐,所以我想他不起。」

再过数日,大家见再无异事,也渐渐把这件事不放在心上,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饮酒闲谈,忽然家丁送来了一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洪胜海当下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物都退了回去。第二日一早,家丁又送上单铁生的名帖,承志道:「快请,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一早来投个名帖,说给袁相公请安就走了,让他坐,他却不肯进来。」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他。」胡桂南道:「他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什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楞楞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见,都感诧异,齐问:「干什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生得英俊,武功既高,名气又大,所以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要?」铁罗汉瞪起了眼道:「你怎么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有女儿?」众人开了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什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这天晚上用白纸画了七八张独眼龙的图,在图上写了「独眼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一些首饰及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图。

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在喝茶,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放光,十分精明干练的样子。只听单铁生道:「小老儿这样做,实在是十分冒昧,不过在下有一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各各位鼎力相助,而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现在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爬下来磕头,承志连忙扶起。承志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么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楞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子女啦!」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把盗来的首饰银两都捧出来还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了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不是这样,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心想:「你这玩笑险险害了我的老命。」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打了一个千,对单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小老儿现在有一件急事要去查勘,待会再来和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承志,骑马到城外湖中饮酒赏雪。两人没有单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自是畅快异常。

湖中四周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赏玩风景。湖中平时就已寂寥,这时天寒大雪,更是没有游人。承志问起交还了什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那知仍是这样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承志道:「我心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们什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什么,都别答应他。」两人喝了一会酒,谈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的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泣,承志忙跟她说笑话,青青这才排遣愁思。

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上岸回家,走到湖边亭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完全赤裸。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两人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给我银子干什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有酒却不请人喝,真是不够朋友。」青青大怒,回头要骂,承志刚才见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严寒之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奇怪,听了这几句,忙一拉青青的手,低声道:「这人有点古怪,咱们瞧瞧。」于是转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酒冷酒,颇为不恭,所以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喝冷酒正合适。」承志从盒中拿出那壸吃剩的酒来,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咕咚咕咚的猛喝。承志和青青见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壸酒喝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吃了一惊,心想:「这叫化倒真识货。」笑道:「你本事不错,一喝就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胸襟,实在难得。」承志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儿,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望着左方的什么东西。青青拉拉承志的手道:「他在瞧什么?」承志看了一眼道:「好象是什么虫。」但见那乞丐神态十分紧张,似乎作势要扑上去的样子,两人也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色极为严重。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乞丐的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白雪中灿然生光。

只见那条小蛇慢慢在雪地中游走,那乞丐屏息凝气,亦步亦趋的跟着牠。青青忽向十余丈外的一块地方一指,低声道:「你瞧,这东西很古怪。」承志顺着她手指看去,见是雪地中圆圆的好象大水缸口这么一圈,四下都是白雪,但这圈子中间却片雪全无。眼见雪花飘到这圈子中,立即溶化,变成水气,腾腾上升,似乎泥土底下藏着一个火炉一般。那小蛇走到圈边,并不进去,围着圈子绕了几周。那乞丐向承志和青青摇手示意,叫他们不要走近。两人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也就静静站在一旁观看。这时见那小蛇不再游走,向着圈子中一个大孔不住嘘气,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见嗤的一声响,小蛇猝然退倒,洞里窜出一条大蛇来。青青吓了一跳,失声惊呼,那乞丐怒目横视,如不是他心情紧张已极,只怕早已大声斥骂了。

那大蛇身长丈余,粗如人臂,全身斑烂五色,一颗头作三角形,比人的拳头还大。承志曾听木桑道人讲起在深山中采药时所遇的毒物,凡蛇头作三角形的必奇毒无比,普通大蛇无毒,此蛇如此粗大,却是毒蛇,实在罕见。蛇虫之物冬天必定蛰伏土中,极少出外,这大蛇似乎是被小蛇泪引出来一般,血红的舌头总有半尺来长,一伸一缩,形状极为可怖。小蛇这时绕圈疾走,迅速已极。大蛇身躯比小蛇粗大何逾二三十倍,但不知怎样,见了小蛇似乎颇为忌惮,把身体紧紧盘成一团,昂起蛇头,双目紧紧盯住小蛇,不敢丝毫怠忽。那小蛇越游越快,大蛇的头也越转越疾,青青这时不再害怕,只觉很是有趣,一回头,却见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只见他不住从一只破布袋里摸出一块黄色的东西来,寒入口中乱嚼,嚼了一阵,拿出来捏成一条线,围着那个圈子,慢慢的终于布成了一个黄圈。青青低问:「他干什么呀?」承志道:「大概叫化子要捉蛇。」一言方罢,那小蛇突然跃起,向大蛇头顶扑去,大蛇口中喷出一阵红雾,小蛇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又落在地下游走,大概那红雾极毒,小蛇不敢接近。

承志突然想起了「金蛇秘笈」中记载的一套拳法,这拳法路子有点像武林所传的「八卦游身掌」,但比「八卦游身掌」变化远为繁复。承志当时虽学会了招数,但并不十分在意,这时见到大小两蛇相拒相攻,猛然触机,忽想这拳法和蛇斗极为相似,难道金蛇郎君当时也是观蛇斗而创下这拳法来么?他当下凝神细观,揣摸小蛇的身法,渐渐意与神会,觉得金蛇拳法虽然神妙,还不及小蛇之矫捷滑溜,又见那大蛇把门户守得严密异常,寻思不知小蛇如何攻得进去。「青青见承志出神,心想:「原来他也是孩子气得紧。」这时那乞丐仍是不住乱嚼药物,在第一个黄线圈外又敷了两个圈子,每个圈子各各相距一尺。他布置已毕,脸露笑容,俯身静观两蛇相斗。那小蛇连扑数次,都被大蛇用红雾击退。承志心想:「小蛇数次进攻,身法各各不同,大蛇的红雾却越喷越稀,再斗下去,大蛇必败。」那知那大蛇突然反击,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向小蛇咬去。小蛇东闪西避,常常间不容发,有时甚至在大蛇口中自左至右的穿过,但大蛇始终伤牠不到。这样子穿了数次,大蛇知道了敌人的招数,伸头向左虚咬一口,待小蛇跃起,忽然间身体暴长,如箭离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那小蛇在空中竟会打转,弯腰一撞,登时一头把大蛇的左眼撞瞎,承志看得心摇神驰,真觉那是生平未见之奇观,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好呀!」大蛇受创,嗤的一声,钻入了洞中,牠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时之间丈余的身体没得无影无踪。小蛇对着洞口又不住嘘气。

青青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啊哟」一声,拉住承志手臂。承志大惊,知道她贪看蛇斗,站得太近,大蛇喷出来的红雾是剧毒之物,弥散开来,以致中了蛇毒。他想起胡桂南所赠的朱睛冰蟾是极灵的解毒之物,幸好带在身边,忙摸出来放在青青口边。青青对着冰蟾吸了几口气,觉得一阵清凉,沁入心脾,头晕顿止。那乞丐望见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视,满脸艳羡之色。承志接过冰蟾,放入囊中,拉青青退开了数步,心想:「你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这是珍物。你天天与毒物为伍,这朱睛冰蟾倒是一件防身至宝呢。」

这时蛇泂中渐渐冒山红雾,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嘘气,又要出斗,果然红雾渐浓,大蛇又是嗤的一声钻了出来。这时大蛇少了一只眼睛,灵活大减,斗不多时,有眼又被小蛇撞瞎。大蛇对准洞口猛窜,那知小蛇正守在洞口,两蛇相对,大蛇一口把子蛇吞进了肚里。这一下承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小蛇已经大胜,怎么忽然反而被敌人吞去?只见大蛇翻翻滚滚,似乎十分痛楚模样,突然一个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钻了出来。青青叹道:「唉,这个小家伙真是又凶又狡猾。」那小蛇昂起身子,笔直竖起,只有尾巴短短一截着地,不住吸气,弥散在地面上的红色毒雾都被牠吸进了肚里。牠绕着死去了的大蛇游行一周,咬住大蛇的舌头,把牠拖进洞中。牠身体极小,但拖动这条大蛇居然毫不费力,若无其事,一身神力不知从何而来,承志和青青都看得惊讶异常。小蛇不久又从洞里出来,蜿蜒向外,那乞丐神色登时严重。

小蛇游到黄圈旁边,突然翻了个筋斗,退进圈心。青青道:「这些黄色的东西是什么?」承志道:「总是雄黄之类克蛇虫的药材。」只见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用力,跃了起来,从空中穿过了黄线,落在第二圈内。乞丐神色有点紧张,小蛇又是急速游走,一弹之下,又跃过了一层圈子。乞丐口中喃喃念着咒语,忽地倒立,双手撑地,两脚朝天,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着牠用手走路。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不久见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觉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她想这小小一条蛇儿,何苦跟牠费那么大的劲。承志低声道:「这乞丐武功极高,至少和沙天广、程青竹他们不相上下。」青青道:「我看他的身法手劲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动,毫不呼吸,竟支持了这么久。」青青道:「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气,所以不敢喘气。」

这时人与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跃起,向圈外窜出,乞丐刚巧赶上,迎头一口气吹过去,小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继续游走。这样窜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狡猾异常,忽然不住改变方向,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样一来,乞丐就跟牠不上,那小蛇东边一窜,西边一闯,终于找到空隙,跃出圈子,承志和青青不禁失声惊呼。

乞丐见小蛇跃出黄圈,立即翻身直立,说也奇怪,那小蛇并乘机逃走,反而昂首对着乞丐,蓄势进攻。这一来攻守易位,乞丐神态慌张,想逃不能,想攻不得。承志手中扣住三粒围棋子,只待乞丐遇险,立即杀蛇救人。小蛇窜了数次,都被你丐避开,承志见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想到了主意,等小蛇再窜上来时,伸出左手大姆指在牠面前一晃,小蛇快逾闪电,一口咬住姆指,乞丐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他两指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从破布囊里取出一个铁管来,把小蛇放入,用铁塞塞牢,随手把铁管在地上一丢,转头对承志道:「快拿冰蟾来救我性命。」

青青见他如此无礼,心头有气,喝道:「干么要拿冰蟾给你?」承志见他一身武功,心中爱惜,又见他左手手掌已成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而黑色还在向上蔓延,这小蛇竟如此剧毒,不禁心惊,于是取出朱睛冰蟾来递给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对准被蛇咬伤的姆指,不到片刻,伤口中黑血泊泊的流下来,都淌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他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再过一阵,黑血变为红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裤上撕块破布扎在伤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之中。

青青伸出手道:「把冰蟾还我们。」乞丐眉毛竖起,满脸凶相,喝道:「什么冰蟾?」青青向他身后一指,惊叫起来:「啊,那边又有一条小蛇!」乞丐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青一俯身拾起丢在地下的铁管,对准乞丐的背部,喝道:「我拔塞子的啦。」乞丐知道中计,这塞子一拔开,小蛇必定猛窜出来咬他背部,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中要害,踪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从布囊里摸出冰蟾还给承志,笑道:「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这位姑娘真聪明。」青青等承志接过冰蟾,才把那小铁管还给了他。承志本来颇想和那乞丐结交,但见他非但不谢救命之恩,反而觊觎自己的至宝,人品十分卑下,拱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和青青两人携手走了。那乞丐眼露凶光,喝道:「喂,你们两个慢走!」青青怒道:「干什么?」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们走路。你知道老子是好惹的么?」青青从未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正想反唇相稽,承志抢着道:「阁下是谁?」那乞丐目光炯炯,双手一伸一缩,作势要向承志扑去。承志心想:「这恶丐自讨苦吃。」

那乞丐正要出击,突听远处兵刃叮当相交,几个人呼斥奔逐,踏雪而来,只见奔逃的是两个红衣童子,肩头都负着一大包东西,边逃边打,后面追赶的是四五名公差,为首一人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手使一杆铁尺,敲打截戮,居然都是上乘的点穴功夫,这件公门中差役所用的寻常武器,在高手手里,竟也发生了极大威力。那两个红衣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来,高声叫道:「齐师叔,齐师叔!」一面把肩头的东西拋了过来。那乞丐双手各接一包,放在雪地之上。他见红衣童子拋去重物之后身手登时便捷异常,与单铁生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几名公差武功却都平平,心中记着冰蟾至宝,扑向承志,双手去抓他肩头。承志不愿无故炫露武功,回头就跑,躲到了单铁生身后。单铁生初见承志'青青和那姓齐的乞丐站在一起,本自一怔,忽见乞丐与承志为敌,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见「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穴」上被铁尺点到,另一个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把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我斗胆求您赏咱们一口饭吃。」那乞丐道:「我这叫化子有什么名字。」他俯身解开那童子被点中的穴道。这时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检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个红衣童子抢上去一掌一个,把两名公差打倒,抢了包裹就走。

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下。」两名红衣童子毫不理会,一味狂奔,眼见单铁生已赶到身后,一尺向后面那童子的背心点来,突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有独得之秘,铁尺倒竖,以另一端向敌人腕关节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呼的一声,反击对方背心。单铁生左臂一格,想试试敌人功力,那知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那两个红衣童子去了。

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矫捷,不觉吃了一惊,心想已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袁相公和那姑娘又无相助之意,自己孤身追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志和青青都愕然不解,问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什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才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自上个月起,户部大库中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了数千两库银。银子虽然不多,但户部库银是皇家之物,天子脚底下干出这样大事来,当时九城震动,不知怎样皇帝消息也真灵通,过不了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霍尚书和九门提督周大将军狠狠的训了一顿。皇帝言道,一个月内如不破案,户部和提督衙门上下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公差们被上司追迫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们都被收了监,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中前前后后的查勘了一通,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中的高手。他虽已退隐家居,但对京城中武林人士仍旧人头极熟,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高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啊,原来你是疑心咱们啦!」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样想,向朋友们仔细一问,知道袁相公在金陵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天广'程青竹,被江湖群豪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单铁生这样赞捧承志,不由得心花怒放,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想,嗯,是袁相公要咱们好看来着。我们哥儿们一琢磨,这样一位大英雄来了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接着道:「所以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

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了怒,把拿去的库银还了我们,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把我们送去的东西都退了回来,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单铁生又道:「我们大家就犯了愁,心想软的不成,只好来硬的。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拼命,那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一直跟这两个小鬼打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化。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袁承志连忙扶起,他心中寻思:「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种臜脏公差?」当下把他和青青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

归途中青青大骂那乞丐无礼,说下次撞见他必定要叫他吃点苦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这些犯人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母亲怀抱之中的婴儿,大都是老弱妇孺。兵丁们似狠似虎的吆喝斥骂,一名犯妇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咱们又没犯什么事,只不过京城里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份见面么?」承志和青青听得十分恼怒,知道这些犯人都是京城捕快们的家属了,捕快们平时残害良民,这时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们,但这些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倒有点不忍,又走一阵,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首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用来顶替飞贼。承志和青青看得心大怒。

两人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承志忙道:「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被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一身绝顶武功,怎么会被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形于色。大家见到承志,在满脸愁容之中透出了一些喜色来。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中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那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承志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右肩整个肩膀完全已成为黑色,好象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之处,有五个爪痕深深入肉里。承志问道:「这是什么毒物伤的?」沙天广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回来,已经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气。」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先取出冰蟾,把他的口子凑在伤口上,那冰蟾虽是死物,却能吸收毒气,只见牠一个通体雪白的身子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牠在烧酒里一浸,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来,把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一碗烧酒变得黑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样吸毒浸毒,浸了十多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已经退尽,承志又给他推宫过血,按摩穴道。众人见他脸上逐渐红润,方才放心。

