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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象一颗星球(转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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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37: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据说是当年震惊未名空间的一篇文章,不知道是否以前有人已经转贴过了
不过我惊诧的是这竟然是一个女孩子写的,
无法评判什么
不过里面很多话很经典
很多故事似乎也很现实
大家看看吧
文章比较长,忙者勿看啊


转自未名空间www.mitbbs.com

发信人: DrunkPiano (飞), 信区: Prose
标  题: 孤独得象一颗星球(1)
发信站: Unknown Space - 未名空间 (Thu Sep 18 02:11:59 2003) WWW-POST

(暑假闲来无事,写小说一篇。写完之后才发现没人读,又不想给熟人朋友看,怕吓着他
们。烂在计算机里又可惜,所以借此宝地,自我炒作。有一个人读,就没白写了。新手上
路,请多包涵.)
  

1。“亲爱的K”


    “亲爱的K。。。”

    陈朗趴上书桌前,鼻尖顶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这句话。
     
    房间里没有开灯,陈朗是故意不开灯的。在她不多的几个朋友中,夜晚算是一个。她
有时候这样静静打着盹,等待暮色的降临。多么忠实的朋友,陈朗想,从不失约,也不多
说话,来了之后,就这样安祥地坐着,无声无息。象一个曾经追求了陈朗一辈子但如今已
口干舌燥的情人,那么无声无息地坐着。无言,无语,无条件。

    而且不粘人,陈朗啪地一开灯,它就魂飞魄散。

    陈朗啪地一关灯,它又刷地回来,无言,无语,无条件。

    除了夜晚,陈朗剩下的朋友分别是:她在波士顿买的印尼杯子;“真他妈烦” 这个
词;她的红色高根拖鞋;川霸王牌榨菜;她午夜两点的恶梦;巴赫和莫扎特的安魂曲。。
。也许还有K。包不包括周禾呢?陈朗没有把握。包不包括小蕾和如意呢?陈朗就更没有
把握了。

    至于其他人,只是一些浮动的面孔而已,就象陈朗对于他们也是一样。他们在一起吃
吃喝喝,嘻嘻哈哈,但怎么也逃不出一种虚幻的感觉。那热闹,红红绿绿的,多么虚假,
象是加到软饮料里的色素。统统的,弱智。

    假得跟真的似的。陈朗没好气地想。

    但是,K和所有这些人都不一样。他的不同之处就是,他存在,又不存在。他的不存
在给陈朗提供了一个想象的空间,而想象力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最顽强。比如“上帝”,比
如“主权”,比如她对K的爱情。

    1998年5月,陈朗第一次看到K写的文章。凡是她读懂了的地方,她都很喜欢,凡是她
读不懂的地方,她都很向往。那个时候她精神空虚,睡觉的时候想吃饭,吃饭的时候想睡
觉,读书的时候想做爱,做爱的时候想读书,并且想发明一种大号的指甲剪,把他们系主
任徐老师的头剪下来。在这个非常困惑的22岁的夏天,陈朗决定自己爱上了K。

    1998年6月,在陈朗作出这个决定一个月之后,她给K郑重地写了一封信。她在信里几
乎什么也没说,象是东拉西扯地记了一篇日记。不是她这个人喜欢拐弯抹角,而是其实她
也没对他产生什么火热的感情。她总觉得真正的爱情不是火热的,而是静的、冷的、远的
,有着金属的质地。在这个时候,她还从来没有见过K。但是她想,我豁出去了。就是他
长得象只蟑螂,我也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他了。

    她都豁出去了,你想想看。陈朗――她还算漂亮,还算聪明,还算有魅力――但是,
她都豁出去了。

    1998年7月,K给陈朗回了一封信,说到他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妻子,及其他。陈朗也不
生气,也不难过,她把这封信放在一旁,静静地吃完了从食堂打来的黄瓜鸡蛋――只是这
一回吃得特别干净,前所未有地干净。

    她决定把他忘掉。忘掉一个人,太容易了。到22岁的这一年,她已经有过各种形式的
恋爱――一角恋、二角恋、三角恋、平行四边形恋,不规则多边形恋……她自认为已经很
饱经沧桑了。每次她都可以把一个人忘得干干净净的,好像用过雕牌洗衣粉一样干净――
留下的记忆透明、干净、清香。而这个人,她只看过一篇文章,写过一封信。忘掉他,还
不是象拍死一只蚊子一样容易。

    但是,莫名其妙地,K一直时隐时现地出现在陈朗脑海里,好像一块光斑,追随着陈
朗,在时间的隧道里飞舞,不刺眼,但也不消失。

    1999年3月,陈朗第一次在一个会议上、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了K。啊,他比自己想象得
还要可爱。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象小姑娘,那么灿烂。而且是气宇昂轩、谈笑风生――一
点也没有一般的学者身上那种畏畏缩缩、犹犹疑疑、罗里巴嗦的气质。小姑娘似的甜美的
眼睛,和气宇昂轩的坦荡,陈朗一下子哑口无言了。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人。
他也看见了她,很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那么若无其事,陈朗几乎有些委屈。哪怕眼光里
有一丝的震动也好,陈朗想,但是没有。

    就这唯一的一次见面,成为K这个人确确实实存在的证据。陈朗捏着这一点证据,继
续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行。但是怎么也穿越不了那个甜美而坦荡的微笑了,好像它在延伸,
与时间平行。

    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时间象杂草一样疯长,把陈朗的青春蚕食了一大
半。在这期间,陈朗经历了文斌、Mike、乃至现在的周禾三个男朋友。她研究生毕业、工
作、出国、最终稀里糊涂到了纽约。

    有一些夜晚,陈朗靠在枕边,周围黑漆漆的。她听见时光走动的声音,细细簌簌的,
象一个小偷踮起的脚尖。但是它的衣角上有一块光斑,微弱而坚定。K啊K,她想。

    她并不痛苦,甚至有点喜悦。和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人有一点神秘的联系,这件事情
已经很完整了。并不需要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来画蛇添足。如果他们俩从地平线的两
端冲到一起,紧紧依偎在一起,那应当是很MTV,也就是很傻的吧。她就这么淡、这么淡
地想着一个人,好像一个孩子在柜子的最顶端存着一块糖,觉得郁闷时,就搬个凳子,把
这块糖取下来,一层一层揭开,尝一口,又放回去。

    陈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需要生活“之外”的东西,也许她对当下的生活有一种厌
弃――她对“主流”的留学生很隔阂――无非是成天吃中国饭、聊各种工作的起薪、看73
台的中国电视、在网上骂“老印”和“老黑”、拼了命地找省钱的COUPON、对艺术的最高
想象力就是去看傻乎乎的百老汇音乐剧、美国人一倒霉就围成一个小圈子幸灾乐祸、平时
在生活中跟老美一说话又畏畏缩缩装孙子。土不土啊,真他妈烦。但是她也没有那个兴致
死乞白赖地“融入美国社会”,什么Yankee、J·Lo、Reality Show、Sex and City的,
傻乎乎的,也就是个土土和洋土的区别而已。更不要说吃个10块钱的饭,还要在那里吭吭
哧哧地你一半我一半的,真他妈烦。

    美国也有很多陈朗喜欢的东西,比如Seigfield,比如东村西村的独立电影,比如河
边公园的夏天,比如白人黑人小朋友的睫毛。但是说到底这些都只是风景画,而不是生活
。生活是需要人来人往的,而陈朗的美国生活,却人迹罕至。

    陈朗参加过系里的PARTY。大家都是三五成群的,说说笑笑。她端着一杯饮料,站在
那里,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跟谁去说话。她试图跟周围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
但是她问一句,他们答一句,她再问一句,他们再答一句。第一次,这么漂亮、这么活泼
、这么游刃有余的陈朗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很多余。于是,她走了。谁稀罕谁呀。什么了
不起。以后再也不去系里的PARTY了。

