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前言
在有意发起这个对谈后回想起来很多事。
博士刚入学那年,和同一届申请的朋友暑假过后再次见面,她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身心还没从申请中恢复过来“。当时的自己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如今细想,在博士期间,每一年的节奏也被朋友们的申请,面试期,等offer这一时间线定义着。
看过身边的人们以迥然各异的心情和状态走过这一路,有人期许着一纸offer为不被看好的执拗正名,有人不满结果连续递交了三年申请,也有人在接到电话面试时却稀里糊涂申请导师的名字都记不全。申请季成就了一些人的春风得意,也成为了另一些人的创伤性记忆。
“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你研究的东西有什么现实意义?”当人文博士这一标签在大众话语中被边缘化,神秘化,这一系列日常的问题的“元答案”或许在申请之时就有了模糊的认知。“北美人文博士申请经历”--这无法被一概而论的短语或能引来不少人的机械性反应:选校,套磁,GRE。但记忆里的申请季也充斥着这样那样的盈余。一些决定尚未听见回音,学术与生活纠缠之下的诸多问题也依旧穿凿难解。
于是,造作也好情怀也罢,今天想聊聊的,正是公式化流程之外的盈余。或许现在看来都是一些后话了,但愿这后话之中仍有尚未全盘托出的意义,能持续不断地为彼此提供某种启明。
II. 起始问题
1 申请的原动力是什么?当时的自己期望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图景?
Ray
“申请的动力是想要去尽量好的学校和项目完成博士课程并拿到学位,而想要读博的动力是希望成为一名人文领域的学者。对我而言,这不仅意味着能将自己的兴趣爱好作为职业,同样也是为自己“探索世界的真知”这一人生追求在创造最佳环境。关于未来图景,我希望能有良好而稳定的研究环境,并且在物质条件上也能过得去。人文研究的物质回报较低,可能在此领域的每位研究者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家人的体谅、付出、和牺牲。我希望我的未来不但是可以通过自己的研究为这个学界做些什么的,也同样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所得为自己的家庭做些什么的。”
Cici
“我也很多次扪心自问到底为何选择申博。我热爱自己的研究吗?我想成为学者并为此终身耕耘吗?我想要走上讲坛,让更多人体会到人文学科的魅力吗?我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然而这些似乎都不是我的“原动力”。今日回想起来,我申博的原动力来自于一个对外依赖型人格价值的核心——被肯定,而我恰好很幸运地在硕士阶段和后来申请时得到了足够的使我相信自己适合走这条道路的肯定,仅此而已。这份原动力如此强大,以至于让我在无数次身陷泥沼时仍坚定地仰望月光,不在读博遇到困难时轻言放弃。我承认基于他人认可的、对外依赖型的原动力比起主观想要“追寻真知”之类的答案显得浅薄又不高尚,但人生本来就没有所谓 “正确的原动力”,每个人都有各自追寻的人生价值,活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吧!我感恩自己一路走来的境遇,对现在的学术生活充满激情,对未来的职业发展也较为乐观,虽然还没决定是留美还是回国发展(可能现在更倾向回国了)。“
June
“若说是“冲动”或“即兴”,听起来可能有点玄学。但我的申请的决定可以说是由打开文档开始写下一些sop碎片那一刻开始的。我记得那时已经十一月了,晚上和几个朋友吃了饭,回到图书馆,不知怎么静不下心看书。于是就打开电脑,在左上角敲下自己的名字,日期,没什么腹稿地写下自己的研究兴趣。到第二天就完成了sop的第一稿。第一年硕士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申请phd,选择读硕士的初衷也只是单纯地想静下心来读书上课。对学术作为职业发展没有太多兴趣。记得MA第二年九、十月份,当时的硕士导师在指导毕业论文时经常提起申请的事,语气中也影射着她认为我理所当然会在学术的路上一直走下去。可能受了她的影响吧,潜意识里觉得学术之路开始变得可行。毕竟,能够有奖学金作为收入,好好读书,思考,上喜欢的课,本就是一件很好的事了啊。”
2. 申请过程中最大的焦虑是什么?