程青竹安睡了一晚,承志次日去看他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教了他调气净毒之法,再请一位高手大夫开了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四日上,程青竹已经大好,才把他中毒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我走近去一看,只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一个小个子正在一拳一拳的用力殴打。我一问旁人,才知那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个大汉,弄脏了他的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知那大汉却不可理喻,一定要小个子赔钱,我一问不过是一两银子,就伸手到袋里去拿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那知我一时好事,竟中了*人的陷阱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里,他们两个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程青竹道:「我立时知道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这两人再问情由,那知右肩斗然奇痛入骨,这一下迅速之极,我事先丝毫没有防到,当下奋起全力,反手用擒拿法扣住大汉的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砸去,同时自己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楚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一个黑衣老乞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丑恶可怖的女人,她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吓吓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

程青竹说到这里,也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恐怖的神色,不但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要运掌力反击,那知右臂竟自动弹不得,完全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俯身用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倒了过去。她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枝青竹镖,打中了她的胸前,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沙天广道:「这老乞婆和你过去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而且咱们青竹帮和江南江北的丐素来是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难道她是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应该不会。她第一次伤了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看清楚了我的面貌,却仍旧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爪子上不知道喂了什么毒药,怎么毒性这样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一定戴了钢套子,否则这样厉害的毒药,她自己怎样受得了?」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叫骂,沙天广道:「程兄你在家休养,我们去跟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寻访那老乞婆的踪迹,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那里有半点这恶乞婆的影踪。

这天早晨,北京捕头独眼龙单铁生又来拜访,承志不想见他,由沙天广代为接待。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不知如何是好,沙天广唯唯否否,后来随口谈起那个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第二天一早,他兴忽忽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端倪,最好请袁相公一起出来,大家商酌。」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卖好,还是要挟?」承志道:「两者都是,我就去见见他。」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青竹镖,心想她必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甲这几味药解伤,所以兄弟马上派人在各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这些药,就悄悄跟去,果然得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什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地方你道是那里?原来是诚王的别墅!诚王是当今皇上的兄弟,宗室贵胄,怎么会与这种江湖人物打交道?所以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都大为惊诧。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别墅外面瞧瞧再说。」单铁生道:「好。」领着众人向郊外走去。

出城七八里路,远远望见一列黑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那两红衣童子盗了库银进去的所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咱们来做帮帮手?要真是王府别墅,那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于是一拉程青竹的手,落后了数步,低声道:「待会如见到乞婆,你且莫发怒,一切瞧我眼色行事。」程青竹神色不定,并不答应,忽道:「袁相公,我…我,身上很不舒服,要想回去休息。」承志大为奇怪,心想:「他是青竹帮的帮主,在北方武林中也是成名人,怎么会临阵退缩,畏惧起来?」当下也不说什么,命洪胜海陪他先行回去,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的事,倒要小心在意。

这时沙天广等也都想起了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别墅没有门,不知人怎样进去?」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因为是王爷的别爷,旁人也不敢多问。」承志打定了主意静以待变,不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起了头,赏玩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忽然间鸡声阁阁大叫,两只壮硕异常的大雄鸡振翅从围墙中飞了出来,两名蓝衫童子跟着跃出,身手十分便捷,数扑之下,便将公鸡捉住,向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他话未说完,突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一个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服饰古怪之极,身上天蓝色的锦缎皮袍光鲜异常,但袍上故意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叫化子穿的新做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承志、青青、和单铁生都吃了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到里面,待我作个东道如何?」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是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造得严密无缝,所以就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色围墙后,那人把众人请到花厅坐下,轻轻拍了几下手掌,家丁们端出菜肴,筛上酒来。众人见菜肴很是丰盛,但煮的是什么东西,却莫名奇妙,似乎都是蛇虫蝎子之类,大红大绿,色彩鲜明,那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挟起一条东西,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一条蜈蚣。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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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30:32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回  同气结金兰 助威夺红衣

 

众人在聚谈之际,青青忽问阿九道:「九妹妹,那天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呢!」青青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

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忽然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承志道:「好,请坐,请坐!」程青竹低声道:「咱们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承志知道他要说的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长衣,两人走出客店,往镇外一个小山岗奔去,到了岗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下。程青竹见四下无人,于是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特别,她拜师时我曾答应过她,决不泄露她的身份。」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然答应过她,那就不必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带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她们面前泄露。」承志一惊道:「原来是官府中的。」程青竹点点头道:「我虽想这女徒弟决不致于卖我,但她年纪小,有些事很难逆料。」承志道:「既然如此,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谈完了,下岗回店。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闪进店,承志眼光很是敏锐,微光见那汉子相貌似乎很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到底在那里见过。他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布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这汉子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他到底是谁呢?正在苦苦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他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你要不要吃东西?」承志点灯开门,见青青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里有两只碗,每碗盛着三个鸡蛋,想是她刚才下厨去做的。承志笑道:「多谢你啦,怎么到现在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可九很是古怪,睡不着。我想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不美?」承志知道青青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她一定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不符事实,于是拿匙羹抄了一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是他,是他。」青青给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这鸡蛋是坏的吗?」承志笑道:「别吃了,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很不高兴。道:「到那里去?」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青青道:「你拿着。」青青接住,这才知道是要去会敌。

原来承志一吃到鸡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安大娘家里时,有人来抢小慧,他舍命抵抗受伤,幸亏安大娘及时赶到,用三枚鸡蛋打在那胡老三脸上,这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那人,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到那客店来干什么,必得探个明白。两人矮了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在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七八个人在用江湖上的口吻谈论。只听见一个人道:「咱们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一点儿乱子,咱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个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紧要啊,这时到京里调人那里还来得及,眼前放着这一桩奇功,让他溜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那么是大家的份儿。」第一个人似乎手掌在大腿上一拍,放大了嗓子道:「咱们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大事走不开?又有什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过了一阵,只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有人要出来了。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道:「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出事,我跟他们去瞧瞧。」青青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的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原来都是阿九的从人。他们一一越墙而出,房门又即关上。青青低声道:「是,是他们!早知道这女娃子不是好人。」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施展轻功,越墙出店,悄悄跟在这九个人后面。

承志的轻身本事已学到了顶尖儿,最近再得木桑道人传授了「百变鬼影」功夫,经过这些日来间中研习,又已领悟了七八成,那九人个人武功再高,也决不会知道有人暗中跟踪。只见那九个人出了市镇,行了一里多路,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黑漆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径行走向窗中透出灯光来的一间厢房,一跃上屋,轻轻揭开瓦片,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甚为魁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走进房来,都向那汉子请安参见,似乎他是他们的上司。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所以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个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要事,当得效劳!」

承志听到胡老三叫他为安大人,心中一凛,寻思:「那么他是一个职位不小的武官了,不知深夜中有什么图谋?」又听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咱们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哈哈!」一个人道:「那全凭安大人的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别分内廷侍卫和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分忧!」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咱们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承志更是惊怪,心想:「原来这两伙人竟是内廷侍卫和锦衣卫。听说锦衣卫到处害人,抓到人就是斩脚剥皮,残忍不堪,不知他们又要去害什么人了,既然教我撞见,可不能不管。」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承志伏在屋顶数点人数,见共有十六个人,心知安大人自己手下带了六人。他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

这些人越走越是荒僻,大约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忽然散开,慢慢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前后左右围住,各人矮了身子,悄然没声的逼近。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样俯身走近房屋,有人在黑暗中见到他的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叫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道:「啊,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哈哈笑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那女人道:「我说过不要再见你,你又来干什么?」安大人笑说:「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不过我,放火把我这屋子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再见你这丧心病狂、贪图富贵的没良心的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道:「这是安大娘!那么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了。」安大人贼忒嘻嘻的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用力踢门,只两脚已把门踼开,承志听他踼门声音,知他武功颇为厉害。黑暗中刀光一闪,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他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就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他一面说笑,一面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安大娘却十分愤怒,一面打,一面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夹头一刀,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身子一偏,抢进一步,扭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语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屋顶,攀在梁上。只听见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来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子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检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一努嘴,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不要见我,现在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承志从梁上望了下来,把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壁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的。」他忽然侧头对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伸了伸舌头,出去时带上了门。安大人默然不语,叹了口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旧不理他。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时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在应该可以和好如初了。」他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你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样死的。」安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和哥哥是被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你也不能一根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是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祖耀宗的体面事……」他话没说完,安大娘「呸,呸,呸」的一住住地唾吐。安大人隔了一会,换了个话题道:「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绐终不让她和我见面?」安大娘道:「我告诉她,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是多么有本事,多么有志气,可惜寿命短些!」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又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那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安大人摸出手帕去给她擦泪,一时动情,把嘴唇凑过去亲她,突然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脸上一个血印,想是被安大娘狠狠咬了一口,承志躲在梁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安大人怒道:「你干么咬人?」安大娘道:「你害死我的好丈夫,我干么不咬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么说我害了你的丈夫。」

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样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承志听得不禁恻然,想那安大人也必感动。安大娘又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不是被你这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个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被安大人为了贪图利禄而害死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被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种狠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大人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是一定为难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那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把他养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大人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日你我夫妻相见,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了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大娘不愤他所为,所以与他决裂。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个心肠阴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承志心想:「这人死有余辜。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我恨不得一掌将他劈死,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于是再在梁上听两人说话,那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将烛台移到窗口,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毫不理会,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决不肯屈服,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的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自己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道他是想暗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于是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的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到身边去摸火折子时,一跃扑出门外。他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承志慢慢挨近他身边,低声说道:「人来啦!」那锦衣卫道:「嗯,快伏下。」承志手一伸,已点中了他的哑穴,在屋角边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外衣,再扯下他里衣上一块布来,蒙在自己面上,撕开了两个眼睛孔,然后抱了那锦衣卫,伏地慢慢爬到屋子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却有七个人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屋外轻轻拍了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他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头进来,他举刀一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他在烛光下向那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的伙伴一名锦衣卫。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一指点中他的穴道,反手又是一掌,正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他那里还能动弹。

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须知安剑清武功并非平庸之辈,少时受名师楚大刀教导了十余年,居官以后,武艺并未放下,他一心想立功升官,武功练得更加纯了,怎么被袁志一指一掌,竟自动弹不得?原来他见误砍了一名锦衣卫,正自又惊又急,承志乘势直上,使他尚未想到抗拒,穴道已被封闭,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承志纵到床前,扶起了安大娘,双手用力,扯断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又惊又喜,但见他穿著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突然门外扑进两只毛茸茸、黑越越的大东西来,口中吱吱乱叫,直向承志身边扑去。承志大惊,正要双掌打出,忽然认出那是两头黑猩猩,双足一点,又跃到了梁上。猩猩后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愕然怔住。承志这时已认出那两头猩猩原来是自己在华山绝顶所收伏的畜生,心中大喜,叫道:「大威,小乖!」两头猩猩在门外早已闻到主人气息,牠们也是喜不自胜,跃到梁上,伸出四条长臂,抱住承志。进来的人见地下一汉血迹,一个尸身,而两头猩猩又是如此,十分惊异。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承志叫声:「打!」这是他在华山顶上惯说的口令,两头猩猩久已不闻,斗然听见,齐声纵身欢叫,落在两人头上,双手各自用劲,喀喇,喀喇两声,两名锦衣卫的颈已经折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承志跃在地下,提起了一个个的掷出去,有的还交手数合,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侍卫昏天黑地,爬起身来往原处逃去了。

承志从死人身上扯下一件衣服来,将安剑青紧紧绑住,教他听不见一点声音,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脸上蒙着的布,向五人中当先一人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闯王好吗?」那人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住承志的手连连摇晃。

原来这人是闯王手下的大将军李岩,承志无意中救了这位故人,十分喜悦,他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祯十六年九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已有十一年,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为一个身长玉立的英挺青年,安大娘那里还认得出。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赠给他的金丝小镯,道:「我天天带在身边,永远不忘记您。」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肩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学了这一身好俊功夫。」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很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她望了望躺在地下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还以为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也真好险。」他对承志道:「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不知怎样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承志道:「李将军的朋友们快来了吗?」

李岩未及回答,远处已闻蹄声,他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承志一见,原来这三人一个姓黎,一个姓范,一个姓侯,都是河北群豪,都曾在孟伯飞家中会见过。他们与李岩招呼后,齐向袁承志恭恭敬敬行礼,叫了声:「盟主,您好!」李岩与安大娘奇道:「你们本来相识?」那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首领,咱们都听他的号令。」李岩道:「啊,我忙着在山西给闯王干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晚辈那里克当。」姓范的道:「袁盟主武功好,计谋多,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他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闯王默察天下大势,知道进京的时机已到,预定日内兵发潼关,所以命李岩密到河北来联络群豪起事响应。姓黎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这件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景从,小弟立即命人发出讯去,这正是咱们七省英雄好汉立功之秋!」六个人谈得十分兴奋。李岩道:「明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有一个难题。」承志道:「什么?」李岩道:「刚才我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衣大炮威力非同小可,倒是一件隐忧。」

承志惊道:「这十尊大炮小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到山海关去防胡的.但闯王调集兵马,崇祯皇帝已得到讯息,刚才接到急报,这十尊红衣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承志皱眉道:「明朝皇帝一向是防备百姓胜于抵御外敌,否则的话,先君也不致蒙冤殉难了.李将军,你想应当怎么办?」李岩道:「等大炮到了潼关,咱们攻关时以血肉之躯挡他如此利器,虽小一定就会落败,但损折必多……」承志道:「所以咱们要先在中道给他拿下来。」李岩抚掌大喜,说道:「袁兄弟,这件事要偏劳兄弟立此一桩大功。」承志微一沉吟,说道:「这些洋兵火器很是利害,要夺大炮,必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能够仰仗闯王洪福,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两人谈了一会军旅之事,李岩命从人从随身行李中取出那柄头上分叉,剑身弯曲的金蛇宝剑来,双手捧着交给承志,道:「袁兄弟,自从咱们在陜西一见,虽然没有机缘长谈,但我已知你已是少年英豪。你交托这柄宝剑给我,我从来未有片刻离身。当时我是杞忧,怕你武功未成,经验不足,带了这柄奇剑和两只猩猩招人耳目,那知兄弟你年纪轻轻,这半年来成了这许多大事。现在猩猩宝剑,都归故主,哈哈。」承志谢过收下。李岩又道:「拙荆听我说起袁兄弟这样人物,恨不得一见,可惜当时她不在陜西,后来提起常感缘悭一面。」承志道:「小弟将来一定将诚拜见。」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江湖上人称红娘子,不但相貌美丽,武功尤其出类拔萃。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唉!」她是想起了小慧,心想:「小慧与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那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绿法了。」

范、黎、侯三人见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范的道:「袁盟主,明儿一早,咱们三人带了手下兄弟来供你差遣。」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越谈越是情投意合,真是相见恨晚,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望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袁兄弟,你我就此别过。」承志道:「我送李将军一程。」两人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和只猩猩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谈论,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忽道:「你我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你我结成兄弟如何?」袁承志大喜,两人当下就在路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袁承志拜李岩为兄,又谈了一阵,洒泪而别。

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带了大威小乖,回到客店来,只见范、黎、侯三人已各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夏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承志这时已知阿九的从人都是内廷侍卫,他们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露声色,自行聚在房中,并不出来。承志对那姓范的范飞文道:「范大哥,你带几位弟兄向南去查一下,看那队西洋兵带的红衣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赶速回来报信。」范飞文应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去了。