    陈朗也不是没有外国朋友,但是大家客客气气的,也寒暄,也一起喝咖啡,但就是没
有热情。空空洞洞的友谊,在里面喊一声都有回音。

    她甚至有过一个美国男朋友Mike。他们在一起一年多。当初他们应该是很相爱的吧―
―但是陈朗也记不清。陈朗的坏毛病是,她很健忘,尤其对自己曾经刻骨铭心的东西――
好像一个小孩子吃什么东西“吃伤了”。原先是最喜欢吃的,“吃伤了”之后,就看都不
想再看一眼。

    就这样,没有什么中国朋友,也没有什么外国朋友的陈朗,静静地坐在夜晚的怀抱中
,昏昏欲睡。孤独敲打着她,好像水滴敲打着岩洞里的钟乳石。滴滴答答,在宁静的黄昏
,溅起袅袅的回音。活着是一件多么需要耐心的事啊,陈朗想。

    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亲爱的K。。。”这种没头没脑的信呢?这封刚开一个头的信放
在这里已经多久了?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一个月?甚至一年,两年?

    我到底想对K说什么呢?为什么不是“亲爱的如意。。。”,“亲爱的小蕾。。。”
,或者“亲爱的爸爸妈妈。。。”呢?而是“亲爱的K。。。”呢?陈朗烦躁不安地想到

陈朗觉得很是蹊跷。她吃饭的时候,“亲爱的K。。。”在那里;她看电视的时候,“亲
爱的K。。。” 在那里,她在屋子里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时,“亲爱的K。。。” 还在那
里。“亲爱的K。。。”悬在她的生活上面,仿佛她整个的生活不知不觉变成了写给K的一
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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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38:08 |只看该作者
2。小蕾的问题。

    陈朗和如意、小蕾坐在餐馆里吃饭。象往常一样,小蕾又是在探讨她那根本不存在的
爱情。她们之间所进行的所有对话,都已经进行过无数遍了,只是男主角的名字改动一下
而已――其内容精确得就像一道计算机的程序。

    “那你说,我该不该约Adam呢?”小蕾问。

    “你想约就约呗,反正跟着你自己的感觉走是最重要的。”陈朗背着她自己的台词。

    “那女生太主动了,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爱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式。”陈朗继续背。

    “可是我不是那种人啊,我没有那么勇敢。”

    “那就算了呗”。如意没好气地说――她实在受不了了小蕾了,上上个月是Alex,上
个月是Joe,这个月是Adam,下个月没准又冒出一个什么Eric……怎么她生活中的男人就
跟例假似的――一个月来一次,一个月也就出现3、5天而已。更重要的,这些男人从来就
不存在于她的生活当中。完全、完全就是她的想象。永远是这么没完没了。你让她主动,
她就告诉你不能主动;你告诉她不要主动,她就告诉你不主动不行。到底有完没完?

    “可是如果我不约他,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他呢?”

    “你喜欢他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一共就见过他一次,拜托!”如意提高了音
调。

    “是啊,就是有感觉嘛!”

    “什么感觉?”

    “就是觉得他很沉稳啊。”

    “其实你只是看上他很帅吧。”

    “他是很帅,不过我对很多很帅的人都没有感觉啊。”小蕾窘迫地笑道。

    小蕾喜欢笑。她对所有的情绪――尴尬、失落、茫然、紧张、恐惧、甚至悲伤――都
用一种表情来表达,就是:笑。好像她整个的生活就是一个疯子驾驶着的汽车,而笑则是
一次一次的紧急刹车。你可以把她的笑理解成一扇门,好像就是通过这些笑,她向世界敞
开了自己。你也可以把她的笑理解成一个锁,就是通过这些绵绵不绝的笑,她把自己锁在
了世界之外。小蕾喜欢西方男人――这是她开诚布公地说的。“西方男人比东方男人漂亮
”,她说。她说这一点的时候,陈朗有点反感,但又有点佩服。很多人都这样想,但是她
竟敢这样说,而且说了之后,还用它来指导自己的爱情生活,好像“漂亮”是生活的最高
原则。这样说的,可不是什么手里叼着一根烟、眼神叛逆的文学女青年什么的,而是郭小
蕾啊――这个头发永远梳的整整齐齐、说话永远慢条斯理、脸上挂着四季常青的微笑的郭
小蕾。

    大家沉默下来,专心致志的攻打面前那盘土豆丝。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小蕾突然又怯怯地说。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你,肯定会约你的!”如意不耐烦地说道


    “哦,是这样?”

    “唉。”

    “可是他现在很忙啊,在做Intern。”小蕾辩解道。

    “再忙也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找到时间。”

    “也许他那个人很害羞啊。”

    “害羞?小姐,这里是美国!美国男人会害羞吗?”

    “嗯,害羞已经从他们的本能中消失了。”陈朗嚼着那口土豆丝,补充道。又觉得自
己补充得很残忍,就说:“如果你实在想知道,你就问他嘛!”

    “真的?如果是你,你就会问是不是?”

    小蕾啊小蕾,陈朗想。好像她生活中――不,她想象中――的每一个男人,都像是一
场龙卷风,都可以把她这个人连根拔起。陈朗真是奇怪――为什么她每一次受伤都可以伤
得这么真诚?而每次受伤以后问的问题还和上次一样愚蠢?

    “是啊,我会拿一把菜刀,比着他的脖子,问他――亲爱的,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于是,陈朗、如意、小蕾一同笑起来,继续攻打那盘寡不敌众的土豆丝。

    啊,土豆丝,异国他乡的土豆丝。陈朗、杨如意、郭小蕾三个女孩围着一盘清清爽爽
的土豆丝,陶醉地吃着,她们分别已经27岁,28岁和25岁。她们分别穿着红色、黑色和白
色的裙子。她们最喜欢的食物分别是西瓜、西瓜和西瓜,而她们最讨厌的动物分别是蟑螂
、蟑螂和蟑螂。她们有过的男朋友分别是6个、两个、和0个,做过爱的次数分别是887次
,203次,和0次。她们平均每哭一场的间隔分别是3天、5天和4天,但她们平均一天微笑
的次数是29次,15次和138次。她们的政治立场分别是“自由主义”、“什么他妈的政治
观”和“我希望熊猫永远不灭绝”。她们理想分别是“一个悄悄在夜总会唱歌的著名学者
”、“Max Studio总裁的情妇”和“12个孩子的奶奶――这12个孩子的头发要有各种颜色
”。她们对生活充满了斗志,虽然她们也不知道这斗志来自于信心还是恐惧。窗外是一个
叫做纽约的沸腾的城市,而这座城市和它的沸腾,说到底,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
鸡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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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38:41 |只看该作者
3.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

    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我就不推辞了。如意边咀嚼着那块Tiramisu,边呆呆地想。哪
怕不是出于爱情。她补充地想道。我他妈也要get a life。她几乎是气愤地想。就算是冒
牌货的life。她又伤感地想。

    “他”就是一平,也就是James,也就是Professor Lee,也就是坐在如意对面的这个
家伙。如意觉得他很贴心时,就叫他一平。觉得远时,就叫他James。觉得他该死时,就
叫Professor Lee。


    一平是一个ABC――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你们美国人最小气了……”如意喜欢这样揶揄他。

    “我不是美国人。”一平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嗯。还算有良心。不搞帝国主义。如意想。如意最讨厌那种“我们美国人……”的美
国人。

    但问题是他就是美国人。

    这个家伙最令人头疼的地方就是,你测不出和他的远近。他好像是坐在你身边,也好
像离你很远。他好像对你很心疼,又好像只是一种客气。他好像是喜欢如意的,又好像缺
乏一股热情。如意和他在一起,好像是一只有触角的蚂蚁和一只没有触角的蚂蚁在一起,
整个一个信号失灵的体系。