C:最焦虑的阶段应该是从十二月初提交申请到第二年一月初收到第一个面试邀请的那段时间。我不太担心自己的SoP和推荐信,但特别担心自己面试表现不好,因此准备了很久。我设想了无数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写了20页纸的提纲(事实证明完全用力过头),连做梦都几次梦见面试。那阵子因为焦虑,食欲和睡眠质量都受到了影响,幸好第一个面试一月初就来了。记得很清楚那是二零一八年一月三日,按理说还在假期中,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收到了普林斯顿东亚系的面试邀请,而面试就在两天以后。那时候真是紧张如仓鼠。刚好在普林就读的小伙伴来到纽约,看我状态不对,邀请我一起出去喝酒,她听说我准备了20页的提纲后大为震惊,然后告诉我其实到面试这个阶段,其实录不录取跟我本身已经关系不大,更多是系里的政治、poi的话语权等等,面试的目的主要是看一看我这个人正不正常(笑)。现在想来,她说的话固然有安慰我的成分,但也不无道理,毕竟也听说过面试相谈甚欢结果却是一纸拒信的例子。我想,申请过程中的焦虑是不可避免的,其实这种焦虑的情绪会在某种程度上贯穿学术生涯——上课没法给出满意的发言,写不出论文,申不到funding,找不到教职……学会和焦虑共处是我们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课题。
J: 比起申请结果,我的焦虑更多来源于学术生涯的种种未知。身边有很多早就下决心要读博的朋友,从第一年硕士起就开始参加会议,建立学术社交网络,关注学术脉络谱系。而我当时从没有真正认为自己是学术职场中的潜在一员,因而没有过多关注,也对职业化的思想交流不是特别感兴趣。我想我申请过程中思虑最多的依旧是,我到底属不属于学术界?我到底能不能游刃于某既成“领域”,某“领域”承继的研究课题和所关注的问题到底是不是我的问题?万一学术界很无聊怎么办?
R: 我在北美的博士申请曾经失败过一次,所谓的“全拒得”。然而不论是最终失败的申请还是最终成功的申请,我在此过程中最大的焦虑都是担心会“全拒得”,只是失败后再次申请的时候这份焦虑自然而然变得更大了而已。导致这份焦虑的根本原因还是北美学界的博士申请结果的不可控性。在此的“不可控性”并非指我没办法去控制各校的评审委员会决定是否选择我——我当然没法控制他们。我指的“不可控性”是北美博士申请和甄选机制本身导致的各种明面和默许的规则与偏好,其中甚至有很多和申请者的学术实力没有直接的关联。这些规则与偏好构成了一个复杂、多样、且充满变数的体系。我能做的仅仅是确保把能够通过主观努力得以改善的那些方面尽量做到最好,但这并非是能够得到理想结果的充分条件。
3. 如果没有进入学术界,此时会在做些什么呢?
R
“这个问题我在首次申请失败后以及去年疫情中被迫自问自答过很多次。大学本科毕业之后、人文研究生涯开始之前,我曾经在国有四大行有过一段多年的工作经历。如果没有进入学术界,我可能还在金融圈,或者跳槽去了相关的行业。国有四大行的经历除了让我结交了个别好友以外,对我之后的人生发展还有3点重要的意义。首先,它为我之后硕士阶段的留学生活提供了一部分的经济保障;其次,它培养和训练了我一些比较有泛用性的职业技能,给我些许退路;最后,它也使我认识到有哪些工作是自己不想做的。
我还追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离开学术界,会做些什么呢?”这是个我极其不愿多考虑的问题。但是,万一哪天人文研究最终让我不能温饱了,或者严重影响到了我的家庭计划,那我可能不得不去直面这个问题。我意外地发现曾经的工作经历使得自己虽然希望从事的职业不多,但能够从事的职业不少。如果必须要放弃人文研究的梦想,那就设法找一份自己不那么讨厌、又能让自己和家人能快乐生活的工作吧。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C
“现在想来很不可思议,但申请时的我似乎从来没有预设过自己可能会“失败”的可能性……大概是因为不敢想吧!如果第一次申请失利的话,我应该会再试一次。如果第二次也失败,就坦然接受自己可能并不适合学术这个现实,然后找工作。我从小对演戏和写作很感兴趣,中学时在学校发的生涯规划表上写了演员或者作家(笑),硕士阶段也参与了一些学生电影的拍摄。如果没有进入学术界的话,我可能会想成为一个演员或是自由撰稿人。也可能会尝试影视方面的创业,和MFA的同学一起办办影展之类的。考虑生计的话,我或许会投一些咨询公司或是智库的岗位。比起一成不变的事务性工作,我对case by case、可以接触不同领域知识的工作更加感兴趣。我有个学姐在听说我打算走学术道路时跟我说过,读博只是万千种人生选择中不好不坏的一种而已。我知道有些学校的老师会有意无意地给学生施加压力,但真的没有必要觉得“最厉害的人都申请上了,去业界的都是申不上博士的”——其实我认识好几个被系里公认极具学术潜力的学生最后连尝试都没尝试一下就直接去了业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很重要,但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是更可贵的。”