范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承志,喜道:「啊,袁相公你回来了。」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与哑巴闯进厅来,青青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怨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见青青这副样子,想是她十分忧急,很是感动,回到房里,把刚才的事仔细说。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承志见她脸上神色不对,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上身一摇,扭开了头,承志知她正在生气,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搭讪道:「好啦,我向你陪罪,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承志道:「咦,进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仍不出来吃饭。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她不知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去陪罪就是了,她为自己担惊操心,总是一番好意。那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道:「大姑娘不在屋里!」承志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事情竟如此严重,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等都带走了。

袁承志心中着急,但不动声色,暗暗寻思:「她负气而去,会到那里去呢?她虽一身武功,但极易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不过现在有大事在身,也不便亲自出去寻她。」于是派洪胜海出去四下探访,命他得到行踪后即来回报。

等到傍晚,范飞文却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承志一跃而起,命哑巴带了两头猩猩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范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骑马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运动不便,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果见十尊大炮一列排在一家酒楼外面,每尊炮前后左右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铁罗汉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位洋官。」八个人直上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原来几名洋兵用枪瞄准着青青,手指扳住枪机,形势很是危险,那边桌旁坐着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哩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喝叫他们举手。承志急中生智,提起洒楼上两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同时飞身过去在青青肩头一按,向下一蹲,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啊哟一声,屁股上给他鎗弹打中,站立不稳。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时尚不便捷,放出一鎗,须再上火药铅子,等到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你干么和他们吵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承志见她脸色忸怩,知道还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驰出二十余里,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见他这样挨痛,很是过意不去,把承志拉在一边,低声道:「谁就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不怕丑!」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所以用两枚制钱把她耳环打烂了。」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古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打我不嬴的洋官认出了我,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的话,还当他又要和我比剑呢,我想比就比吧,难道还能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承志道:「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呢?」

青青本来脸露微笑,这时又扳起了脸道:「哼,你还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承志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里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承志知她脾气,如果一味追问,她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反而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道:「青弟,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势他们的大炮呢?」青青怒道:「谁跟你说这个。」承志道:「好,那我去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来要走,青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承志道:「那天分手之后,我没见过,谁知道她在那里?」青青道:「你和她妈妈在一起,谈了一夜舍不得分开,一定是讲她了。」承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是疑心了这件事,于是很诚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和你那小慧这样好?」承志道:「我小时候她妈妈待我很好,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心里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和我那个师侄很好么?」青青嘴一扁道:「这个人哪,又傻又没有本事,她为什么喜欢她?」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又傻又没本事,你怎么这样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样一番小小风波,两人终于言归于好,感情又深了一层。承志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承志道:「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同到客店里,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量劫大炮的事。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管枪来,慢慢把他们的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承志道:「此计大妙,今晚我和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侍小弟去好了。」承志道:「我想瞧仔细一下火器的用法,等火枪偷来,咱们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瞧一下那一位西洋美人儿。」众人大笑而散。

当日下午,承志与胡桂南两人乘马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跃上屋顶往客店而来。胡桂南轻身本事虽远不及袁承志,但他闪跃腾挪,身轻似燕,自有一套功夫。一下屋,就听见刀剑铿锵之声,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里一张,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雷蒙与彼得,各挺长剑正在激斗。

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会同室操戈,觉得十分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果然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招招狠辣,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雷蒙必要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一击,乘对方的剑身一晃,突然反剑直刺。雷蒙急急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手中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一足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住到对方胸腔,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的剑舍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大怒,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忽然灵机一动,开门出去会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一个究竟,看他在地下要埋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一个两尺直径的洞,不住把泥土掷到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又出室去。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玩什么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拍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到那个坑边。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开打不嬴,所以暗中设下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么是非杀对方不可了。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一脚踏在陷坑之上,身子向前一跌,雷蒙一剑直刺他的背心。承志早有防备,一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宝剑头上的剑钩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雷蒙剑锋横斜,彼得虽然右脚扭脱了臼,但随即跃起。雷蒙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一剑向承志刺来,承志哼了一声,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见铮铮之声不绝,对方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来,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在发呆,承志抢上去拿住他的手脉,一把提起,头下脚上的掷在他自己掘的陷坑之中,随即跃出窗去。

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只见他手里拿着三把短枪,承志奇道:「那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承志出手救人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中乘机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枝短枪都偷了去。承志笑道:「真不愧叫做圣手神偷。」两人赶回与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枝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见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头一缩,头上戴的头巾却打了下来。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大家把另外两枝短枪拿来细看,见其中装着火药和铅丸。承志道:「女药本是中国的东西。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一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放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沉思对策,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鬼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瞧你也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主意。」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承志仔细一想,觉得冒这个险很是值得,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且说雷蒙与彼得为了争夺美人若克琳,中夜比剑。若克琳与彼得相爱已久,雷蒙虽然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比剑时因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怹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二三百人家的大村万公村,因天色已晚,就在村中「万氏宗祠」中歇宿。睡得半夜,只听得人声喧扰,放哨站岗的洋兵进来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速起来,见火头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将火药桶移出祠堂,放在空地上。亡乱中只见众乡人提了水桶救火,数十个大汉闯进祠堂来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泗道:「这是咱们祖宗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延烧过来。」雷蒙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理会,那知这些乡民泼水漫无节制,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西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了一个又来一个,有的直截了当迎面往洋兵身上猛倒。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左近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枝,无一不是淋得湿透,那火却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察看情势,见火药都被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早点离开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不知怎样全部逃光了。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泗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那知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都把牲口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泗到前面城里去调集牲口,彼得带了四名洋兵,和若克琳一齐去了。雷蒙心里恼恨,督促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摊在竹席上晒干,晒到傍晚,火药已经干燥,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嗤嗤射出十枝火箭来。火药一遇上火,岂有不猛烧之理?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将洋兵列成队伍,往民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心中十分懊丧,只得加意防备。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集了数十匹骡子来拖拉大炮。

在路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红衣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面拖住,以防山路过陡时大炮往下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在全神贯注之时,突然山凹里嗖、嗖的数十枝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还有十多枝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洋兵们那里扑扯得住。十尊大炮每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阱,许多马匹都跌在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翻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登时压成肉浆,前面的八尊大炮都被推动。

众人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涌身一跳,跌入了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虽在前疾驰,但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那些大炮都跌入深谷中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彼得不及相救,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在山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打他们不着,长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又少,只好奋勇猛冲。」彼得道:「叫钱通泗去问问,这批土匪到底要什么东西。」雷蒙怒道:「跟土匪有什么说,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长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向若克琳望了一眼,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沉了声音道:「现在不跟你争,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岂知明末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那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晕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泗高声大叫:「咱们投降了,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拋出来。」彼得道:「咱们不能缴枪。」

敌人竟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洒香,随风飘了过来。这些洋兵已两日一夜没吃东西了,那里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拋去,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成一团,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见两边山坡上号角吹起,土坑中伸出数百名大汉的身子来,都是弯弓搭箭,向洋兵们瞄准,八九个为头的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清楚当先一人身穿灰葛长袍,原来是当夜在客店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却是女扮男装,曾被雷蒙击落帽子的少女。若克琳先叫了起来:「哦,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承志表示投降,他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

承志先是一楞,随即领悟这是他们服输投降的表示,摇了摇手,对钱通泗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敌外虏侵害,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泗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承志拉了拉。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现在全中国的百姓都很苦,没有饭吃,都盼望有人领他打掉皇帝,脱离苦境。皇帝怕了,所以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很是难过,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就回本国去了。」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彼得下令集队,承志命部下拿出洒肉,让他们饱餐了顿。彼得向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承志叫道:「干么你不把火枪带走?」钱通泗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经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承志笑道:「你我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走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用枪射击你们么?」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男儿好汉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那有疑心。」彼得十分感佩,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

他一路上山,对承志越想越是敬服,忽然下令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泗两人又驰到承志身旁,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对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双手摊开来看,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一座岛屿,只是图上所注的许多西文却完全不识,承志抬头望他,眼中满是疑问。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个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的意思?」彼得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打仗,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那那岛上去。」承志心中暗笑,心想:「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是不知我们中国的地方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大岛也居住不下。」当下说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居住,有时没有,你们这样英雄好汉,也不会怕该死的西班牙海盗。」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泗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成福,欺侮自己的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泗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

承志当下指挥众人,慢慢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于是掘土盖上。承志见大功告成,与范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再行北上,向北京进发。

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对他十分称扬,无人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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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29:39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回  闹席掷异物 释愆赠灵丹

 

那头陀用便壸投掷瘦小汉子不中,怒气更盛,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了过去。那头陀左足一腿把桌子踢翻,大堂中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的身体,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子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壸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壸特物,不住向头陀打来,头陀吼叫连连,接过回掷,两人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已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一身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嫡派的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有时跃起,有时蹒跚而走,形状十分滑稽。青青看得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什么武功?」袁承志倒也没有见过,只觉他身法矫捷,模样虽然古怪,却自成章法,尽自抵得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识得此拳,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见了这名字,更觉好笑,见他举手踢足之间,果然活像一只肥鸭。

那头陀战他不下,心中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了鲁智深醉打山门拳来。这套拳法威力极大,只见他东歪西倒,活像一个醉汉模样,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下打一个滚,等敌人乘势来攻时,却倏地跃起猛击。他这套拳法只使了半套,那汉子已有点招架不住,只是头陀又滚又翻,身上却已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壸中倒出来的尿,也有些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拳「排山倒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拳横胸,喝一声:「好!」三张手掌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他两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竟无力施行袭击。两人势均力敌,各不相下,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只要谁先退缩,谁就有立毙于对方掌下之祸。两人均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无仇,拼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头上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讨饭用的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人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们两人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咱们一推,这两人还得受伤,不过大概不致于丧命。」两人正要上去拆解,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了过去,双手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三掌一齐打在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抢上前去相救。

两人奔到跟前,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承志知道如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反过去打在自身,必然要各受重伤,所以他运气于胸,接了他们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击来之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全身无力,都摊在地下。程青竹和沙天广将两人扶起,命店小二进来收拾。承志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叫齐全店伙计,手忙脚乱的把打烂的东西收拾好了,再开酒席。

这时头陀和那汉子力气已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相救之恩。承志笑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功力,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叫义生,但人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承志未及回答,沙天广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对方知道自己姓名,很是得意,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来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一个骷髅,形状很是恐怖,就道:「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在下久慕寨主之名,真是幸会。」他眼光十分敏锐,骨碌碌一转,己见程青竹倚在桌边的这根青竹,他在江湖上见多识广,阅历广,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手中所拿的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道:「恕在下眼拙,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成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那里偷了这把臭便壸,真是古怪!」众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为人甚是机灵,知道程、沙两人分别是冀鲁两省江湖豪杰的首领,但见他们对袁承志却十分恭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足见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他本来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在席上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地不知有何贵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什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猛力一拍桌子,叫道:「你何不早说?我也是去拜寿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去给孟老爷子祝寿的,咱们明日可以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了吧?」

铁罗汉道:「我和孟大哥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闽粤一带,少到北方。咱们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哥么?那么给他去拜什么寿?」胡桂南道:「兄弟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我想借花献佛,作为寿礼,以便会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礼,就是没有,我那孟大哥还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号称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问道:「胡老弟,你得了什么宝物呀?给咱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圣手神偷不知偷过多少好东西,普通物事那在你的眼里,既然这样夸赞,那一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说道:「东西就带在兄弟身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镶珠嵌玉,手工十分精致的黄金盒子来,他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众人见这只盒子,已是价值不赀,知道内里必有宝物,好奇心起,都跟了进去。

胡桂南将房门掩上,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两只已死的白蟾蜍。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如鲜血般殷红,模样很是可爱,但却不见有何珍异之处。程青竹和沙天广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知这有什么用途。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如果两人当时立即毙命,那也是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要是两人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他一指那对白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多重的内伤、刀伤、或是中了剧毒,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此神奇。」程青竹道:「你从那里得来的?」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见到一个采药老道,病得快要死了,我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服等他饮食喝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于活不了。他临死而把这对冰蟾给我,说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所以送了给我。」铁罗汉道:「怎么这盒子这样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我想要拿去送礼,岂能不装扮好看一点……」沙天广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豪之家取了这金盒来。」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大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笑。胡桂南道:「刚才如不是这位爷台出手相救,那么我和铁罗汉大哥不死必受重伤,如侥幸不死,我必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们两人又无怨仇,我岂能无故伤他?」

铁罗汉笑道:「那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总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他双手举起,送到了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微表兄弟一点敬意。」承志愕然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去送给孟伯飞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要是袁相公不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来,俯拾即是,用不着操心。」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点不高兴了,说道:「这位相公既不肯相告姓名,又不肯受兄弟东西,难道疑心这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么?」承志忙道:「胡兄那里话来,适才匆匆,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胡桂南都「啊」了一声,齐声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当下更是敬重。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一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

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在桌上,登时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见得珠宝多了,大吃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宝物,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种奇宝,这是袁大爷家传至宝吧,真令我们大开眼界了。」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承志道:「这种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起。程青竹等见袁承志出手豪阔,慷慨无比,心中都暗暗称奇。

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自迎接出来,一见承志是个青年,不觉一楞,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么如此颠三倒四,选了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做盟主?」但他是好客之人,众远道来给他拜寿,自然是给他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孟铸连连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

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步履之间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勃勃。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等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去迎宾去了。青青心想:「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之辈。」

家丁献过点心之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到后堂上去看各处送来的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承志等进来,孟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重的厚礼,兄弟那里克当?」承志道:「老前辈华诞,这点敬意太过微薄。」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采夺目,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品,其中承志送的二十四颗明珠和白玉雕成的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珊瑚树也十分抢眼。孟伯飞对承志被选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心中很是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老前辈,送的又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异宝,显见他十分郑重,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行事果然不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

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比较不重要的宾客都被招呼到后厅去赴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被请了坐在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亲自相陪。第一席坐首位的是七十八岁的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孟伯飞给人引见时,张若谷见这位七省盟主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小伙子,心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第一席上还有一位退休的武官总兵,一位是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人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兴高采烈的分别猜拳斗酒,十分热闹。

饮酒正到酣处,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带了徒弟来给你拜寿啦。」孟伯飞一楞,道:「我和归老二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只见是一张大红帖子,上面写道:「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旁边用小字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道:「快去迎接。」向张若谷等说了一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接。不多时,孟伯飞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个人进来。袁承志早已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坐,我与剑和他们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承志这样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他这下之意,竟是说袁承志所以少年得志,能成为七省盟主,全靠他师兄一力支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愕然道:「你说什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不必介意。」当下请他们夫妇在鸳鸯胆张若谷老英雄下首坐了。贺客们大都是豪杰之士,所以男女杂坐,并不分席,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

归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站起来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去歇一下。」孟伯飞忙叫家丁陪董镖头进去。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心想必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脸色十分尴尬,说道:「兄弟与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他们言语,都停杯不饮,望着两人。孟伯飞笑道:「两位有什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董开山道:「我久仰归二爷的大名,但与他素来不相识,不知何故他一路追踪兄弟。」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想道:「好啊,你们两人原来都不是诚心来给老夫拜寿来着,一个是避难,一个却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起我,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辛树道:「归二爷有什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不善言辞,归二娘却接了口,她一指手中抱着的孩子道:「这是咱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现在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咱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道:「那是应该的。」他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这样的大英雄求你。」董开山道:「要是这些茯苓首乌丸是兄弟自己的,那何必归二爷费这么大的力气,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可是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只要稍有失闪,兄弟就不用再在江湖上混饭吃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那退休的冯总兵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那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哼,就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好动一动。」冯总兵摆出了官架子,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挟起一个鱼圆,乘冯总兵嘴还没有闭,噗的一声,掷入了他的口中。冯总兵一惊,那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十分狠狈。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大爷的寿辰,你们这样搅岂不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那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归辛树心想:「你露这手内功,难道还有谁怕了你不成?」当下把手肘靠在桌面,潜用内力向下一抵,外表似乎并未动弹,本来牢牢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了出来,晃如有人在暗中施行法术一般。张若谷满脸胀得通红,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了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你老哥在你府上丢了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孟伯飞的两名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到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毫不理会,双臂一张,两名弟子向左右跌了开去。