    这种暧昧让如意很困惑。如意喜欢安全、确定的东西,就像她喜欢存款,但不喜欢买
股票--股票跌宕起伏的,让她不安心。但是一平就是一个股票,走势永远不清楚。如果
有可能的话,她希望把这支股票换成现金,锁在柜子里,看它往哪里跑。可是她和一平已
经这样阴云密云地来往了半年多了。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阴天
。是进是退,你倒是表个态啊?如意常常有种拎起一平的耳朵,把他象铁饼一样掷出去的
愿望。把他摔个稀巴兰,也许他就想明白了。她想。
   
    “那个店很小,也很脏,但是做的汤圆特别好吃,我每天早上都很高兴地去吃。开这
个店的是一对夫妻,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浙江人,他们说浙江人很多都到这里来做生意。他
们还养了一个狗……”

    “一条狗”。如意不耐烦地纠正道。

    “哦,一条狗。我问他们这条狗叫什么名字,他们说狗还要什么名字啊。我想也是,
狗还要一个名字,这实在太腐败了……”

    腐败?如意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是她忍住了。一平这个家伙的可爱之处就是,他讲汉
语时,经常把无意的错误和有意的幽默有机地结合起来,也就是装傻把真傻结合起来,算
是把男人做到了一个境界。

    “然后有一天早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天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六
的早上……”

    “你怎么这么罗嗦啊?”

    “对不起,杨小姐,下回不敢了。总而言之,是一个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不是星期六
就是星期天、反正不是星期一二三四五的早上……”

    也许他还是喜欢我的吧。这么卖力地逗我笑。如意想。这么愚蠢。如意不喜欢愚蠢的
男人,但她喜欢一个聪明的男人愚蠢的时刻。好像一切防备都给松懈了下来,而让一平真
正松懈下来,多不容易。他浑身上下,至少有一千个拧得紧紧的螺丝钉。

    Tiramisu,多么动听的名字。一平曾经说过Tiramisu在意大利语里是pick-me-up的意
思。Pick me up. 如意笑了一下。如意一勺一勺地挖着这松软、甜润的意大利糕点,好像
她不是在吃一个甜食,而是在吃一种想象力。

    咖啡馆门外的天一点一点暗下去。一张纸从门口飘了过去。起风了。

    “……然后他们就打了起来,那个中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说她儿子的脚给撞坏
了……”

    如意也不知道李教授的故事怎么就从“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的早上”过渡到了“一个中
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她好像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一张脸在眼前晃,
一张嘴在翻动,幽暗的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将她捏勺子的微翘的兰花指投影在桌上。

    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

    如意轻轻挖起一勺Tiramisu,往嘴里塞去。

    “咱们喝点酒好不好?”如意突然打断一平,问。

    “Ah-O, some girl wants to make a trouble tonight.”James 笑道。

    “what trouble? Raping you?”

    “Please.”

    如意大笑起来。笑完了两个人突然都不知该说什么,陷入一小段没头没脑的沉默。

    如果是在电视里,如意想,这时候他应该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应该凝视她的眼睛,应
该微笑,应该把脸凑过来,吻她的脸颊。

    当然,那是电视里。尤其是三流的电视里。而此时此刻,他们是在现实生活中,四流
的现实生活中。

    “So, anyway,那个女人开始大叫大嚷,说她儿子的腿撞断了……”

    三个小时后,如意和一平在一平停车的地方,非常礼貌地说再见。说再见的时候,他
们相距足足有两尺远。一平脸上的微笑象用杆秤称过一样得体,而如意挥手的幅度也象用
尺子量过一样有分寸。就是月亮都亮得很严肃,一点柔情蜜意都没有,冷冰冰的,象一枚
图钉,把漫无边际的黑暗钉在天上。

    风起的更大了。明明是夏天,怎么就有一股子寒意?

    Tiramisu到底没有什么用,就是刚才喝过的那两杯红酒,也是他妈的废物。如意看着
James的Nissan飞驰而去,站在空旷宁静的大街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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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亲爱的K”之二

    “亲爱的K。。。”陈朗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电视没有关,但是声音已经
被她拧去。只剩下五彩缤纷得光,在屋子里闪。  

“亲爱的K:

    “七月的下午,多么闷。今天下午,象昨天下午,明天下午一样安安静静。你知道吗
?安静也可以很刺耳。真的,安静捣毁着我的听觉,象一个发狂的野兽捣毁一个村庄。

    “我已经和周禾分手了。我很难受,但我怀疑这难受只是出于一种惯性。任何一种关
系,就象孤独,都可以上瘾。上瘾了要把它戒掉,就很困难,但这与你爱不爱一个人没有
关系。

    “我很孤独。孤独得象一颗星球。我每天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买东西,
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睡着。我知道这里是纽约,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和
朋友们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去中央公园跑步,去西村去逛街。早上运动,下午看书,晚
上约会。生活可以多么健康,但不知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人。好像每一个日子是另一个日
子在镜子里的投影。无限的镜子,无限的投影。

    “也有他们。那些餐馆里的、图书馆里的、路上的,熟人,大家说说笑笑、嘻嘻哈哈
。但是,他们的脸,象海边的贝壳,哗,一个浪头过来,贝壳出现了,哗,又一个浪头过
来,贝壳又消失了。

    “因为静,我都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看见它走动的样子了。它有四个爪子,每一个
爪子上都带有很尖很尖的指甲,还染成红色。被它拍一下,你就玩完了。当然,你知道我
是在吹牛。我孤独的时候,尽爱自己给自己吹牛。

    “天气热得要命,热得我只想骂娘,但这不能转移我对孤独的注意力。我在考试,考
QUALIFYING。可以想象吗,我已经27岁,还在和20年前一样应付考试。问题的关键是,我
不知道考试这件事,和我活着,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过在内心深处,其实我又很感激这个考试。因为有它,我目前的生活才有一个线
索,否则,每一个日子就象断了线的项链一样散作一地,我都不知道从何收拾起。依此类
推,考试、工作,学习,结婚生孩子,都只是生活的权宜之计。时间好像一个疯狗追赶着
你,你需要不停地回头,给它扔肉包子。于是,考试、结婚、出国、找工作……一个一个
的肉包子,香喷喷的肉包子,就这样给掷了出去。不就是这么回事。

    “我现在经常走着走着,就想到了死亡。我不是说自杀。你知道我,我不会的,没那
胆量。我是说,我想到了孤独的属性,和死亡一样,就是寂静。静静地醒,静静地睡,静
静地走来走去,仿佛这寂静里会长出杂草来,杂草在呼呼大风中摇摇摆摆。世世代代就这
么呼呼地吹过去,而你和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吹了过去。

    “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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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如果你不那么闷就好了”

    当然,事实是,陈朗和周禾的分手只延续了一个星期。他们是分手了N次,但又N加一
次地和好。简直是分上了瘾。好像分手对于他们,是对爱情的一种“休克疗法”。

    陈朗和周禾坐在STARBUCKS。是一个靠窗的座位。

    陈朗戴着她新买的墨镜,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突然撅了一下嘴。

    “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干嘛噘嘴?”
     