J
“我常常在不同年龄以不同角度思考“我到底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最终认定的是我对媒介特殊性毫无偏执。在申请人文硕士之前我学的是电影,辅修创意写作。不像很多美国的同学从高中开始把玩相机,在申请北美的艺术学院之前,我没有动手拍过电影,只有文学创作是从小一直在继续的。电影吸引我的是一种感官延展、重组的可能,亦是一种概念的具象化。本科毕业后,也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转行学了人文,我无法回答,因为这在我看来不是一个“转行”,只是另一种输入和输出的模式。从本科到研究生阶段也参与了各种拍摄,电影策划,写过稿。所以,如果没有进学界,或许我会继续参与各类艺术创作项目,找喜欢的平台和渠道撰文码字,或做文学或理论作品的翻译…听起来好像比学术界有趣?但现实点说,我不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参与过的烂作品会让我抑郁很久。更何况,freelance工作不像学术界可以在维持收入的同时奢侈地阅读与思考。”
III 线上对谈
● 关于学术研究与做人做事
J:你是第一个如此坦诚的回答申请的动力来源于自己的“对外依赖型人格”,我很好奇,读博和其他职业相比是如何满足你“对外依赖”的特质呢?
C: 我的对外依赖体现在想要自己被听见、被看见——我在这方面的诉求会比较强烈。我是弃商从文的,就读于商学院时一直觉得很迷茫,因为在那些case study和冷冰冰的数字中找不到自己的subjectivity,我呈现出来的东西似乎并没有我自己的痕迹。而人文学科不一样,文字承载着我的思想、我的个人色彩和温度。选择职业不仅是选择你热爱的一个研究对象,也是选择一个你喜欢的媒介去呈现给世界的过程——不管是文字也好,影像也好,图表或数字也好。而我选择人文学科,选择文字,它是我和这个世界进行对话的方式,它让我被听见、被看见。
● 关于学界研究与业界工作
J:说到“弃商从文”,R似乎也有类似的经历。很多人听到“商”与“文”会本能地反应,这两者是不兼容的,而对人文的追求必然是和商学院的价值观不相符的,你们有没有受到过类似的质疑?又会如何回应这样的声音呢?
R: 我自己从未受到过这样的质疑,可能是因为在开始人文研究后彻底放飞自我了吧。何况,放弃挺好的金融界工作跑到人文研究领域,这简直可以说是个人经济生活上的自杀式行为。都这么惨了,凭什么还会有人质疑?
我个人是同意“商”“文”价值观不太兼容的观点的。只是我觉得可能要说得更明白一点,即此处的“商”包括大部分营销类工作,而不仅是贸易经商;而“文”是学术研究,而非文化修养。在我看来商和文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的核心是营销精神,后者是实事求是。于是在实际操作上,前者对于吹嘘、钻营、表面工夫等的道德容许度是非常大的。但是比较无奈的是,人文研究因为不像工科那样可以立竿见影地看出研究和研究者的水平,于是我们在人文学术圈子可以看到一部分成功的例子实际上营销精神远大于研究内核。所以归根结底,每个人在明确自己为何从事人文研究的同时也避免自欺欺人吧。
不过话说回来,商、文精神不兼容不代表人文研究就该只关心研究质量本身。最简单的例子:好的论文如果想让更多人看到,需要在导语部分着重强调其意义并引发读者兴趣;硕博申请如果想要成功,也势必需要全力的自我展示。甚至有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在北美,因为文化背景不同等原因,夸大吹嘘和自我展示的界限会变得模糊不明。
然后“商”的哲学也不是完全对立于“文”。比如以下这一意识我觉得是重要的——好的研究也需要资源网络的助力。酒香不怕巷子深是未必的。做好的产品(论文)的同时也要搭建好的平台将产品推广出去。所以我很喜欢与自己认可的学友搞跨校的交流和研讨会。我也看到很多人在这么做。但是还是回到一开始说的,我会随时自省这是否为了研究的目的,避免掉入为建立关系而建立关系的营销路线。至于别人的初衷,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待更
● 关于学界研究与业界工作(继续)
● 关于象牙塔与世俗焦虑
● 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