孟伯飞怫然一悦,心想好好的一顿寿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闹得有人不欢而去,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冯总兵已将两个渔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他哇哇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他带来的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上来。冯总兵叫道:「抬我大关刀来!」原来这冯总兵全靠裙带关系升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叫铁匠打了一柄薄板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跟着走,装作十分沉重不胜负荷的样子,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总兵老爷神力惊人,他居官时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口,这时神气发作,又喊了出来。那两名亲随楞了一楞,他们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亲随当下解下腰里佩刀,递了上去。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叫:「使不得。」冯总兵草菅人命惯了的,那里理会,一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伸,弯着食指中两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冯总兵用力一拉,那知道这把刀就如被人用铁钳住了的一般,这一拉竟是纹丝不动。冯总兵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二娘用突然放手。冯总兵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起了鸡蛋大般的一块。两名亲随疾忙上前扶起。冯总兵是欺善怕恶之辈,吃了这一下苦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带了亲随急急忙忙走了,只听见他出了厅门,一路大声喝骂亲随,说他们不抬老爷用惯了的大关刀来。

董关山乘乱想溜,归辛树道:「董镖头,你把丸药留下,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在厅中,叫道:「我董开山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我性命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的性命,你把丸药拿出来!」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来,挡在董开山面前,叫道:「姓归的,今日是我爹爹的好日子,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开山却不肯走,归辛树不耐烦了,一把就往他臂上抓来。

董开山向后一退,那知归辛树一掌既出,岂能容人逃过?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但饶是他疾忙缩肩格手,终于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撕下了一块。孟铮抢上去挡在董开山身前,朗声说道:「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我们容不得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你要怎样?咱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了吗?」孟铮道:「你们有事要找董头,不会到永胜镖局去找么?到这还里来搅局干什么?」他言下已是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我们搅了怎么样?」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说道:「好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要搅局,就来搅吧。」归二娘道:「你要和咱当家动手,再练二十年,还不知成不成?」孟铮夫功夫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又是正当壮年,生不罕逢敌手,虽然久知神拳无敌的大名,但这口气那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你是什么东西?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咱们孟家自认没有能耐管不了。要是胜了你,你说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说,低声道:「你招架得了我三招,归老二向你磕头。」旁人没有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哈哈笑道:「各位听听他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住他的三招,他就向我磕头。是不是,归二爷?」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青青在旁边对袁承志道:「你师哥学了你的法子。」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与他徒弟比拳时,不是也数了招数叫他接么?」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那知道我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拍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用力往外一送,那知孟铮学的是快活三十掌,最讲究马步坚稳,这一送竟没将他推动。承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他将他打倒。」只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铮双臂用力一抵,只觉一股劲风,神智登时胡涂,仰天一交跌倒,昏了过去。众人大惊,孟伯飞和孟铸抢上来相扶,只见他慢慢醒来,哇的一声,喷出数口黑血,内脏竟自受伤极重。原来归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以为他武功果高,第三掌用了全副功力,孟铮拼命架了两招,力气已尽,这第三招排山倒海而来,那里禁受得住?归辛树万想不到他的力气在接他第一二招时已经耗光,自己第三招力量特大,而他完全无力抵御,看来他受伤必死,心中倒也颇为后悔。

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得眼中冒火,同时扑上,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激泉涌,突然长身,双掌齐向归辛树打来。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钻了过去,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气,但移动不得半步。

这时孟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夫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正和孟家的弟子亲属们打得十分热烈。程青竹与沙天广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和我素有嫌隙,我一出手相劝,事情更会弄糟,且看一阵再说。」这时归辛树已上前助阵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穴道。只见他在大厅中如一只穿花蛱蝶般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将孟家数十名子弟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各不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众贺客中虽然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那个还敢出头。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把董开山背上的包裹解下,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里有茯苓首乌丸的纵影。归辛树将他穴道解开,问道:「丸药那里去了?」董开山道:「哼,你想得药丸,跟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亏你老江湖,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懂。」归二娘又惊又怒道:「什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就送到北京宫中去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要丸药,会把这东西带来连累他。」

他说到这里,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这镖师不要脸,扯谎。」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我知道他的药丸是藏在这里。」说着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米粉做的寿桃一指。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道:「你怎么知道?」胡桂南笑道:「这种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的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这时笑了出来道:「胡大爷本来是此中能手。」胡桂南笑道:「这姓董的好刁滑,他知道归二爷一定会追来,所以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他一走,再偷偷去取出来。」承志点点头,从丛中走了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指在他「璇玑」,「神庭」两穴一拍一捏,孟伯飞身子登时活动。

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么?」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送,就往袁承志手上抓来。她知道承志武功极高,怕伤了孩子,所以先把儿子交给徒弟。承志身子往左一偏,避开了她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话。」

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盛暑拂扇」,右掌「挥尘清谈」,连续两掌,向归二娘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归二娘却正功力相若,两人拳来掌往,迅即换了十多招。归辛树喝道:「你让开。」归二娘往边上一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孟伯飞又被点中了穴道。归氏夫妇抱着儿子到处求医找药,眼见他一天弱于一天,再过数日,只怕这条小命就保不住。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更加有点乖张,高声叫道:「姓董的,你不把药拿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山的手腕,将他手臂一扭,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他的肘关节上,他的手臂立时折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你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已有两人和梅剑和及刘培生动上了手。

承志见越来越乱,非用快刀斩乱麻手段不可,突然身子踪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那知承志这一招完全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孙仲君退开三步,归辛树的儿子已被承志抢去。孙仲君大惊:「师父,师娘!快,快……」归辛树手妇回过头来,承志早已抱着孩子跳到了一张桌子之上,叫道:「青弟,剑!」青青把宝剑掷去,承志接住剑柄,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说。」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跟你拼了!」双足一点,就要扑上来拼命,归辛树一把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

承志道:「二师哥,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哼」了一声,依言将孟伯飞穴道解开。承志叫道:「各位前辈,各位好朋友。我师哥师嫂因为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进贡的丸药一用,可是这位董镖头甘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师嫂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咱们可决不会存心在他千秋大喜之日前来打扰。」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在互斗,怎么他却给师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承志又高声叫道:「孟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擘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奇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将寿桃擘开,露出了馅子,在寿桃的豆沙枣泥馅子之内,果然有一个白色的腊丸。孟伯飞瞧了呆住,一时还不领悟这是什么东西。袁承志高声说道:「这位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皇家卖命,那也罢了,他却心肠狼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大家伤了武林中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董开山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承志又道:「他把腊丸藏在寿桃之内,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归师哥与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来送到京里,这岂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说,一面走近桌边,青青也过来帮忙。两人把寿桃都擘了开来,将桃里藏的丸药全部取出。这时孟伯飞和归辛树都恍然大悟。承志捏破一颗腊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朱红丸药来,他叫青青取来一杯清水,将丸药调了,喂入归辛树的儿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哭不闹,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如不是这位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的一世英名。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交给了归二娘。归二娘接了过去,低声道:「袁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归辛树不会说话,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寿桃中找出来的丸药都递给归二娘,笑道:「孩子再生两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正在高兴头上,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谢着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施救,孟伯飞默默不语,心想:「你的儿子是救活了,我的儿子却给你打死了。斗又斗你不过,只好再约能人报仇。」承志见孟家的弟子正要将垂死的孟铮抬入内室,叫道:「等一下。」孟铸怒道:「我兄长要死啦,你要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不及,那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他这掌虽然用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大家不必担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样沉重,你这话骗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盒子,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大喜,向承志一揖到地,连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承志连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重整杯盘,开怀畅饮。归二娘向孟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施下礼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这也怪不得贤孟梁。」

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是不放心,进去看儿子伤势如何,只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孟伯飞心无挂碍,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客气说,我在下是心里不服的。今天见了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而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之酒喝干,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指一翘,说道:「袁盟主以后但有什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除了在下父子师徒赴火蹈汤在所不辞,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散,心里很是畅快。这一晚大家尽醉而散,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早已不知躲到那里去了。

承志等人在孟家庄盘桓了数日,数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直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道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行。席间程青竹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失了贡品交代不了,找归二哥又找不着,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你可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可千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是防他勾结官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真的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占山为王。」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马而别。归辛树夫妇抱了孩子,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八人则押着铁箱,连骑北上。

这天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因为行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了。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鸡飞狗走。除了哑巴是聋子充耳不闻之外,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又听见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批人来,听他们叽哩古噜,说的话完全不懂。承志走出房去一看,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这些兵士手中都拿着毛瑟枪,乱哄哄的在说话。承志等从来没见过这种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觉十分惊奇,向他们细细打量,只听见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

掌柜道:「大人,实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声音又脆又响,众人都往他们两人望去。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的店子烧了。」掌柜的无法,只得打躬作揖的来向洪胜海哀求,请他们几位挪两间房出来。沙天广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什么东西?」掌柜的吓得苍白了脸,忙道:「达官爷,别同这种吃洋饭的一般见识,得罪了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呢?」沙天广奇道:「他吃什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是从外国运红衣大炮到京里去的外国兵,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承志等这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靠着外国兵的势力作威成福。沙天广扇子一展,叫道:「我去教训这小子。」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他把众人邀到房里,道:「先父当年守辽东时,宁远一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国的红衣大炮很多,满清的太祖努尔哈赤,就是被红衣大炮轰死的。现在满洲兵很是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助战的,咱们就让他们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咱们就由得这小子发威么?」承志道:「这种贱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见承志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泗,见有了两间上房,口里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但也不再叫掌柜的多让房间了。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来。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只二十多岁,相貌很是英俊。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了一个西洋美人进来。这女人大约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烂然闪耀。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一眼,青青在旁边却有点不高兴了,低声说道:「大哥,你说这人好看么?」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样会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

次日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上,通译钱通泗不住过去谄媚,卑躬屈膝,满脸陪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伴大呼声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背转身来,对沙天广道:「沙兄,瞧小弟变个小戏法!」他也不再回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拿着的一双竹筷噗的一声插入了钱通泗口里,把他上下门牙撞得疼痛异常。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青竹镖绝技,他的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二十步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所以手下留情,要是这双筷子稍高数寸,钱通泗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

钱通泗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道这竹筷是那里飞来的。那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泗说了,那女人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年长的军官将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大概是这批人作怪,忽然拿起桌上两只酒杯,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枝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承志等听得巨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火药管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的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枪法那里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的第一位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嫣然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么?」彼得道:「如果不是世界第一,那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神秘,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神秘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被打落在桌上,露出了女人的头发。承志一桌上的人都吃了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青青怒极,站起身来,飕的一声,长剑出鞘,承志叫道:「别动武!」他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这些外国兵是去教明兵放炮打满洲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从青青手里接过剑来,说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这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愤愤不平。

若克琳笑道:「原来这是一位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也还会使剑呢,好象想来跟咱们打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有人知道。」雷蒙道:「为什么?」若克琳道:「喂,们别为这个吵嘴。」她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密,只怕你们谁也打不嬴这位漂亮大姑娘呢。」雷蒙叫道;「通泗钱,你过来!」钱通泗连忙过来,道:「上校有什么吩咐?」雷蒙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泗道:「是,是!」雷蒙从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来,拋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过来,只要嬴了我,把这金洋拿去。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泗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打在他右颊之上。这一掌劲力好大,钱通泗「哇」的一声,吐出了四枚大牙,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他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劈了两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什么,但瞧他的神气,显然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缓步上前。承志心想:「这人无礼,教训教训他也是好的,但不必伤他!」于是叫道:「青弟,你过来。」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一扭道:「我不来!」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对这外国军官的剑法本来不知底细,一听大喜,忙走过来。承志道:「他的剑法我虽不知,但瞧他刚才劈这几下,手法很是灵敏,劲道也足,他这剑柔中带轫,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以想法震去他的剑!」承志喜道:「不错,正是这样,你别伤他。」雷蒙见两人谈论,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

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幸而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在地上一滚,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他站起身来,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打了起来。承志在一旁留心瞧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果然快速无比。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衢州石梁派中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虚招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是雷轰霹雳猛攻。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种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自己要害,待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中也有佯攻伪击等法手法,但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正要笑骂,青青突然一剑猛劈。雷蒙举剑一架,虎口一震,竟自把握不住,那剑脱手飞去,青青乘势直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沙天广飞身出去,手一伸,将雷蒙落下的长剑抄在手中,十指用劲,拍的一声,把长剑折为两截,投在地下。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雷蒙很是惭愧,想不到自己在欧陆是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女子手里。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苦克琳一面笑一面说话,一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黏住,结成一条圆柱,她用力一拉,竟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这金柱给雷蒙和彼得看。雷蒙道:「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咱们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见门外车声隆隆,拖动红衣大炮向前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嫣然一笑,只觉一阵香风,环佩叮当,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衣大炮到底是怎样子的?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满洲兵的,那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和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一齐出店,不一刻,已追过押运大炮的军队。只见大炮共有十尊,果然是庞然大物,每尊炮用八匹马来拖拉,后面还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在道路上压了两条深沟。承志笑道:「有这十位大将军镇守山海关,满洲兵再凶,也攻不进来了。」

群豪驰山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马迎面奔来,待跑到临近,见马上的人负弓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原来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很是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很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来啦!」原来那少女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上次在势铁箱时曾见过她,但这时她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大红宝石,在太阳下闪闪生光。阿九见了承志,嫣然一笑道:「你和我师父在一起?」承志笑着点点头。阿九又向沙天广道:「哈,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那里去?」阿九道:「我出来打猎,你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道:「我们正要上北京去,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阿九道:「好!」傍在师父身边,并马而行。承志和青青见阿九虽然幼小,但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势派,行为举止之间,显见极有气度,心中不禁纳闷。日中打尖时,阿九的从人们坐了两桌,阿九却与师父、承志等同桌吃饭。承志本来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是徒弟,这时看来,竟是一位富室大豪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有点奇了。打尖又行,当晚在饮马集的一家客店歇了,承志和青青冷眼旁观,见阿九的从人们说话带着官腔,如果单独看去,一个个竟是官宦,那里像是从仆,心中更奇。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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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28:42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回  险峡收万众 泰山会群英

 

褚红柳见他把这样沉重的铁箱掷得这样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但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原来袁承志见敌人众多,所以特地显出木桑道人所授的「百变鬼影」上乘轻功,在众人一霎眼间就上了箱顶,存心要艺压当场。褚红柳见这些铁箱被他随手乱掷,叠得乱七八糟,就是不去碰它,只怕箱子自己就要倒下来,他自知轻功不成,那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群盗一阵欢呼,那知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擒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拳反击,承志右手早已扣住他脉门,等自己双足着地,喝一声:「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箱子的顶上,那些箱子摇摇晃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情形十分狼狈。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说的话,不禁抿嘴窃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时,就充分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因身材关系,轻功素不习练,自来以稳补快,以狠补巧,掌法由拙见功,现在突然登高,那是他的大忌,虽然一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要知承志见他出手,知道了他的长短,故意布置这个陷阱和他为难的。群盗又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乱倒下来,不但摔坏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恶虎沟的谭副寨主,他当下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承志冲来。哑巴、青青、洪胜海三人一齐站到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各自找了山东群盗中的好手们激斗,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群盗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承志和哑巴两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