    “撅着玩呗。”
     
    和周禾在一起,陈朗是很累的。很累的原因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背负着一
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分手?”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喝了一口水。“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打开电脑。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微笑了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起身去上厕所。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在厕所里洗手。“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回到座位。
     
    所以说和周禾在一起,陈朗是很累的。她把这个问题扛来扛去,扛得气喘吁吁。每跟
他多呆一分钟,就象是多爬一级楼梯。这个问题就显得更沉重了。

    其实陈朗是喜欢周禾的。她喜欢他宽宽的肩膀,长长的腿,和他有点悲伤的眼睛。她
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嘴巴咧得大大的,象幼儿园的孩子得了一张大奖状。

    她也喜欢他的笨嘴拙舌,常常被陈朗噎得一句话说不上来。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他就
会气得笑起来,然后又像是幼儿园的孩子得了一张大奖状。

    正如陈朗对于周禾是一个谜,周禾对于陈朗也是一个谜。他中学的时候,数理化永远
是全年级第一,语文政治什么的则永远几乎是倒数第一。陈朗对这种奇异的结合,很佩服
。一个毫不谦虚地把数学考第一、又毫不客气地把中学政治考出倒数第一的人,应当也是
特殊材料制成的吧。她想。  

   周禾特别宠陈朗,但是是那种一点也不动脑筋的好。比如他会给陈朗买米,买西瓜,
买螃蟹吃;陈朗没事撅撅着嘴的时候,他会不厌其烦地问她怎么了;没话说的时候,他会
看着陈朗,没完没了地笑;看到陈朗捧着他买的大西瓜,聚精会神地啃时,他的心里会涌
起一股柔情。

    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或者知道,也懒得迎合。他知道她喜欢看“独立电
影”――但“独立电影”是个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知道她喜欢音乐,她好像
特别喜欢一个叫Tom Waits的歌手――她会说,“你听,多好听啊”――而周禾会老老实
实地去听,听半天也不知道好在哪,于是就象当年上语文课一样,毫不客气地睡了过去。
然后她会叫醒他,说:你看,咱俩就是没有共同语言。周禾的脸就会暗下来,象是被摘了
一张大奖状。

    周禾觉得这没什么。他是不懂那些东西,也不想懂。但是他喜欢一个女孩喜欢那些他
不喜欢的东西――总得有人喜欢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吧,否则世界只剩下了Java和C++,也
没什么劲吧。生物多样性嘛。他对自己不懂的东西,没有崇拜,但也没有妒恨。他很豪爽
大方,总是出现在餐馆里忠实地为各种朋友付帐,但骨子里很安静、甚至有点孤僻。他是
一个金融分析师,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冷冰冰的数字。而陈朗是一个精灵,永远在那些稀
奇古怪的东西里神出鬼没。

    据说她的词汇量比他大三倍――据她说。

    “我不是指英文!”她补充道,“想想看,你多久没有用过杯水车薪这个成语了!”

     “我的词汇量,对于我的思想,简直是杯水车薪?”他试探性地答。

    陈朗很喜欢她的新墨镜,就是坐在咖啡馆里,也不把它摘下来。看他时,她就透过墨
镜的上方向他看去。

    坐在咖啡馆里戴墨镜的陈朗。周禾看着她,心里一股柔情涌上来。

    “你吃不吃什么?”

    “不吃。你老问我想吃什么干嘛?”

    “把你吃胖了,你就嫁不出去了。”

    “我嫁不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呀。”

    这样的对话陈朗和周禾已经进行了无数遍了,单纯、愚蠢,结尾的一句总是“嫁不出
去嫁给我呀”。陈朗每次听到这句话都很欢喜――满足了她那点简单的虚荣心。

    陈朗简直是可以爱上他的,如果他不那么沉默寡言。如果他不是老对陈朗激动的事物
无动于衷。如果他吃东西的时候不那么狼吞虎咽。如果他也能理解Seigfeld中的George是
一个天才喜剧演员。如果下次唱卡拉OK时他再也不唱那首其傻无比的“把根留住”。如果
他不是没完没了地犯困打盹。如果他哪怕发起一次去一个什么地方干一点什么。如果他会
无缘无故地给陈朗写一封信。如果他会突然想重新布置一遍家具仅仅为了使生活有一点新
意。如果他也会随手拿一份The Onion并且认识到这个无厘头小报拥有是全世界最好的作
家。总而言之――

    “如果你不那么闷就好了。”陈朗抬起墨镜后面的眼睛,突然委屈地对周禾说。

    周禾正犯困呢。他捧着一本金融书在看――但是他看一会儿就犯困。

    “噢。我很闷吗?”

    “你要不闷的话,闷这个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那怎样才不闷呢?”

    “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做饭、睡觉、看中文电视剧就不闷了。”

    陈朗突然不想说话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又把袖子捞起来了。

    他又一言不发了。

    他又开始犯困了。

    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了。

    他从来没有用纸给我写过一封信。

    他到美国以后从来没有买过一张CD。

    他从来没有建议过一次户外出游,哪怕是看一个电影。

    他到美国六年甚至都不知道Jay Leno是谁。

    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毫无好奇心。

    …… ……

    陈朗越想越气。不一会儿功夫,明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陈朗却已经气得鼻青脸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算是不爱一个人,也没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地不爱一个人。她
觉得自己象一个蹩脚的医生,因为没有办法治好病人的疾病,于是急匆匆地要宣布他已经
死亡。死亡多么好,死亡之后就是寂静。而任何一种关系都是一种疾病。比如陈朗和父母
的关系,就象是胃涨气。陈朗和K的关系,就象是关节炎。陈朗和如意小蕾她们的关系,
就象是感冒。陈朗和周禾的关系,就象是。。。对,拉肚子。

    “我们俩在一起,简直是大马褂配牛仔裤”。戴墨镜的陈朗看着窗外,几乎是绝望地
说。

    “那也挺好看的呀,没准还会成为21世纪的最新潮流呢。”周禾兴高采烈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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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40:03 |只看该作者
6.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

     周禾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兴冲冲的,因为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给陈朗买一
打螃蟹。

    昨天陈朗说她很久没有吃螃蟹了。

    陈朗喜欢吃螃蟹。吃螃蟹的陈朗很乖,很认真,要把螃蟹的大腿小腿里的每一丝肉都
掏出来,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中国城永远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周禾挤在人流中,走走停停。他走路喜欢低着头,
不看人,也不看路,若有所思。

    除了螃蟹,还买点什么给她呢?她喜欢吃榨菜,还有豆苗,还有樱桃,还有……猪耳
朵。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

     周禾是一个很静的人。静得不但不爱说话,甚至不爱“想问题”。路上要饭的冲他
要钱,他会给钱,但不会由此想到贫穷和社会正义的重大关系;碰到一个美国人侮辱中国
人,他会走过去和他单挑,但不会由此产生悲愤的爱国主义。他对人好,但没有兴趣感动
自己或者别人。他刚正,但并不愤世嫉俗。他想发财,但也不至于两眼放光。也许有一点
忧郁,但是对此完全不自知。他说话时仅有的形容词就是“好”,“不好”――当他想表
达更丰富的想法时,就使用“挺好的”,“不太好吧”。他每次在餐馆吃饭都点一样的菜
,直到餐馆的小姐笑话他为止――然后他就坚持不懈地点另一个同样的菜。对周围的世界
,有种婴儿般的蒙昧。

    他今天心情很愉快,因为他有一个使命:就是给陈朗买螃蟹。等他完成这个使命之后
,他又可以看到陈朗陶醉地吃螃蟹,然后摇头晃脑地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陈朗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多。看得见、摸得着而周禾又有
办法满足的就更少了。做爱算一件。买东西给她吃算一件。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他们做爱很热火朝天。常常是一进屋就做爱,把屋子干得一片狼藉,完了之后才问“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但是他给她买的大狗熊玩具,她不喜欢,扔在桌子底下。

    “这么大,我哪有地方放!”她说。

    “我还以为女孩都喜欢这些玩意呢。”
  
    他给她买的大西瓜,她也不喜欢了。嘴巴撅得老高。

    “为什么你永远买一种水果?!”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的水果是西瓜吗?”