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正卧倒在地,两名盗首在旁照料。他们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了过去,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承志挟手接住,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中冲去。青竹帮众本来袖手观战,见哑巴如猛虎般到,各举兵刃拦阻。但那哑巴追随八手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常人所能敌,只见头顶刀枪乱飞,被他赤手直冲到程青竹身旁。

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抱着程青竹的身体,坐在地下大哭,这一着倒大出他的意料,如果程青竹死了,那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于是高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胜海撇下战斗正酣的敌人,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承志一望,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承志把手里拉着的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姶哑巴,纵入人圈,问道:「怎么?」阿九哭道:「师父死啦!」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于是说道:「别怕,我来救他。」翻过他身体来一看,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的部位,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承志知道他伤势极重,当下在他「天府穴」和足底的「涌泉穴」用力一点,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转,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承志道:「他是你师父吗?我还道他是你爷爷。」阿九道:「嗯,多谢您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出进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友伸手拦阻,混乱中也不知谁先动刀,交起手来,一时间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双方都已有十数人死伤。青青对承志道:「再打一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数千人,大家快退……不,不,有上万人,快退,快退,快退!」因为他站得高,所以首先瞧见。众人一听,刀枪齐停,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放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丢脸,一涌从箱顶跳了下来,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方才立定,双足已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队退却,承志把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旧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大广场上只剩下承志等一干人。

承志跳上铁箱顶上,把箱子一只双掷下来,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伤了许多人,连咱们一个大钱也没抢去。」只听见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是大队人马急奔而来。承志道:「有这许多官兵,盗贼是一定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了一下车辆夫役,幸而并无损伤,正要拔队启行,两百名明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小军官手舞长刀,喝道:「干什么的?」承志道:「我们是赶道的良民。」那军官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承志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们到临,把强人吓退了。」

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军官却斜着眼向大车上的铁箱一番打量,冷冷的道:「那是什么东西?」承志道:「是我们的行李。」那军官道:「打开瞧瞧。」承志道:「是些随身衣物,没什么特别物事。」那军官道:「我说打开,你就打开,啰唆什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什么?」那军官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夹头夹脑一鞭子抽了过来,青青闪身避开。那军官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知道必定盛着值钱之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喊道:「好小子,你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们抢夺百姓财物,那里还需要多说,一听「充公」两字,一涌而上,七手八脚的来抬铁箱。那军官存心好狠,只怕承志等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竟敢抗拒官兵,都给我杀了。」随即提刀杀来,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被他杀了灭口。这种人不知己害了多少良民?」待他一刀砍来,身子一侧,一掌打在那军官背心。这人武艺平庸,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下马,登时毙命。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漕运啊,抢漕运啊!」当先的官兵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也已涌到,承志挥动一柄抢来的大刀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骡队退入了树林之中。

刚到树林,只听得金铁交呜,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冀鲁两省的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终究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片刻之间已纷纷败退。承志和青青等把车队约束在树林一角,这时沙天广和程青竹都是命在垂危,无人领头,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眼见群盗阵势大乱,官兵追杀时残酷异常。青青道:「咱们怎么办!」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承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她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见他们凶狠,一时倒不敢十分逼近。

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被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十分险恶,承志纵身下扑,双手一格,把两枝刺到阿九面前铁枪震飞,叫道:「快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又有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到,承志抢住刀柄,喀擦一声,刀柄折断,当胸一拳,将那将军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众友齐向西退,渐渐集拢。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遇有被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慢慢上了山岗,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好的帮友盗众,冲下岗去把青青等人及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高声吶喊,团团围住。

承志叫群盗用强弓硬弩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突然有人出来领他们到了安全之境,对他的话那有不奉命惟谨之理。官兵冲了一阵,立时被乱箭射回。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大家怕死,那肯努力攻山,个个大声吶喊敷衍长官,所以杀声倒是震天,却没几个人真正冲到山岗边来。承志安排防御,叫谭副寨主谭文理、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领一队人守住一方,余下的人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去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这两人都被对方用内家手法伤了要穴。袁承志精通点穴之术,竭力给他们发散,并教他们如何调匀呼吸自养,过了一阵,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之上睡着了。恶虎沟群盗和青竹帮的帮众见首领无恙,对承志更是敬服。承志对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你想用什么计策好?」承志想了一会,把一名熟悉当地地形的盗帮叫来细问,又站到岗顶上察看官兵形势,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中一动,跳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什么势漕运?」这时褚红柳正由人接替了下来休息,听承志问起,就道:「这是运送漕运银子到北京去的官兵,咱们在这里遇上,真是不巧。」承志道:「怎么运送漕银要这许多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一处没有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漕米银两发军饷作军粮,崇祯既要对付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的命根子,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了。」承志道:「这些官兵也真会多管闲事,身上挑着这么大的担子,居然还来跟咱们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总是个个就擒,再给咱们安上几个什么王、什么厉害的名号,禀告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承志点头道:「这边向西北,有一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褚红柳这时对袁承志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那里有什么异议,说道:「请袁相公吩咐,咱们齐听号令。」承志于是在地上画图沉思,计议已定,分拨人手。

到得初更时分,群盗发一声喊,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异常,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群盗忽然回身激斗,把官兵来势挡了一挡,等到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已退入峡口,官兵又是呼哨急赶。那峡口两旁是山,形势险恶,进入峡口之后,率领长官下令停追,以防中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

统兵长官水总兵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拋下许多衣甲兵器,几匹马到在路旁,还有许多金锭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水总兵见群盗败得连兵器也随地出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夺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这时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叶,抄向官兵后路,他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伍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上都是用黄巾蒙住,车上面插了旗帜,薄暮中依稀可辨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字,从上面望下去,车队简直是一条其长无匹的黄龙。承志见此声势,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计谋成就,劫下漕运,那确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一件不世奇功。他一见下面树木茂密,就从树木中一路向下,要把车队就近看个清楚。下山极为容易,不一刻已与官兵十分贴近。他籍着树木的遮掩,连官兵的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车辆过了一会,忽然听见后面的车子辚辚之声渐轻,车中似乎装的并不是银子,从树木空隙中向外一望,见后面原来是百余辆囚车,车中的人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旗,写着「拟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承志留神看旗上字样,写的都是什么「江洋大盗」、「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要救一救,但怎样救呢?」正在寻思,忽见一辆车子的旗上写着「拟斩巨寇祖仲寿一名」九字,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车中坐着的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书生。他相貌比之在老鸦山上率领袁崇焕旧部致祭时已苍老得多,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但一副慷慨雅致,虽在难中,仍旧不减当年,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日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

不等囚车过完,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躁起来,有的抽箭相射,但承志身法何等抉捷,箭枝射到,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乱搅一阵,然后乘机救祖叔叔、朱叔叔他们。」正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承志心道:「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从他身旁闪过时看得清楚,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却是二师兄归辛树手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

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归氏夫妇把马一勒,看清楚是袁承志,归二娘冷冷的道:「喂!是你,有什么贵干么?」这时走在前面的孙仲君听见有人和师娘说话,也停马相候。袁承志道:「我有一件急事,要求师哥师嫂几住伸手相助。」归二娘道:「咱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一提缰,马匹从承志身旁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刘培生却跳下马来,说道:「师父师锒正有一件要紧事,师叔有什么事,等弟子办了师父的事之后,就过来听师叔差遣。」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刘大哥的坐骑一下。」刘培生道:「师叔请用。」拉住辔头,站在一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承志一提缰,那马向前奔驰。刘培生道:「师叔追兵干什么?」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咱们也正要寻官兵晦气。」

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片刻间追过了孙仲君,又过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向前猛冲,押队军官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回头相望,只见一个人影从后面马背跃起,如一只大鸟般扑了过来。他猛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承志右手向前一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马背,左手一指早点中他后心穴道,喝道:「要不要性命?」那军官只觉背心酸麻,一阵剧痛,要想抵抗,却已全身动弹不得。承志问:「你要死还是要活?」那军官颤声道:「求……大王爷饶命。」承志道:「你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停下来。」那军官只得依言下令。这时归辛树夫妇已早赶到,师徒五人抽出兵器。往官兵队里乱杀,队伍登时大乱。承志本拟迫着军官指挥队伍,让官兵们黑夜中自相残杀,那知归辛树等自行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承志关心祖仲寿等人,在官兵队里抢了两柄大斧,奔到祖仲寿囚车边,两斧把车子劈开,大叫:「祖叔叔,我是袁承志。」祖仲寿如在梦在,一阵迷惘,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和倪浩救了出来。这些都是久经百战的武将,现在虽都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这些人中有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就是大帅的公子,无不兴奋之极,当下一阵乱杀,把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道路被山东群盗用巨石拦住,不能通行,当下两头大乱。

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多出已方数倍,如逼得紧了,真的拼起命来,倒也拦阻不住,当下撇下双斧,展开轻功,在一长列漕运车辆上奔了过去。奔出里许,见水总兵骑在马上,舞着长刀指挥作战。承志疾奔而前,双臂一格,早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推在山坑之中,一跃上马,骑在水总兵坐骑的背后。水总兵回刀来砍,承志一闪身夹手就夺,那知这总兵武艺倒也精熟,一个筋斗从马头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承志心道:「瞧不出官场中倒还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扬,三粒围棋子发了出去,水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左右手连挥,三九二十七颗棋子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水总兵武艺虽然高强,那里躲得开这种「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腿弯、腰部、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棋子,竟朝着承志迎面跪下。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的左臂。水总兵当胸一拳,但就如打中一团棉花,毫无反应。承志运起内力,把水总兵的身体猛力往上一拋,当下就如断线风筝往上直飞,众官兵高声大叫起来。

水总兵自分这下必死,闭住了双眼,那知落下来时被人双手托住,睁眼一看,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道此人武功比已高出百倍,既然落入了他的手中,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承志道:「你叫全体官兵拋下兵刃,饶你们不死。」水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紧要,如被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头一挺,朗然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的身躯拋在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拋,连拋了三次,水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承志道:「你要是不下令,你死了,你部下也活不成。不如投降了咱们吧。」水总兵一想,目下只有这条是活路,于是点了点头,承志笑道:「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水总兵定一定神,命亲兵把三员副将叫来。那三员副将说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副将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孝……」话未说完,承志抓住他身子用力往地下一摔,登时晕死了过去。余下两员副将颤声道:「标下听总座的将令。」水总兵道:「下令停战!」承志也传下号令,叫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叫水总兵命全体官兵拋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一见是银子粮食,就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他们来劫猛恶,不敢阻拦。

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叫道:「二师兄,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官兵的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甫定,那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归辛树这一把抓得恰到好处,凭他如何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督抚进贡的茯苓首乌丸,在什么地方?」水总兵道:「马总督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外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现在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归辛树心想这大概不是假话,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快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燥,单掌起处,把挡在前面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与孙仲君等三个徒弟径自跟着丈夫走了。

袁承志知道他们对自己心存芥蒂,只好默然不语。等他们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什么药丸?」水总兵道:「最近安徽深山里找到了一块两千多年的大茯苓,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东西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二十颗伏苓首乌丸,据说还配了人参,珠粉等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化了两三万两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承志道:「这药丸治什么病?」水总兵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要吃一粒就立刻见了功。」承志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的爱子有病,久医不愈,所以急于要得这些药丸。」又问:「马督抚拿去进贡吗?」水总兵道:「是啊,他本来差我一并送去,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而且我们又押了不少犯死罪的犯人,不大吉利,所以另外请了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到北京去呈给皇帝。」承志心肠厚道,一心希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了孩子之命,忙问:「这批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他们和我们是同天出发的,不过他们只有十个人,行道快得多,多半是抢在我们前头有八九天路程了吧。」

这时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侣纷纷过来相见,各人不但得脱大难,而且见袁承志已长成如此英俊,一身武艺,指挥战阵时虽是小试牛刀,亦已颇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交集。承志问起被捕缘由,祖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老鸦山聚会,被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员早已散走,除应松终于被害外,祖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祖仲寿等见国事日非,天下大乱,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准备大举,那知事机不密,被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绿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遇。众人略述别来的情形,都是悲喜交集。

祖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连络,说道:「袁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你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承志喜道:「祖叔叔说的的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大的干一下,找个地方会集群雄。」祖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是泰山?」承志道:「泰山是五岳之长,再好也没有了。」

当下令人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俵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雷动。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的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中秋日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祖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到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这一役马士英部下一万名官军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被劫得没留下半星一忽,京师山东,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纵全无,那里还追寻得着。

眼见月亏而盈,丹桂飘香,中秋将届。泰山各处庙宇道观中陆陆续到了数百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中秋日清晨绝早,群雄会聚在石经谷,那里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时高僧讲经之所,山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古劲。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部将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罗立如等人;有河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福建少林寺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等人;有袁承志从囚车中搭救出来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了的明总兵官水齐武等人,还有许许多多江湖豪士,一时英贤毕至。

这时山中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在山谷中东西奔骤,良久,东边深黑中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股起,一喷一鲜,转瞬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般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太阳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欢呼喝采,观日升已毕,众人团团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然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

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在请程青竹前辈来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厮拼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的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哈哈一笑,撑了一支青竹,站起身来说道:「咱们武林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上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样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咱们到这里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雄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有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不能再没出息啦。现在天下大乱,正是有志之士成名立业的好时光。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侵犯疆界,弄得百姓叫苦连天,咱们那一个不是被逼而走上这条路的?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各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采。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采。

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都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来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才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您大师就是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那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这时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使得散在各地互不理会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不但相互之间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不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拍了几下掌,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那么现在推举如何?」只见群雄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如洪钟的说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有许多人附和。承志问坐在身边的洪胜海道:「孟伯飞是什么人?」洪胜海奇道:「袁相公你不知此人吗?」承志道:「我武林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豪杰数也数不清,真的是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最心爱的掌门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功夫,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甲神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干的可都是些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事。要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将来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

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阵,金陵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都不识他,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咱们。」沙天广声音尖细,他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只听他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并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但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但像我所说的那位朋友,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生平还没遇见过。」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咱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怎样选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没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朋友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两人都不心服呢?」

沙寨主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识见却是高人一等。我要声明一句,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方才相识,与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完全是佩服英雄,所以一力推荐。」他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很壮。承志听他们说到自己,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可!」焦公礼等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那敢讥笑。沙寨主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那一位?」沙天广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众听他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

袁承志心里很是着急,忙站起说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能参与泰山大会,已很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那敢担当大任,快请别选贤能。」祖仲寿道:「袁公子是咱们袁大帅的亲子,咱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问道:「那一位袁大帅?」祖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大帅。」袁崇焕为国御侮,惨遭杀害,天下无不为他抱冤,群雄听了这句话,叹息四起,本来无可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那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了的水总兵,被承志从囚车中救出来的梁银龙,聂天风等人都是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龙游帮帮主荣彩本与承志有点过节,一则见群雄众望所归,自己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承志在江上不为己甚,掷皮相救,使他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当下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的手里。」众人不觉一楞,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是心甘情愿,现在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

丁甲神丁游走到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眉清目秀,貌不惊人,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他声威一下子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承志的手似乎很是亲热。承志道:「这大任兄弟是无论如何不能……」他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一扯,想把承志甩在空中,跌他一个半死,让这位「盟主」在大家面前当场出丑。承志不动声色,暗中用上了「千斤堕」的功夫。丁游连扯三扯,自己胳臂上肌肉喷起,用足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钉牢了在石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兄弟那能担当这件大任,丁兄的令师名满天下,那一定比兄弟适当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只听见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知道用力过度,疾忙放手,承志仍旧似乎毫无所觉,丁游是个粗鲁汉子,为人却十分爽直,这样一试,知道承志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只要他乘势反击,只怕自己也已被他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瞧不出来,心中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心头也很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在请盟主宣布,大家来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祖仲寿轻声在他耳边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如盟主一席一幸落入*人之手,祸害实在不小,要是你能奋展鹰扬,领袖群伦,大帅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承志听他责以大义,不觉凛然心惊,站起来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兄长以大事为重,随时匡正,兄弟必敬受教言。」他文绉绉的一说,有些草莽英雄听不明白,但都知他是答允任盟主了,大家欢呼喝采。承志向祖仲寿道:「盟约就请祖叔叔起草了。」祖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大家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所以言简意深的写了数百字。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圆满结果。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着武功绝顶,智勇兼全,加之机绿巧合,竟尔成为冀、鲁、苏、浙、闽、赣、皖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众人在泰山上欢聚畅饮,闹了三日,这才分批陆续下山。这三日中承志与群雄倾心结纳,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见他谦和自下,都和他结成了知友。众人下山时承志拿出劫来的漕银,各人都厚厚的赠了一笔盘费。

等到群豪散尽,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一定要随盟主到天子脚下的京都去玩玩,承志知他们武功极好,正是两个得力的帮手,欣然同意。他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当下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心中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北行。这一带都是沙天广的属下,进入河北省境后是青竹帮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的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的,现在也大为收敛了。

这天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与盟主庆贺,作陪的都是河间府武林有声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忽然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帮主,再过十一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华诞,你是不能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办了一份礼叫人送了去。」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很够朋友,知道咱们不到,必定身有要事,决不能怪。」承志心中一动,寻思:「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我何不乘机结交一番?」于是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他日内就是六十大庆,兄弟想去祝贺一番,各位以为怎样?」众人一听,一齐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样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极。」承志在席间又打听了一下孟伯飞的为人,大家都说他慷慨豪爽,最爱朋友。承志道:「咱们向西到保定府拐个弯儿,上京也耽搁不了几天。」

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之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刚分别坐下,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箍把长发箍住,相貌很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壸。店小二把酒拿到,他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的喝干了,双手抓起桌上盘中的牛肉,片刻间吃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忙着招呼承志等人,来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猛力在桌上一拍,酒壸,杯盘都跳了起来,这一下拍得猛烈异常,连头陀邻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流了一桌。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众人见他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却是精光逼人,那汉子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一掌拍在桌上,喝道:「我自叫店小二,干你甚事?」那瘦小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样凶狠的出家人。」那头陀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在一旁瞧得不服气,对承志道:「我去管一管。」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他也不是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架,那知那汉子好象怕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他,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重又回来。

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清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放着一把便壸,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一使眼色,嘴角往头陀一努。青青见一把便壸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那头陀却茫然未觉,不禁大笑。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声笑道:「这一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怎么放的我竟没看见。」这时头陀也觉得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壸,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竟是一把便壸,而且重甸甸的,显然里面装满了尿,心中大怒,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个筋斗,只听见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这才知道是他作怪,劈脸将便壸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只见他身法滑溜异常,一钻从桌底钻了过来,已躲在头陀身后。那便壸在桌上碰得粉碎,臭气四溢,众人纷纷走避。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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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27:23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回  冀鲁群盗 燕云大豪争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厉害,但听承志叫他,喜气扬扬的叫人扶着来了。承志叫他坐着,将一套左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特别仔细,连续教了十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可习练。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籍,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因祸得福,心里喜欢异常。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准备上道赴京。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不必细说,承志请焦公礼设法带信给闵子华,将宅第仍旧还他。焦公礼应承办理。长白三英等汉*已送交官办,按下不表。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押着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上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袁爷,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在一点儿意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现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是黄金宝贝丢在地下,咱们也不检的。」承志点点头道:「山东黑道那两帮最厉害?」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承志点点头道:「我也听师父说过,褚大爷以铁沙掌和太祖棍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六位当家都是身负绝艺的好汉。」承志点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狂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是老江湖了,见多识广,说道:「那话儿来啦。」他知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骑马果然从后面又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那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到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赵下来摸了一下骡队的底子。

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了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队,承志和青青对江湖上的事都不熟悉,见这许多人骑了马奔来窜去,明知他们是觊觎自己所携的珍宝,但他们这样忙碌的来去是为了什么,心中却了然。洪胜海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承志道:「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住人多,咱们虽不怕他们,但箱笼对象这么多,要保着没有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承志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路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承志叫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置妥当,只见两名大汉走进店来,向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伴说要住店。店伴刚招呼他们入内,又有两名粗豪的汉子进来。承志暗暗点头,心中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睡到半夜,只听见屋顶微微响动,知道大盗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大包明珠、宝石、翡翠、在灯下把玩,这些珍物在灯下照耀得灿然生光,只见窗棂边、门缝中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向里窥探。洪胜海这时也已听见声音,放心不下,到承志屋中来探望,他走近时,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承志道:「来吧!」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就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一看,见里面有指头大小的一颗珍珠,有尺余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蓝宝石、紫玉,没有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不知十集铁箱藏着什么,只道都是银两,所以引起这许多巨盗的贪心,那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上多年,见多识广,但这样的宝物却从见过,这位袁相公从那里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我给你把这些宝物收起来好么?外面有人在偷看。」承志也低声道:「我正要让他们看看。」于是走到桌边,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可以买多少钱?」洪胜海道:「小人不知。」袁承志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一共是二十四颗。」洪胜海道:「那是足可以买一万两。」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两?」

洪胜海道:「要得到这样大,这样圆,这样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不易,难得的是二十四颗颗同样大小。一颗要是卖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一万两。」这番话把窗外与屋顶的群盗听得眼红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下去抢了过来。但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家要商量好了再行动手,免得伤了道上和气,各人看了一阵,分头回去报讯。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珠宝也不收拾,就摆在桌上。

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承志他们的盗贼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内里不知有什么*谋,乜中惴惴不安起来,力劝承志改走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到北京,虽然要绕一个大湾,时间耽搁很多,但保险不出乱子。承志笑道:「我是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的英雄好汉,就要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

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好动,自往城里到处游览,承志暗想不知有多少双眼注视着这批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刻出事,所以与哑巴两人不敢离店。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拿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嗤的叫个不停。她把一只送给承志,说道:「二十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听呢!」承志笑着接过,忽然笑道:「青弟,你在街上遇见谁了?」青青一楞道:「没有呀?」承志道:「你背上给人做了一个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给人画着一个白粉圈,想是自己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这圈的又很机伶,所以竟没发觉。青青又羞又恼,对承志道:「你去帮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承志笑道:「我到那里找去?」青青抢着笑道:「就像你刚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我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承志拗她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自行扬长出店。

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的、赶车的、挑担子的人还是络绎来去不绝。承志一出店房,就瞥见一个人悄悄跟在身后,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我们的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在青弟背后心画一个白粉圈,那是什么意思呢?这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他微一沉吟,已知其中的用意,寻思道:「多半是那一家匪帮要想独占,在咱们身上车上都做了记号,好让别家不便动手的意思。」当下不动声色,径往人多处走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他的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了。承志将他拉到一条小巷之内,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被承志手上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老爷快放手,别捏断了我的骨头。」承志笑道:「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扭断了。」那人道:「我说,我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承志道:「你想在背上画个圈,是不是?那干什么呀?」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叫我干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那沙寨主呢?在什么地方?」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说,承志用力一捏,那人腕骨登时格格作响,他倒真怕承志将他骨头捏断,忙道:「沙寨主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依,领着承志走进三光寺来。这时天色还早,庙中闇无一人。承志看那庙甚为破败,似已年久失修,也不见庙中有庙祝和尚,他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过不多时,听见庙外传来许多人说话之声。

承志一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见数十个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声音尖细好象女人那样的人道:「严老四、老五,你们哥儿带领着四名弟兄在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个人。」那两人应声出去,不久听见屋上有脚步之声,承志心里暗笑:「饶你*刁,我却已先在这里。」又过一阵,听见庙外又陆续进来许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承志听他们口气,原来是山东八家寨的寨主都会集在这里,倒也不敢大意,屏息静听。

只听见那声音尖细的人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明白白,确是无价之宝。押运的是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公子哥儿,保镖的名叫洪胜海,是渤海派的人,功夫虽然不错,但双拳总是敌不过四手,咱们瞧在同道的脸上,不伤他性命就是。」另一个人道:「怎样劫镖,不劳沙寨主费心,还不是手到货到。至于怎样分法,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以免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各位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道:「这笔货色是咱们第一个看上的,我说嘛,拿来之后,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咱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承志心想:「好哇,伙们已把我们的宝贝当作自己之物了,聚在这里原来是在分赃。」又听另一个道:「你干么要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

群盗嘈声大作,纷争不已,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分作十股不公平,分作八股也不公平。恶虎沟有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嘛,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大家请沙寨主领头,分派人手。」群盗一想有理,大多数赞同了,余下的人也就不再多说。只听那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家率领兄弟到张庄去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

承志也不去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来的事与青青悄悄说了。青青沉吟道:「盗贼声势这样大,打不完,杀不尽,你想怎么办?」承志道:「他们来时咱们先沉住气,认出了谁是盗魁之后,一下子把魁首抓住,喽啰们就不敢动手了。」青青拍手笑道:「你这主意最好。」

次日用过早点上路,一路上群盗的哨探来去不绝,完全明目张胆,毫不把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忧道:「袁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了。」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贼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前面是一大片密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几声响箭过去,树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来,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道上的车夫们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他们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并不会加以伤害。又听见胡哨连连,蹄声杂沓,树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匹,挡住袁承志车队的后面,当是防他们逃走的意思。承志那天在三光庙里暗中认不出盗魁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七个人一字排开,高高矮矮,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却轻轻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

承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了,见他好整以暇,脚下凝重,心想这倒是个劲敌,想不到草莽之中有这等人物,当下也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那沙寨主一惊,寻思:「怎么他知道我的姓氏?」当下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我们,自然早已打探到了我们姓什么。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我索性给他装蒜。」于是道:「赶道倒没有什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去是赶考么?」承志道:「不是,家父叫小弟去纳捐,活动一个功名,所以带着一点儿财物。」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宜,没有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昨天晚上有一位朋友来对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我,要我小心在意。我一直没敢疏忽,只怕错过了,那知果然在此相遇。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那沙寨主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原来是个从来没出过道的雏儿,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我在家时,听老家人说,江湖上有什么骗子*女,那知我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我想那多是骗人的话吧。」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呆的唠叨,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着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承志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感到一阵阴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笑声中没丝毫暖意,扇子一招,数百名盗贼向骡队扑来。

承志手一举,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突然林中传出一阵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斗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两骑马驰出,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那少女手中拿着几片竹叶。两人来到沙寨主与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到山东来做案,你们也别来河北动手。」沙寨主道:「照呀,那么什么好风把程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到河北来,好东西好象不少,所以我们先来瞧瞧。」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您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早到了你老弟手里,轮不到我瞧了吧。」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眼,心想原来河北的大盗也得到了消息,抢着要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样打交道。只听见山东群盗纷纷起轰,七张八嘴大叫,多说老者无礼,承志隐约听见「程青竹」三个字,心想那大概就是老者的姓名了。那老者叫道:「你们乱七八糟的说什么?我耳朵不便,听不清楚。」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既然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可以不守约言?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那老者不答腔,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对你说什么?」那少女道:「您说,咱们到山东瞧瞧那些宝贝去。」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好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显见是个绝色少女。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拿东西没有?」阿九道:「没有啊,就是现在也没说。」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了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沙寨主绷紧了的脸一松,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的话,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什么来着?」阿九道:「您说宝贝不少,可别让人家先拿了去。」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要拿呢?」阿九道:「您老人家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哈哈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是这样说过的。」他又转身对沙寨主道:「现在你老弟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那一点儿也没错,可是我要保护他们,这个没约定不许吧?」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这批货到了河北地界,然后自己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正是,这没坏了江湖义气,没不遵泰山大会上的诺言吧?」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这批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们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少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将之乱刀分尸。

阿九把两片竹叶拿在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来,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枝带竹叶的青竹。沙寨主心头一惊,心想:「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只是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咱们哨采的兄弟全是脓包,竟没探出一点消息出来。」当下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副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阵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承志拉着青青的手,两人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抢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把人牙齿都笑掉了。」承志道:「咱们来个渔翁得利,到也不坏。」这时山东群盗准备群殴,但留下数十人监视承志等的车队,防他们乘乱逃走。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等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什么路道?」洪胜海道:「河北一省,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儿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应该没孙女儿,难道是他收的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大概她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见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的前头,手中却仍旧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啊。」承志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和事老?」只见三骑马越跑越近,领头的是个大绅士模样的五十余岁汉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手里拿着一枝粗大烟管,后面跟着一高一矮的两个汉子,这两人穿得却很朴素。

那绅士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越界做案的无理事情略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不加理睬。

洪胜海对承志道:「袁相公,那沙寨主名叫沙天广,绰号叫做阴阳扇,他和这褚红柳褚庄主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嗯,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人。」承志道:「怎么他又是什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隐隐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一共有一千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肚里寻思:「原来这人与我石梁的那些公公们行径倒是差不多。」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的呀!」程青竹道:「咱们又不是来做案,不过是好心保护他们而已。褚老哥,你消息也真灵通,那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就伸到了那里。」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个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牛化成与张兴两位,他们巴巴赶到我庄子里来,说有一份财喜要送给我。我身子胖了,本来懒得动,但他们哥儿俩既然这样热心,我却不过他们的好意,只得出来瞧瞧,那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和他联手来对付青竹帮。」于是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的人,要分一份咱们没得说的,但别地方的人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咱们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今日之事是不能善罢的了,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个输嬴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的好汉子,不能让人家找上门来欺侮。」他说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

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大哥你怎么说?」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后,本想独吞珍宝,佰得讯较迟,不免慢了一步,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高人甚多,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得罪于他,于是说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了,群殴多伤人命,何必大家伤了和气?兄弟公公平平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褚红柳拿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道:「那里有十只铁箱,咱们两边各派出十个人来,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拿一只铁箱,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互相印证观摩。得到珍宝,就算是采头,得不着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听他说得面面俱圆,首先叫好。沙寨主对群殴本来也无必胜把握,同时心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得胜了他们自己运气,那本来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与本寨无关。我和译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下了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十个号码。承志和青青由得他们胡搅,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点奇怪,不由得向他们多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由山东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极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后来河北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他方一勾,扑地倒了,待要站起身来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子」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河北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已方谭副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副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但谭副寨主究竟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那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第七阵比兵刃,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都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现在只剩下三只铁箱,自己再不出马,被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完全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不管是何等人物,决意由自己作为山东方面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咳嗽一声,对沙寨主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的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寨主知他决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妙龄少女阿九,她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手里也没拿兵刃,只拿了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份,去和这小姑娘厮拚,本来已跨出数步,临时又退了回来,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寨主知道他不愿与女子动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那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娘们耍耍。」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武艺精熟,风流自赏,见那女子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娇媚异常,而神色中又有一种高华之致,不禁心痒难搔,听沙天广一说,连忙应声而出。沙寨主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楝故意卖弄,斗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向阿九炫耀一下自己的轻身功夫,再交待几句场面话,讨好一番,那知足刚着地,只见青影一晃,阿九右手竹杆已刺了过来,这一下不但迅捷无比,而且是对准了他胸口的要穴。秦楝使判官拳,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如此高强,都很惊诧。承志和青青也大感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这时阿九和秦楝已战在一起,阿九双杆使的是双枪招术,但竹杆性甚柔韧,盘打挑点,既包含软鞭与大杆子的长处,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秦楝心想我战一个女娃子不下,那里还能在山东道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斗然飞了起来,右手杆凌空下击,等到身体下落时,右手杆又撑在地上,再又跃起,用左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绝技,阿九已尽得她武学的精微,秦楝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胀得通红,败了下去。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如不吃力,待在下请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用什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还能用兵刃吗?我就是空手。」原来褚红柳在一旁观战,看得暗暗心惊,心想这子女子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不如拦住这小姑娘打一阵,嬴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觉得阿九连打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要来接替,但阿九年少好胜,小嘴一撅道:「我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褚红柳慢慢走到场子中心,一运气,一张白团团的脸突然转成朱砂血红。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轻轻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大概程青竹知道对手是个劲敌,所以叫她特别小心在意。阿九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一掌打出,直攻她的背心。阿九双杆一撑,忽地避开,回手一杆,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至,一片青影中一杆戳在他的肩胛骨上。青竹帮众友六声喝采,那知褚红柳并不在意,脸上更红,一直红到了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过来。阿九身叉轻灵,飘荡来去,找到空隙,就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体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几杆漫不在意。