    总而言之,陈朗这个人,周禾是不明白的。但是他还是很眷恋她,象是中了邪。他尤
其喜欢看陈朗半梦半醒的样子。眼睛眨巴眨巴着,张不开,又合不上,很艰难地挣扎着。

    “象童话里一样”。这是周禾能找到的最好的比喻句。

    “象童话里的什么一样啊?”陈朗想引诱他说点“美丽的公主”之类的甜言蜜语。

    “不知道。”

    “不知道”是周禾的口头禅。任何一个需要深想的问题,周禾就回答不知道。好像他
脑子里装着一个防毒软件,而一切思考都是一种病毒。

     他不像陈朗,陈朗的大脑是一个战场,每一天都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而周禾
的大脑,是一个荒原,没有动物,没有植物,甚至连时间都望而却步。时间是万能的,它
可以攻打城堡,但它无法攻打荒原。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

    终于走到了一家海鲜店,一桶一桶螃蟹摆在门口。周禾毫不犹豫地挑了一种最贵的螃
蟹,买了一打。店老板在给他称时,他向周围看去。

    一个要饭的老太太在一边使劲摇着一个搪瓷罐。周禾刻意在手里留出一块钱。

    天气有点闷,阴阴惨惨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堆积成天空底下,构成一团团噪
音。

    一个奇怪的问题是,陈朗是怎么突破那个防毒软件,感染了他的大脑――这种病毒的
临床表现就是,让周禾莫名其妙地高兴,或者悲伤,让他混混沌沌的大脑突然绷紧了一根
弦。

    但是周禾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于他,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漂亮,她娇媚
,她善良,她精灵,而且她“可以穿着高跟鞋跑马拉松”。

    他交了钱。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自己
迷了路。

    这是哪啊?一个三岔路口,有一个奇怪的雕塑在一边,一堆中国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往
前走,路边的店东倒西歪的。

    我不是要去Mott街买蔬菜的吗?怎么走到了这里?

    周禾完全不认识这条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问了一个路边的人,但是那个人只是
看了他一眼,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又接着往前走去。

    更糟的是,完全没来由的、没道理的和“不太好的”,突然下起了雨来。

    雨哗哗地倒下来,周禾站在红绿灯前,觉得有点冷。

    也许因为下雨,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密密麻麻的雨罩着密密麻麻的小店铺。中国城突
然变得很安宁。

    周禾想冲到路边去躲雨,又想穿越马路。他抬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周围的世界。

    他突然觉得一切变得很遥远。连自己都很遥远。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站在一个陌生的
三岔路口,手里拎着一堆螃蟹,身边是一个奇怪的雕塑。这个男人是一个金融分析师,他
从来没有为任何电影电视哭过。他爱上了一个叫陈朗的女人。有十二只螃蟹在他手里。他
的脚下是纽约,一个孤岛。这个孤岛的下面是地球,一颗孤独的星球。大雨从天上奔涌下
来,模糊了视线,一切变得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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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40:32 |只看该作者
7.当局者迷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如意边对着话筒说,边检查自己刚涂的脚趾甲油是不是均
匀。

    “咽不下就不要咽。凭什么呀,你有哪点配不上他呀。”陈朗一边在电话里打抱不平
,一边看桌上一只小甲壳虫虫惊惶失措地爬行。

    “你说他帅吗?也不帅啊。你说他聪明吧?我也不比他笨呀。年纪还一大把的!”一
平三十四岁,也许还不算年纪一大把,但是如意现在在气头上,也顾不上精确了。

    “你别理他就行了,男人就这样,你越哄着他,他越翘尾巴。”

    “我上个星期给他发的Email,到现在才回。我当时找他帮我检查英语,就是因为方
老师那边催得紧,到现在才回,有什么用啊――你就是忙,也可以回一个短信说一声,我
好找别人啊。就那么一声不吭的撂那,太不象话了。”

    “真他妈烦。”

    哈哈。小虫儿,你往哪里逃?!陈朗一把拦住小虫子的去路,惊惶失措的小虫子更加
慌乱了,掉头就跑。陈朗又从另一头拦住了它。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陈朗想。人家James就是对如意没有热情嘛,就是这么
回事。都半年了,要有热情,早该有了,到今天都没有,就一点戏也没有了。一刀两断算
了,还浪费什么时间。

    “你说会不会是这样,我其实也并不喜欢他,喜欢的不过是自己的面子?”如意又问


    “也许吧。”但这又说明什么?陈朗想。你可以说“我喜欢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面
子”,或者“我喜欢的不是他,我只是在逃避孤独”,或者,“我喜欢的不是真正的他,
而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他”,“我喜欢的不是他,而是被人疼爱的那种感觉”……这样的句
子可以无限造下去,但结果殊途同归,就是你在乎。你一在乎,就被套牢了进去。

    再说了,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一个标准的、科学的、可以由质量检测局来验收
的爱情?张三的爱情,李四的爱情,所有的爱情都是盗版的想象力而已。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他的,有一回我在路上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走在
一起,当时我还挺来气的。就是因为当时我挺来气的,我就知道自己还真的是挺在意他的
……我这人吧,不能在意一个人,我是拿的起放不下的那种。”

    “是啊,爱上一个人是很倒霉的一件事。就象坐别人开的车,是死是活,你都只有听
天由命了。”

    “尤其这个人还不会开车的话。”

    两个人又一同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你和周禾这次分成功了没?”

   “你说呢?”

    “唉,没出息。”

    “其实我挺依恋他的。我就是嘴硬而已。”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如意想。陈朗和周禾就是不合适嘛,就是这么回事。都
一年了,要有激情,早该有了,到今天都没有,就一点戏也没有了。一刀两断算了,还浪
费什么时间。

    趁着陈朗不注意,小甲壳虫几乎都要溜走了。陈朗一把把它从桌子边上捞回来。然后
把它放在一本书上,再把书推来推去。坐车啦!小虫儿!

    “你说你吧。象我,是一个人,孤独也就罢了,你和一个人在一起还觉得孤独,这就
冤了。”

    说得多有道理,但是道理对于生活无能为力。她就是被粘在和周禾丝丝屡屡的温情上
,飞不起来了。这点温情,对于相爱太少,对于分手太多。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就卡在
柔软的温情和坚硬的梦想之间,飞不起来,也掉不下去。

    不公平,完全不公平。为什么她所面对的选择就是:伪生活或者没有生活?当她形只
影单时,她是孤独的;而当她和这些男人在一起时,她孤独得甚至没有了孤独。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没准哪一天我就大刀阔斧地分了呢?我又不是没分过手,好
几次呢,都成专家了,可以写教材了。”

    “嗯,教材名字就叫how to lose a guy in ten years。”

    “去你的。”

    “既然你觉得没有希望,又折腾个什么?”

    “既然你知道吃巧克力发胖,你不还爱吃巧克力吗?”

    两个人又一同傻笑起来。

    笑的时候,陈朗手一抖,小甲壳虫一不小心掉地上了,陈朗连忙弯腰去捡,一挪凳子
,凳子脚正好压住了小甲壳虫。好端端的一只甲壳虫,死了。

    “啊?我把它给弄死了。”陈朗惊慌地说。

    “谁?你把什么给弄死了?电脑啊?”

    死了的甲壳虫扁扁的,颜色鲜艳剔透。

    这也是一条生命啊,陈朗想。它活了多长时间?出生在哪里?都到过哪里?又怎么会
流落到她房间?死的一刹那,穿越了怎样一条光明和黑暗之间的界线?而它那短暂的生命
,和这世界,到底有何干系?陈朗坐在地上,看着它,看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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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41:58 |只看该作者
8.墙。

   小蕾坐在图书馆里。她应该是好好看书学习的。她有一个incomplete,暑假已经过了
一半了,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头绪。但是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比如现在,她的脑
子完全被另一个问题占领了:如何给Adam写一封信?