承志在一旁观战,看了一会,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你瞧着,他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什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承志一笑,点点头。这时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头上似乎要挤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糕。」他跨上马背,心中打好了主意。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缓慢沉着,又稳又狠,阿九越打越觉不妙,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刚才迅捷。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嬴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退了,喝道:「打了我这许多杆,想走吗?」掌法虽缓,阿九却总是退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见他手掌渐红,程青竹从帮友手中接过一条竹杆,空中一抖,直刺过去,叫道:「大家住手。」这边沙天广挥开扇子,欺身而进,猛点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左掌格开,他本想去救阿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敌手武功精熟,只得凝神接战。

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要命啦。救命啦。救命呀,救命呀!」一骑马直冲进场中。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拚命抱马颈,一下子翻到了马肚之下,一下子又翻上来,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旁人之间斗然站住,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样一隔,阿九暗叫惭愧,收杆退回队中。褚红柳也不便再行追击。程青竹道:「沙寨主,我还要领教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咱俩来决胜负吧。」

两人刚才交手数十招,未分轩轾,第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极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阴阳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阵阵,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向上一跃,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如乱箭般连戳数杆,沙天广身体凌空,那里还能闪避,左腿窝里一杆早着,落下来时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一搧,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不及避让,五枚钉子都打在背心,只觉得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是含愤而发,用足了劲力,沙天广痛得晕死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抽兵刃纵上来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纵身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友见首领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一时场中杀声震天,马匹飞奔。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副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副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已经醒来,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中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吧。」谭副寨主道:「最后这箱是咱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那称什么英雄?」双方凶凶叫骂,又要动起手来。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当下双方派人要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嬴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伯的掌下了,所以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你倒恩怨分明。好吧,箱上写了字,可别弄错了。」

众人正要动手搬箱,承志忽道:「你们各位要做什么?」阿九噗吓一笑道:「你不知么?我们要搬箱子。」承志道:「这个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阿九笑道:「我们又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箱子明明是我的啊。」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知道吃饭拉屎,多说干么?」俯身就去抬箱,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跳到了箱上,微一抬腿,那大汉直跌了出去。

承志一脚将那大汉踢下,自己却装做失足跌落的模样,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以为他真的不小心摔交,忙纵上去一把拉着他的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本来一阵混乱,后来见承志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是踢得凑巧,又要搬动箱子。承志双手连摇,问道:「慢来,各位要把的箱子搬到那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什么也不懂,还是给我乖乖的回家吧,别小性命儿也在外面道上送了。」承志点点头道:「话倒不错,我这就带了十个箱子回家。」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余怒未息,向承志肩上猛力一推,喝道:「滚你妈的!」他一声未毕,后心已被承志抓住,只见他一扬手,那大汉远远地飞出去,落在七八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拼死命抱住一根树枝,吓得大叫大嚷。

这一来,群盗方知承志身怀绝艺,他刚才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的五枚钢钉已由人拔了出来,他知道这次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了伤口,准备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突然露了这招,这完全是上乘武功的出手,当场诸人只怕无一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心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她心中又惊又喜,真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会有极大本事。只听承志高声说道:「你们双方打了半天,抢我的箱子,还在我箱上写什么冀字鲁字,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捏住了他手腕上的穴道,那人全身酥麻,登时动弹不得。承志将这人打了横,自己绕着铁箱奔跑一周,把那大汉当抹布使用,将他身子把箱盖上「甲乙丙丁」及「冀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数人手执兵刃齐上,承志拳打足踢,只见空中兵刃乱飞,片刻之间,七八名大汉都被抓住后心摔了出去,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又是一阵大乱。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褚红柳要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承志道:「我姓袁,我师父是王里斯王老夫子,他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子老夫子,他是教我做八股诗文的,讲究起承转合……」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什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和咱们有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天色不早啦,请请,我们要走啦。」杀豹岗的侯寨主性如烈火,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承志腰里斜砍下来。

袁承志身体一侧,那九环刀从身旁直砍了过去。杀豹岗侯寨主这一招用力过猛,一柄大刀余势不衰,刀风已到褚红柳身上。众人一声惊叫,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杀豹岗寨主臊得满脸通红。褚红柳微微一笑,对袁承志道:「凭在下这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非分之想吧。」承志道:「你这手什么功夫?」褚红柳怒道:「我这『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承志道:「什么蟹钳、龟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刚才不是用两根手指将他的大刀钳住了么?难道你瞎了眼?」

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人串通的,有什么希奇。青弟,来,咱们也来一下。」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检起一柄单刀,作势向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划过来,承志双手毛手毛脚的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札,乱跳一阵,始终没挣开。阿九在旁见两人作弄褚红柳,首先大笑起来,群盗见他们动作诙谐,也忍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一向颐指你使惯了的,那里容得这两个后生小辈开他玩笑,夹手把杀豹岗候寨主手里的泼风刀夺了过来,托在手中,对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的吧!」承志道:「好,劈死了人我可不偿命!」褚红柳愈怒,心中起了杀人之念,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过来,大吃一惊,头一低,那刀把他帽子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承志笑道:「你的龟钳,啊,不是,蟹钳呢?」说话方毕,又是一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一跳,这一刀把他一双鞋子底切了下来。褚红柳又惊又怒。承志道:「啊,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往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划过来,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备一钳住对方武器,右掌就来一下毒招。那知承志的刀和他手指快要接近时,突然一翻二划,刃锋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如不是缩手得快,手指当时就要被割了下来。阿九拍手叫好。褚红柳大怒,喝道:「鼠辈,你我来比划比划。」承志把大刀掷了出去,在树顶的大汉正在往下爬,这一刀刚刚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只见他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众人惊呼声中,承志把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高达几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放心,你们这些人全是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时偷了箱子去。」涌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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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8 05:26:26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回  无意逢旧侣 有心觅奇珍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很是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去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样这漾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什么丑。」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承志笑道:「她是女扮男装的,在外面走动方便些。」宛儿一笑,扶着青青入内。青青尽说:「我不困,我还要看。」眼睛却睁不开来。宛儿年纪比她小,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干练,当下一面安慰:「好,好,休息一下再来看。」一面扶她到自己房里,给她除去头巾,果然是一头青丝,头发中还插了两枚玉簪。

承志下棋时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道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撞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一下你的功夫和人品如何,所以一直没露面。小心,我要吃你这一块了,现在点眼。」说着下了一子,接着又道:「你的武功确已青出于蓝,或许还胜不过你师父,但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承志忙起立逊谢道:「那全靠师父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如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什么呢?你功夫早追在我头里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哈哈,这角儿被我侵进来啦。」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功夫好,那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如此,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伴的少女以礼相待,我和你崔秋叔叔都赞不绝口呢。」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和青青有什么亲热举动,那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了。

就在此时,忽听厅外微微声响,知道从屋外窜下了三个人来,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二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承志道:「弟子就是不愿和他们动手,最好道长帮我排解一下。」木桑道:「怕什么?你动手打好啦,你师父怪起上来,你说是我叫你打的。」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双连珠钢镖分向木桑与袁承志打来。木桑随手一一捏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的人大怒,七个人一齐从厅门中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把我这七子一口气吃掉?」承志会意道:「弟子试试。」这时为头两人俯身去扶坐在地下的长白三英,其余五人刀剑齐施,向木桑与承志砍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见蓬蓬蓬响声不绝,七个敌人都被打中穴道,仰天跌倒,呛啷啷的一阵响喨,兵刃撒了一地。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见厅上响声,忙奔出来,只见承志和木桑道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上却打倒了七名大汉。她不敢多问,怕扰乱他们棋兴,双手拍了三下,内堂走出五六名家丁来。宛儿命他们拿出巨索,将这七人和长白三英一齐缚起。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一计数,袁承志输了三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什么进展。」承志道:「那是道长妙着叠生,弟子抵挡不住。」木桑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他们身边。」宛儿手一摆,家丁们在这十人身边细细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外,还搜出好几封书信,以及几册暗语切口的手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给北京明宫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明因为山海关上盘查严密,所以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可径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木桑大怒,叫道:「这些*贼越来越大胆啦,哼,在我手底下也想救得人去。」右脚一起,将一名*细踢得脑桨迸裂,他伸脚又想再踢,承志道:「慢来,道长,这些*贼或许还有用处,待弟子仔细盘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承志劝住。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再陪我下三盘棋。」承志道:「只要道长有兴致,连下十盘也不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内睡了。

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等物,心中一动,暗想:「我父亲大仇尚未得报,这些对象岂非天赐良机,让我混进宫去,给父亲报仇。」于是把一人点醒过来,问他谁是洪胜海,那人向一个面目俊秀,三十多岁的人一指。承志将洪胜海穴道点醒,详细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承志一想,他在同党面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你既是九王使者,想必是条好汉子,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用邪法,我虽死亦不心服。」承志道:「那么你必自以为武功精强了。我对你说,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然不服,那么我就和你比比,你比输之后,我的问话可再不能隐瞒。」要知承志是要知道他的武功家数,以备将来之用,洪胜海大喜,心想:「刚才也不知道怎样,突然间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于是答道:「好,你只要打败我,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承志执绳,微一用劲,缚在他身上的绳子登时都断了。

洪胜海一怔,原来焦宛儿命家丁缚住他的,都是丝麻合绞而成粗索,他暗中用力挣了几下,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那知袁承志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畏惧之意了,于是说道:「你要怎样比法?咱们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的穴道,你竟然以为那位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厅来的身法,是内家的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心想入厅时见这两人眼皮也不抬一下,惘如未觉,那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的眼里,于是点了点头。承志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好,不敢请教阁下贵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等袁承志站起身来。

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什么呢?嗯,写一首杜工部的『兵车行』吧。」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嬴了,马上放你走路。要是我一首长诗写完,你还推不动我,那么我问你什么,你不许隐瞒一字半句。」洪胜海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武艺高强,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眉清目秀,以为我没有本事,且叫他试试。」说道:「这样比法不大公平吧?」承志笑道:「没关系,我写了,你来吧!」右手握管,写了「车辚辚」三字。

洪胜海运力于掌,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来,只觉他左掌一侧,已把他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抬,想把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的臂膀非折断不可。承志右手写字,口中说道:「这招是『升天入地』,听说是山东渤海派的的绝招,那么阁下是渤海派的了。」一面说,胳臂一缩,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见拍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洪胜海大怒,展开本门绝学,惊浪骇涛般地攻来,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他招术一一化解开去。只见他左臂前伸后缩,瞧也不瞧,间中还来一两下厉害的反击,但他左臂的动作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纹丝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到分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堪堪用完,袁承志道:「你的『斩蛟』还有九招,我的『兵车行』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

洪胜海心中一惊,暗想他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掌法我又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不像?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拳使了出来,尤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把袁承志打倒,只盼将他身子震动,右手写的字涂污扭曲,也就可以脱身了。只听袁承志吟道:「『天阴雨湿声啾啾』好,最后还有一个『啾』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一低头,双肘一弯,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袁承志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那知他这一用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被他一托,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般大力,当下立足不稳,全身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蓬的一声,坐在地下。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摸清原来自己已被他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焦宛儿拿了一把宜兴紫砂茶壸走进书房来,说道:「袁相公,这是上好的龙井,你喝一杯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只见碧绿如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袁承志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所写的那张「兵车行」,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这纸上有什么破笔涂污么?」宛儿看了一会,笑道:「袁相公是文武全才,这一幅法书给了我吧。」承志道:「我写的字不成气候,刚才和这位朋友打一个赌,才好玩写的。姑娘要,可不能给别人瞧,免得给人家笑话。」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承志对洪胜海道:「九王叫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什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纔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有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惊人,我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承志道:「你自己摸一下左乳之下第二根肋骨的地方,有什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有一点知觉。」承志道:「你再摸一下右边腰眼里。」洪胜海一按,忽然「啊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到不觉什么,一碰痛得不得了。」承志微笑道:「这就是了。」又斟了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洪胜海想走,可是又不敢,过了良久,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有走么?」洪胜海喜道:「你放我走了?」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洪胜海大喜,站起身来作了一揖,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从屋上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了她父亲脱却大难之后,衷心甚为感激。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走了几次,见门缝中仍旧透出光亮来,知他还没有睡,于是叫婢女弄了几样点心,亲自捧到书房里。她在门外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承志拿着一部「满书」,正看得起劲。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点点心,到内室休息好么?」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个人跳了进来。宛儿吓了一跳,看清楚时,原来是洪胜海。他向宛儿微一点头,立即跪在袁承志面前,说道:「袁英雄,小人知错了,请你救我一命。」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请袁大英雄饶命。」宛儿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得愕然不解。只见他双手用力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随手一摸腋下,脸上顿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海是个十分机灵之人,否则多尔衮怎么会派他来做*细,当下一转念,已知袁承志的意思,说道:「袁英雄你要问什么,小人一定实说。」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书房。

原来洪胜海离开焦家后,施展轻功,回到寓所,解开衣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而腋下却有三点蚕荳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调气返元,运用内功,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运呼吸,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样一连三次,忽然想到武术中有一种混天功,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受伤之后,如不医治,百日之后伤发而死,当下越想越怕,心想除了袁承志之外,再无旁人能救,于是又赶回来。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有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之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是你寿限到了。」洪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袁承志正色道:「你为虎作伥,认贼作父,那是罪不容诛,我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这才出此下策。」承志见他说得诚恳,料他这话里有因,心想且问一问他,或可问出什么情由来,见他依然跪着,似非要他搭救不可,便道:「你起来,坐下慢慢说,谁迫你无路可走?」洪胜海道:「是华山派的飞天魔女孙仲君和归二娘子。」

这个回答倒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问:「什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道:「袁英雄识得她们?」承志道:「刚才还和她们交了手。」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道相逢,喜的是袁承志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竟成了她们对头,于是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还不错,但决不是袁英雄的对手,只是她们师徒俩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袁英雄可畏小心。」承志哼了一声道:「她们干么要迫你?」洪胜海微一沉吟,道:「我不敢瞒你。小人本来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买卖,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罢了,那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义兄成亲,不料她师父归二娘连夜赶来,将我义兄一剑杀死,其余朋友也都杀散,小人逃得快,总算走得了一条性命。」袁承志道:「那本来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出来不敢露面。那知她们不知怎样打听到小人的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留。」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知道所言不虚,点了点头,洪胜海又道:「我斗不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这一口气……小人一时意左,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你愤,又是痛心,承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未免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汉*?」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什么全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是别作这个打算了。那归二娘武功极好,我也不她的对手。你赶快痛改前非,好妳做人。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

洪胜海那里还敢隐瞒,当下把多尔衮如何约曹化淳内应,如何满清兵临城下时打开城门献城,如何约定记号,如何接待九王部下人员混进宫内干事,一一说了出来。袁承志听了,心头暗喜,说道:「你到底愿改邪归正,重做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洪胜海道:「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犹如我重生父母。」袁承志道:「好吧,那么你跟着我作我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头,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什么英,什么好汉了。」洪胜海道:「是,我叫您相公。」他心中暗喜,心想:「我只要跟定了你,目下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为难。三个月后伤势发作,他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顿觉比做满清内*时那种神明内疚的心情舒服得多。

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睡,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见承志对已十分信任,毫无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要知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相害,那就是害了自身。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

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承志连忙逊谢,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到这时才起身,道长已等坏了,快下棋,快下棋。」承志向着青青望了一望,忽然噗嗤一笑,青青笑道:「你笑什么?」承志笑道:「道长答应给你什么东西?你这样出力,给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指教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打你一拳,踢你一脚,你可以跟他追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别想打到你。」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白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一阵丁丁之声,嘴角露出微笑。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这副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但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伤不可,一不小心,还能丧命。道长传授她武功,只怕别有深意。」于是说道:「要我下棋是可以的,但你得把这套功夫传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了几句,承志就陪木桑下棋。

中饭后,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羽翼已成,天下人心归附,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俊若斯,心中都各喜慰。谈了一阵,青青不住向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一笑,说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承志脸一红,倒不好意思走了。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快,我把道长教我的功夫告诉你。他说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吧,将来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百变鬼影「连比带划的说了出来。木桑道人的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百变鬼影「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绝顶时,因承志功夫还没到家,学了无用,而且也学不会,所以没有传他。这次借着青青之口,转授给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道人传她是假,传承志是真,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行动、脚步、身法等等一一细说,只听得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武功高明之士,只要在诀窍处一加点拨,立即领悟。袁承志听青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心中默想。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她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第二次指点时,承志已豁然贯通,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他知二师哥师嫂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这样看来,二师哥的功力怕在大师哥之上,以这套新练的功夫去抵挡,只怕不成?他苦思了一会,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时,曾教他一套十段锦,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的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木桑道长的「百变鬼影」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嫌不够沉厚,如和本门的轻功混合而用,岂非兼有两家之所长。他一个人关在书房中盘膝用功,一招一式的默念,大家也不去打扰他。到得申牌时分,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要试练一番,请焦宛儿约了十位师兄弟,各人准备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间,一摆手,各人搯水向他乱泼。承志窜高挫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贺,祝他练成一项新的绝技。他练功时木桑道人在房中呼呼大睡,只作不知。

晚膳之后,承志要孤身到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都给承志宛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瞧着一定不忿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手啊?」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道:「那我更要去瞧瞧。我答应你不说话就是。」承志笑道:「那么你装哑巴?」青青点点头道:「好,就装哑巴。」承志拗不过她,只得和她同去。进去向木桑等告辞时,只见木桑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已不知去向。

两人对南京城里的道路已摸得很熟,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来。一看四下无人,知道归辛树等未到,两人下马休息,等了半个更次,东边两个黑影奔近,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一个人影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恭候师哥师嫂。」等到刘培生与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语声刚毕,两个人影已将到跟前,青青心中一惊,暗想这两人怎么身法如此之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二人,远远却又有一个人影奔来。

袁承志看她身影,已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孩,正是归氏夫妇当作性命的小儿子。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真是信人。咱夫妇身上还有要事,别耽搁功夫,请进招吧。」袁承志拱手道:「小弟今日应约而来,是向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宽容。」归二娘冷笑一声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只是推让不肯动手,归二娘见他谦让,越加认定了他心怯,多半是假冒的,忽地左掌一起,斜劈下来。承志向后一仰,掌风从鼻尖上掠了过去,心中暗惊,心想:「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拳法如此凌厉。」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用的是华山派的神拳。袁承志对这拳法精研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垂下,紧紧贴在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招架,身子晃动,在归二娘拳脚之间的穴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如暴雨般连发十余下急招,都被袁承志侧身避开。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心想这少年怎么如此了得,他的轻功有些地方确是本门身法,但大部分却又不像,莫不是别派*细瞒过了师父,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着二人身形,只怕妻子吃亏。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因为知道对方并不反击,把守御的招数全都搁下不用,招招进袭。袁承志内心暗暗叫苦,想不到归二娘把神拳使得如此变化莫测,加之只攻不守,又犀利了一倍,心下打定了主意,如再抵挡不住,说不得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在旁看得亲切,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如何快捷,始终打不中他的一招,心想就算师父出手,也未必能够伤他,心中越想越恼,一瞥之下见青青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于是把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往青青胸前一剑刺来。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承志一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本领本来不及对方,加之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承志听她惊呼,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无法脱身。归辛树向孙仲君喝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正是罪魁祸首。」归辛树知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不是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仲君见师父已经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就要命丧当地。

承志知道局势紧急,忽地双腿齐飞,两手虽然仍旧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每次快踢到归二娘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把她逼得不断倒退。承志乘势和身纵起,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把她手中之剑夺落,那知身旁长啸一声,一股劲风猛向自己腰中击到。袁承志不暇击敌,先救自身,右掌一挥,勾住来人手腕一带,那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推了出去。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功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神拳无敌归辛树,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我知道二师哥本领非同小可,但料不到他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竟有如此神力。」他落下地后,身子如一根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归辛树左掌跟到,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一侧,来掌打空,他用的正是今日刚学会的「百变鬼影」中的身法。归辛树眼见一掌就要打到他的肩头,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一回,只用了三成力,那知他滑溜异常,在危急之中竟尔躲开,倒也不觉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掌随声落,呼呼数掌,用的掌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迅,承志叹为生平罕见,确是武林顶儿尖儿的高手,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徒儿们出来别人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真了得。这时他那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百变鬼影」的身法用得未熟,对付归二娘是绰绰有余,用来与这个二师哥过招却是力有未逮,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伏虎掌法招架。二人施展全身本领,打了起来。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已被师父绊住,心中大喜,剑法更是凌厉无匹,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道:「师妹不可卤莽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一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无法闪避,向后一仰,朝天倒了,随即打了一个滚逃开。孙仲君一剑横削,青青一低头,头上帽子顿被削落,长发披在脸上。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一个女子,呆了一呆,待要挺剑再刺,忽然树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一团黑影直扑下来,一脚将孙仲君手中之剑踢落飞起。孙仲君一惊,月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刘、梅二师兄都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只得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瞧瞧他们两哥儿练武。」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是熟娴本门武功,一个是兼收三家之长,真是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两人越斗越紧,袁承志本来全用本门武功抵挡,但一则究竟功力较浅,习练没有归辛树之久,二则所有杀手都不敢使用,所以渐落下风。归二娘在旁见丈夫得手,心中暗喜,但见承志本门功力如此纯熟,也已毫不怀疑他就是师弟。斗到分际,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就如一条水蛇般一味游走,这是金蛇郎君的「金蛇游身掌」,是他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悟出来的,不过承志用这套掌法时,所有俟机进击的阴毒招数都弃了不用,加上木桑道人的「百变鬼影」轻功妙术,一个身体东游西走,捉摸不定。归辛树拳法虽高,但始终看不准他身子所在。再拆了数十招,归辛树忽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心想:「他打不到我,咱们就算平手,各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

只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来啦。」承志吃了一惊,见一株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恩师八手仙猿穆人清。承志大喜,抢上去拜倒在地,站起身来时,见后面三人是崔秋山,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华山绝顶的哑巴。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一面心里想,自己究竟阅历甚浅,只顾与二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的情况,要是树上躲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岂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毕竟不同,心中不由得起了一层敬偑之意。穆人清摸摸承志的头,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道:「少年人怎么不敬尊长,与师哥师嫂动起手来?」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好,下次不敢啦。」走过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二个揖,道:「小弟向师哥师嫂陪罪。」归二娘性子很是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我们只怪他用别派武功,来折辱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穆人清道:「讲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你过来,我要问你。他跟师兄动手,是他不好,你们三人怎么又和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你们都不管了么?」梅剑和与刘培生两人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当下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说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事时,却轻描淡写的带过了,青青忍不住,插口道:「她把人家一条臂膀生生削了下来,袁大哥这才看不过而出头的。」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真的么?」归氏夫妇本来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孙师妹以为他是坏人,所以下手没有容情,现在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

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杀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时有没有教训她?」归辛树从来没见师父生过这样大的气,疾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后面。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瞧见了这种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的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承志也跪下磕头,说道:「弟子知错了。」穆人清冷笑一声,对孙仲君说道:「你过来。」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那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穆人清道:「你不来吗?」归二娘知道师父的意思是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但孙仲君是她心爱的徒儿,只得磕头求道:「师父您老人家息怒,我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也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求情陪罪。」归二娘不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陪过罪,并且答应传授一样独臂人所用的武功给那人,所以焦家这方面是没事啦。」穆人清哼了一声道:「起来吧,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吃了徒弟的亏,从此不再授徒,也免得丢脸呕气。」众人都站了起来,穆人清向孙仲君眼睛一瞪,孙仲君又吓得跪了下去。穆人清道:「你把剑拿过来。」孙仲君心中砰砰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了上来。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师祖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弟子知道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来。孙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扎伤处,低声道:「好啦,不会再罚你啦。」梅剑和见师父随手一抖,长剑折断,这才相信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之剑的本事,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皮毛,就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自己的狂妄傲慢,十分懊悔,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你既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要好好的教。你教什么呀?」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因为未得师父允许,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想将一套独臂刀法传授给他,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象用木桑道长的『百变鬼影』绝技。有这位棋友一力帮你,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笑。

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对你师父撒谎?」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怪他,这位道长古灵精怪,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答道:「道长没亲手教过我,咱俩见面之后就只下过一盘棋。」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你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承志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经抵挡不住,正要请二师哥停手,那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没再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然要你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咱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那能丢脸,只见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归辛树久战不下,心中焦躁,拳法一变,攻势顿骤。承志心想,打到这时,我应该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树招招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倒也不是易事,打到分际,心中忽然想到:「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同。起初我用三家武功与二师哥对敌,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在用本门武功,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别派武功胜过本门来的功夫了?」我得用别派武功输给他。当下拳招立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承志突然连续四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是武家的本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承志已有准备,身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打出,心中十分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那知他茫如未觉,心里十分惊疑。原来承志一则运气抵御,二则有木桑所赐之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但内部并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么?」承志道:「你放心。」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用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袁师弟功力在弟子之上,弟子服了。」穆人清道:「近年来我常听人说,你们两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一比武,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什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父当众责骂,对袁承志更是怀愤。

穆人清道:「闯王今秋就要大举起事,你们赶快联络江南武林兄弟,等闯王义旗南下时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应了。穆人清又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到北京去,打探朝廷的情形,但不许打草惊蛇,更不能伤害朝中权要的性命,有了重大消息之后,就赶到陜西来报信。」袁承志答应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还要去见七十二岛主郑起云和少林寺的十力大师。木桑道兄,你要到那里去?」木桑笑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忧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古恼儿传了他吧。」哈哈一笑,转身就走。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去,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说要和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笑道:「好吧,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一做手势,表示允可。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了起来,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这才知道他没有恶意。承志与师父及崔秋山一见面又要分手,心中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身子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等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木桑向承志道:「他们对你已怀了怨恨,这两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颇为郁郁不乐。回到焦家之后,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手中捧了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这是什么?」承志有点意兴阑珊,道:「有客人来么?」青青将拜盒揭开,满脸笑容,如花盛开。只见盒中面上是一个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子闵子华拜」的几个大字,青青把帖子拿开,下面是一张房契和一张屋里动用家俬的清单。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第送了过来,很是过意不去,忙换了袍褂过去拜谢。那知闵宅中的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两个下人在四下打扫。承志一问,说是闵子华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到什么地方却不知道。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婢女两服侍青青,其它厨子、花匠、亲随、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就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小姐年纪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咀笑道:「她能到这大宅子来做夫人就好啦!」承志知她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住口。

当晚二更过后,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所遗下来的地图来与屋子对着,那屋中虽有许多地方已有更动,但大体仍是一模一样,两人大喜,一找图上藏宝记号,按图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旁的一间柴房之中。承志去叫了哑巴来,二人将柴草一一搬出,拿了铁柜来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草房外望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见铮的一声,哑巴的铁锹碰到了石头的声音,但哑巴耳朵也聋,并没听见,继续挖掘。承志拉他住手,看清楚了地位,把石头上的泥土铲完,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一个大洞,青青听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承志道:「在这里啦,你守在外面,待会再进来。」他束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赶尽,这才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哑巴过去一抱,每只铁箱都沉重异常。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地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就找到一个铁盒,盒子却没有锁。他忆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并无异状,拿近火把到盒中看时,见里面放着一串钥匙,还有二张纸。一张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我守之,他日复国,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

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原来这是燕王篡位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听说当年徐辉祖不肯归附,燕王亲自召问,辉祖不出一语,始终没有推戴之意。后来法司逼取供招,辉祖提笔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原来徐辉祖是中山王徐达之子,而徐达正是明朝的开国第一功臣。当年东征西战,替明太祖打下江山,功居第一。他知道明太祖为人残忍忌刻,所以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逾越,那百徐达生了背疽,明太祖知道害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于是派人拿了一只蒸鹅去赐给他。徐达一面流泪,一面在床上把蒸鹅吃尽,当夜就毒发而死。这件事诸大臣一想到无不心寒胆战。燕王篡位之后,徐达之子徐辉祖不肯归顺,燕王大怒,就要杀他,但燕王究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初即帝位,想收拾人心,就说念在他是功臣之子,又是国舅,赦了他一条性命,只勒归私第,削减禄米。那知徐辉祖对建文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复辟。

袁承志叹了口气,看第二张纸时,见是一首诗律,诗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不休。」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看诗中语气,竟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想来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各朝之后,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然出世,不知所终,而这幅藏宝之物。不知如何辗转落入金蛇郎君之手。

袁承志当下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揭箱盖,只觉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承志走出屋去,把钥匙交给青青,代她守望,青青走下地窖,不觉惊呆了。承志在屋外只听铁箱开动之声,夹着青青的低低惊呼,等了一顿饭光景,青青又走出房来,只见她脸色苍白,又惊又喜。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搜刮而来,咱们用来干什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已知他的心意,知道自己只要稍有自私的贪念,那么他立即会对已轻视,一片柔情,不免付诸流水,这时正是重要关头,于是说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承志大喜,握住青青的手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他接着又道:「有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扮作巨宧子弟,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王,推倒明朝皇帝。这叫做什么?」青青笑道:「这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承志笑道:「不错,不错。咱们快收拾吧。」三人当下把十只铁箱一一抬到了承志房中,再填平了地窖,各人累得一身大汗,忙到天明,方才完毕。
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让青春投入生命,让活力投射满身劲.倾出一切热心热血热诚,努力从来都未停,为尽尘缘一份情.冲天一次狮吼,让江山听我心声.

让青春投入心灵,学金刚凝聚我坚定.修身修性热心热血热诚,向着前途奔未停.虎跃龙腾不为虚名,拈花笑一声,让世界听我的经.

在深山高岭上,去练身手劲,在红日明月中,启发我满心清.投入一份真诚,踏红尘来做个精英.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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