    这个问题的艰巨之处在于:如何让他明白她的心迹,但又不至于没面子?
  
    如果不是要把握这种微妙性,事情应该是很容易的。比如,她可以直接问他:想不想
出来一起喝一杯咖啡啊?但是这样问太直接――如果他拒绝呢?那实在是太没面子了。她
决定想出一个借口,让他觉得这封信很自然,但又给更多的事情埋下了伏笔。

    Adam是小蕾在一个漂流活动中认识的。他高大、英俊,是商学院的MBA,而且沉稳、
幽默、乐于助人。反正在小蕾眼里,是完美无缺了――仿佛那些午间肥皂剧里的男主角,
猛地一下从电视里跳出来,跳到小蕾面前一样。

    给他写些什么呢?小蕾脑子里一片空白。

    问他学不学跳舞,说我想找一个舞伴一起学跳拉丁舞?不行不行,我跟他一点也不熟
,这太明显了。

    假装我有一个朋友要申请商学院,这样我可以借“打听情况”的名义把他约出来“聊
一聊”?这也不行吧?万一人家说就在电话里说呢?而且又有什么好打听,现在的申请资
料网上全部都有。

   
问他学不学中文,这样我们可以进行长期语言交换?对,这没准可以,现在他们学BUSINE
SS的,不都想争取中国市场吗,没准他也想学中文呢!

    小蕾想到这个主意,很兴奋,于是她飞快地在电脑里打道:

    “Dear Adam: It was very nice meeting you the other day in the rafting
trip. It’s so nice to get out of the city for a while in the summer holidays.
I wonder if you want to learn some Chinese because I’m looking for a
Chinese-English exchange partner. If you want to, I’d be very happy to do
this with you. Thank you very much!”

    小蕾左看右看这段话,觉得不对劲。缺胳膊少腿的。于是她在“I wonder if you
want to learn some Chinese”前面加了一句,“But I also want to get something
serious done in the summer. I don’t want to waste all the summer in playing
around”。这样这个过渡就显得自然了。小蕾想。

    但是“漂流”就是“浪费时间”吗?象Adam这么爱运动的人,肯定不会这么想的,而
且肯定不喜欢这么想的人。于是她又把这句话删了,改成:“As you probably have
noticed, my English is very poor”……

    但是,我为什么要找他来交换语言呢?全世界这么多人,为什么我要找一个才刚认识
的人呢?

    于是,小蕾又在“I’d be very happy to do this with
you”后面加了一句“because I find you’re very patient in helping other
people”。

    可是,这样写会不会太假呢?再说了,就算他很耐心,耐心的人也有很多啊,我为什
么偏偏要选他呢?于是她又把这句话删了,坐在那里发楞。

    图书管的冷气开得太大,小蕾有点冷。于是她抱紧了胳膊,盯着电脑屏幕。

    不,还是必要的,于是她又把这句话恢复了。

    这样吧,为了不显得我是对他有意思,而真的是对学语言有意思,我可以这样改:
“I wonder if you or any friend of yours want to learn Chinese because I know
a lot of B-School students are interested in doing business with China.”

    这样就没有什么破绽了。“你或者你的任何朋友”――多么含蓄!多么留有余地!小
蕾简直有些得意了。

    得意的小蕾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她总是这样,紧张的时候,她
的身体就会微微颤抖。

    可是,还是有破绽!中文这么复杂,谁愿意学啊?再说了,就算他愿意学,他对中文
一无所知,我英语其实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这么大差距,怎么交换啊?太明显了嘛!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丢死人了!

    小蕾哗哗哗地,把她刚才写的东西全删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Dear Adam”在屏
幕里,象一个空荡荡的车站边树着的一块站牌。

    但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的吧?

    小蕾又把所有的文字都给恢复了过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现在看起来,每一个字都显得很可疑。比如说“Dear Adam”,“Dear”这个词是不
是太重了呢?显得很虚情假意。还有, “my English is very poor”, “very”这个
说法是不是太夸张呢?还有,Thank you very much后面那个感叹号――人家还没有答应
呢,我激动个什么劲!

    不行,不行,全删了。人家肯定觉得我有病。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  

    恢复。删。又恢复,又删。

    现在连Dear Adam都给铲除了,只剩下小蕾瞪着一个空空的屏幕,和两个小时前一模
一样。

    不一样。此空白非彼空白。两个小时前她还是振奋的,现在,她精疲力尽。她的身体
在颤抖。她脑子嗡嗡作响。那些倒塌的文字,东倒西歪地,堆积在小蕾身边,埋住了她的
思绪。

    不就是一封信吗?为什么这么困难?为什么这么困难?

    她觉得窒息。好像倒塌的不仅仅是那些文字,还有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事关信心,
事关理想,事关青春,事关幸福――这些东西象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一个倒下去,溅起很
多很多灰尘,乌烟瘴气的,让她窒息。她想大喊一声,把桌上的电脑扔出窗外去。

    秀气的、斯文的、却又那么惶恐的小蕾,抱紧了双肩,蜷缩在那里,微微的颤抖。她
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已经二十五岁,来美国四年了,却从来没有过一个男朋友!

    我已经二十五岁!我已经二十五岁!我怎么可以已经25岁!

    啊,Adam也许在路上走,哼一首歌,打发这宁静如水的一个下午。他怎么会知道,这
个下午的时间,对于一个叫郭小蕾的女孩,象一个空中旋转车一样颠簸。这个女孩在一个
图书馆里为他绞尽脑汁,写了一封没有字的信。

    而那些被写出来又被删下去的字,无人认领,飘飘散散,在宇宙里坠落。Dear Adam.
My English is very poor。神经质的感叹号。

    为什么认识一个人、接近一个人、把握一个人那么困难呢?小蕾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
一个迷宫,一转身就是一堵墙,一转身又是一堵墙。漂亮是一堵墙,丑陋也是一堵墙。有
钱是一堵墙,穷也是一堵墙。聪明是一堵墙,笨也是一堵墙。有学位是一堵墙,没学位也
是一堵墙。语言是一道墙。种族是一道墙。国籍是一道墙。历史是一道墙。Adam身边围着
多少堵墙啊,就像她小蕾身体上,又罩着多少堵墙。没完没了的墙墙墙。墙、墙、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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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42:37 |只看该作者
『一点说明:有朋友指出我贴得太慢――既然写好了的,为什么一天贴一节?是酱紫,我
虽然已经写好了,但只是草稿,每次丑媳妇出来见公婆之前还是要化化妆。又一下子没有
那么多时间进行总体翻修,所以改一点,发一点。毕竟学业还是主业,我现在躲导师,比
白毛女躲黄世仁还紧。都快用上孙子兵法了。但是我也不愿意拖太久,酱紫,我每次多改
点,争取一次贴2-3节。还有,谢谢那些喜欢这个东西的ID们(我就不一一谢了,鞠躬都
快把腰鞠断了),我会继往开来,争取更大胜利。:)』


9.也许问题在于自由。

   
Adam跟着她进了门,进门的时候,她转身朝他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她有一个roomma
te,他知道。

    然后他们拐进她的房间。她打开灯,灯一亮,两个人彻底地呈现出来,彼此都有点尴
尬。
  
    他是Blonde,金头发,蓝眼睛,帅得一塌糊涂。他是谁,她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清楚


    她是Brunette,栗头发,绿眼睛,美得一览无余。她是谁,他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清
楚。

    他漂亮,她漂亮。这就够了。这点信息,足够维持一个晚上的做爱,这就够了。

    他们窘迫地笑了一下。

    “Do you want a drink?”她问。

    “No, thank you.”

    “Do you, eh, want some music?”

    “Sure. What do you have?”

    她走到自己的小CD Player前,放进去一张CD,音乐涌出来,是Norah Jones的Come
Away With Me。轻柔、慵倦,屋子里的空气象水草一样摇摆起来。

    Come away with me in the night
    Come away with me
    And I will write you a song
    Come away with me on a bus
    Come away where they can't tempt us
    With their lies
    I want to walk with you
    On a cloudy day
    In fields where the yellow grass grows knee - high
    So won't you try to come

    Adam和这个女人,是刚才在一个Bar认识的。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和一个朋友向外
面走。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头发是栗色的小卷。在她路过他的时候,他用手轻轻抓了
一下她的腰部。她回头笑了一下,但接着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出现了,变成独
自一个人。

    “So you like cosmopolitan?”她凑过来,问。Cosmopolitian是Adam当时在喝的一
种酒。

    于是这个晚上对于Adam变得很明朗。象Adam的很多夜晚一样,它会以Cosmopolitan开
始,以做爱而告终。而这也正是Adam到这里来的目的。

    Adam是一个player。但是“玩”在他那里是一个褒义词,几乎和“爱”不相上下。人
生那么多重负,为什么不能多一点“纯粹的”乐趣?对他而言,阴茎进入阴道这件事,就
是阴茎进入阴道,与更沉重的事物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这些沉重的事物包括爱情、婚姻、
道德、以及那件最浪漫的事――“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在这种情况下,Adam跟着这个叫
Jenny or whatever的女孩回家,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个one night stand,但也没有任何
愧疚心理。她也一样。他们是愉快的,抱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心态,高高兴兴地奔赴这个一
夜情。

    Adam甚至是一个――据他的朋友们的综合评价――“a cool guy, and devilishly
handsome”。他喜欢组织朋友们去户外活动。他在MBA的课堂上踊跃发言。象许多良好的
美国公民一样,参加一些社区的志愿者活动。平均5分钟,他就能把对面的人逗得哈哈大
笑一次。如果对面的人正好是一个漂亮女孩,那么5分钟还能缩减为3分钟。

    就是这样一个健康、英俊、聪明的 “cool guy”,在这个美好的夏夜,穿过一屋子
水草一样的空气,走到Jenny or whoever的身后,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的腰。她也不回头,
咯咯地笑起来。

    他轻轻吻她的耳根。她还是不回头,咯咯的笑变成了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合乎程序,象是完成一个三级片的剪辑。他把她拉到床边。继续接
吻五分钟。相互摸,五分钟。他给她脱衣服,她给他脱衣服,三分钟。她给他吹,5分钟
。他给她吹,五分钟。找、拆、戴避孕套,两分钟。进入――面对面式,五分钟;背入式
,十分钟;她在上面,五分钟;侧入式,五分钟;再回到面对面式,十分钟。

    完。

    很好,一个标准的长度。

    她的叫声不大不小,非常规范。

    他的射精力度不强不弱,非常合理。

    如果有一个毛片导演在一旁观看,简直要鼓掌,祝贺演出成功了。

    此刻Adam正躺在黑暗里,盯着床头柜边上的闹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突然有点伤感。

    “Why are you single?”她突然问:“You’re so handsome,  so nice. Why are
you single?”

    “I don’t know. I guess I’m picky”.

    “So 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What are you picky about?”

    “She has to be a millionaire.”

    她轻笑了一下。

    “When was your last relationship?”

    “Three months ago.”

    “You did’t love her?”

    “Depends on how you define love.”

    “So, you did’t love her. If you need a definition to feel love, that’s
not love.”

    她是对的。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定义来体会爱情,那就不是爱情。

    于是他们都不作声。他也想问她的故事,但又觉得没必要。反正明天就是陌生人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

    “Anything wrong with her?”

    “No, She is perfectly fine.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me, maybe.”

    “What do you mean?”

    “I don’t know.”

    Adam翻一个身,把眼睛从闹钟上移开。

    事实是,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觉得他得了一种病,也许可以叫“爱情阳痿症”。他
就是没法疯狂地爱上一个人,虽然在过去15年里他有过至少30个女朋友。白的、黑的、黄
的。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放荡的、温柔的、放荡而温柔的。才华横溢的、愚不可及
的、愚不可及地才华横溢的。总而言之,他多年来的恋情,纵跨老中青三代,横跨亚非拉
三洲。但是没有用,他越来越感觉不到心动。他知道她们很好,很漂亮,很聪明,很爱他
。但是他的心好像一个阳痿了的阳具,就是不能动弹。他总是想,也许这一个不够漂亮聪
明,下一个就好了,但是等他找到下一个更聪明漂亮的,不是缓解了他的病情,而是在加
重它。于是他疯狂地找,相信总会碰见“那一个”,好像一个厌食症病人,疯狂地往嘴里
塞东西,想证明不是自己的胃口有问题,而是选择的食品不合适。

    她背对着他躺着,他的手,沿着她侧面的曲线轻轻划过。

    Norah Jones的音乐还在弥漫,现在放的是“I Don’t Know Why” 。

    Out across the endless sea
    I would die in ecstasy
    But I'll be a bag of bones
    Driving down the road along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But you'll be on my mind
    Forever
    Something has to make you run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I feel as empty as a drum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I’m sorry.” 他突然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sorry什么。

    “It’s ok.”她说,仿佛她知道他在sorry什么。

    “It’s not always——”

    “I know.”她打断他。

    也许因为他太漂亮,太聪明,太无懈可击。他不用害怕失去――而没有恐惧的爱情,
就像没有牙齿的鲨鱼一样,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他也很想体会那种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感觉
,他也想体会那种脆弱,那种被击垮的感觉。但是,没有,从来没有这样的片刻。

    也许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自由”。好像看电视,有那么多台,遥控器一个一个转
过去,总觉得好看的节目在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的下一个,一个晚上就这样
荒废过去。也许问题就在于自由。

    可是他已经32岁。他已经这样一个台一个台地转了15年。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心慌。
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一个遥控器。人们劈劈啪啪地转、转、转,那么恐惧片刻的停顿。
而时间是一个最大的遥控器,马上就要把他转出去。

    我在这里做什么?这个陌生的女人这里?不过是给这个失控的遥控器再充一次电而已


    “Sometimes I don’t understand myself.”Adam的手还在她的侧面游动着。

    “Sometimes we just don’t.”她握住他的手,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这怜悯的
光,渐渐地,融化在Norah Jones的声音里。


10.“亲爱的K”(3)

    陈朗走在路上,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把菠菜。她脑子里,又开始写
那些从来不曾真正写出、更不会寄出的信。

    “亲爱的K。。。

    “热。今天特别热。我今天走在路上,买菠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伍尔夫。

    “你有没有读过伍尔夫的《到灯塔去》?我掏钱买菜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到
灯塔去》。确切地说,是《到灯塔去》的第二部分。那个部分全然没有人物,没有故事,
没有情节。写的是一个房子怎么衰老下去,象一个女人那样衰老下去。它的颜色,它的气
味、它里面曾经喧哗的声音,被时间一点一点蛀空、咀嚼、消化,直到一切繁华衰败到苍
凉为止。

    “然后是第三章,生命又出现了。顽固地,一点一点,又将寂静、黑暗、荒芜、空白
填满。

    “洗劫、填满、再洗劫、再填满。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情里,和这无声
的挣扎有一点关系。

    “我还想起了荷马的那句诗:世代如落叶。世代都如落叶,那我们呢。

    “昨天我和一个朋友莫名其妙争论了一番。我们争论的问题是:爱情是一种宿命,还
是一个决定?

    “真的有宿命一样的爱情吗――象宿命一样在劫难逃的爱情?还是,有一天,你感到
厌倦,感到累,于是决定停下来,说:就这样吧,就是这个人吧,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
小的时候,我想象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想象爱上一个人,就像出门的时候被闪电袭击
一样,虽然概率很小,但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它就这么发生了,你就这么被点着了,
然后也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灰烬。

    “我愿意想象你对于我,就像一个宿命。但是这样想好像带着一种傲慢――就是给生
命添加意义的傲慢。人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我昨天弄死了一只甲壳虫。看着它,不知怎
的,我就想到了我自己。还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战场上的某具尸体。这些卑微的、可以忽
略不计的生命、这徒劳的氨基酸。水。脂肪。而我竟敢相信上帝是要颁发给我一个宿命的
--我,这历史的小数点后面遥不可及一个数而已。

    “怎么又会想起给你呢?为什么我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时就会想起你呢?现在是
2003年的7月。离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有五年了。这些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快
乐的,悲伤的,更多的是浑浑噩噩的,好像你已经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小牧师。一个无神
论者心底里的牧师。不时的,我就要回来看看你,让现实沉下去,让寂寞照亮你。相信黑
暗中的你,小牧师,能带我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陈朗。”


11.怎么会这么爱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

    “烦死了!烦死了!”陈朗大喊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周禾正靠在床头发呆:“要不然我来帮你弄吧。”

    “不用不用。我就不信了。”

    周禾给陈朗买了一个IPOD。在公元2003年的时候,IPOD还是比较牛的。陈朗兴高采烈
地下载了一大堆音乐,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把她下载到Kazaa上的音乐搬到Juke Musicbox当
中去。

    她劈劈啪啪地乱按一气,却一点头绪都没有。陈朗是个标准的电脑盲,属于那种对付
所有的电脑问题只会使用重启动来解决的人。但是,她,陈朗,发愤图强地要自己下载音
乐,从网上到计算机,从计算机到IPOD。

    我就不信了。她想。

    但是她又完全没有头绪。她把Juke Musicbox和Kazaa Media的File打开,在里面探头
探脑,点View,然后是Edit,反正她是一个一个看过来了。瞎点了一气,还是没有头绪。

    “周禾……”陈朗恼怒地说,“你看看这个破电脑,我都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复杂!你
倒是来帮我看看呀!”

    “你刚才不是不让我看吗?”

    “你倒是过不过来啊?”

    “好好好。”周禾走过来。

    “我,这个音乐,怎么搬?”

    “什么怎么搬?”

   
“从这个,反正我以前存在这个软件里的,现在我只有从另一个软件里才能下载到IPOD,
因为这是规定的,不是规定的,因为这个软件是IPOD公司附带的,反正,我以前的是Kaza
a,它有一个图书馆,现在这个,也有一个图书馆,我要从把音乐一个图书馆挪到另一个
图书馆……”陈朗开始语无伦次。

    “慢点慢点――”

    “啊――!”陈朗大叫一声,一头栽到键盘上。

    “你把计算机给我,我来看看。”

    “我不给你!你给我说怎么办就行了。”

    “你不给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不给!我就不信我弄不好!我不能让它得逞!”

    “它是谁?”

    “它啊!”陈朗啪地推了她的Sony电脑:“它就知道欺负我,老骂我土包子!”

    你就是个土包子嘛。周禾窃笑着想。

    “哼,迟早要甩了它。”

    “甩了甩了。”

    “花那么钱娶来的,说甩就甩啊,你说得倒轻巧。”

     “哎?不是你说要甩嘛?”

    “要不我就再买一个,娶个姨太太,气死它。”她看着她的SONY,咬牙切齿地说。

    “你给我看看。”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问题是什么,怎么看?”

    “那你就再说一下。”

    “就是我要把音乐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但是我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是哪个地
方!啊!――”她又尖叫了一声。

    “你给我。”

    “不给!不给!”陈朗抱着她的电脑,一副要跟电脑同归于尽的样子。

    “那好,咱们一起看。”

    陈朗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都怪你,谁让你送我这个破玩意的,本来都没有这么多麻烦!”陈朗大声说。
   
    周禾叹一口气。

    陈朗知道自己这样说不对,但是她忍不住。陈朗跟别人在一起,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但和周禾在一起,被宠得没有一点规矩。

    “我要这个劳什子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懂电脑!”陈朗的声音更大了:“
我又不是十七岁,每天挂一个耳机转来转去干什么?!我都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了!都
怪你!”

    周禾气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去看电脑。

    “你看,你是不是要把音乐从这里搬到这里?”周禾低下头,站在陈朗身边,用鼠标
指给陈朗看,“任何文件,都是有一个路径的,文档是这样,音乐也是这样,对不对?…
…”周禾耐心地给陈朗讲。

    他怎么这么好的耐心啊。他怎么不发火?他怎么不骂我?他怎么不把IPOD一把夺走,
砸到一边去?

    “……你看,这不就过来了吗?”

    果然,周禾三下两下,就把陈朗的音乐全搬到了Juke Musicbox里面。

    “耶!”陈朗举起两个拳头,欢呼雀跃。

    周禾轻轻拍了拍她脑袋:“你呀,脾气就是急。”

    陈朗把周禾按到凳子上,然后张开腿,坐到他腿上,吻了周禾一下:“给你一个表现
的机会嘛!”

    “那我是表现好了,万一表现不好呢,那我今天下午就死定了。”

    “嗯,死定了。五马分尸。”陈朗又吻了他一下。

    “哇,死得那么惨!”

    “那我也没办法。谁让你落在我手里呢?”

    周禾笑起来。嘴巴咧得大大的,象得了一张大奖状。他的手插进她头发里,梳过去,
微笑,叹息。

    周禾的手机响了,是他一个朋友。陈朗也没从他腿上挪开,而是转身戴上桌上的耳机
,点了电脑上的一首歌。是齐豫翻唱的Cat Stevens的“悲伤的丽莎”。

    “噢,还没呢,快了,我正在找房子,是啊,不好找,纽约的房子都太贵了――”周
禾在给电话里的人讲搬家的事。

    “She walks alone, from wall to wall, lost in the hall, she cannot hear
me……”齐豫空旷飘逸的声音在陈朗耳朵里游荡。

    “42% of registered voters say there is a good or very good chance they
will vote for Arnold Schwarzenegger……”电视没有关,在讲施瓦辛格竞选加州州长
的事。

    于是陈朗的耳朵里有三种声音,周禾的琐碎;齐豫的悲伤;和ABC台的冰冷。三种声
音混合起来,竟混出了一种柔情,象一首摇篮曲,拍打着陈朗。她的头趴在在周禾的肩膀
上,乖乖的,像个孩子,一声不吭。心头的暴风雨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一望无垠的宁静。

    怎么会这么爱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她抱着周禾的肩膀,想。她抱得很紧,生怕他变
成一股烟溜走似的。不知怎的,泪水突然满上了她的眼眶。

    越过周禾的肩头,她看见窗外的暮色蹑手蹑脚地钻进她的房间,静静地坐在她对面,
也象一个疲倦的孩子。她对它笑了一下,竟有些困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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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43:16 |只看该作者
12.我本来是想打电话给你的。

     如意终于逮着机会穿她这条黑色的吊带低胸裙了。平时在校园里穿总觉得太夸张了
,因为胸露到了极限,而如意的胸很丰满很诱人――据妒火攻心的陈朗小姐说,不利于安
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但是今天,今天她是到中央公园来看戏,可以穿得比较激进。

    今天没有人来陪她看戏。她是故意一个人来的,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但是,她是愉快的。有的时候,也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上走的时候,她一个人,
其实满心欢喜。她喜欢这种一个人走在雨后的公园里的感觉。寂寞会削尖你的感官,让你
感受到青草的柔软,空气的透明。让那些藏在混沌里的小芬芳,都出来缴械投降。

    如意很珍爱自己的这些感官。她觉得它们是她最忠实的朋友,给她带来最多的问候。
尤其是嗅觉,她能分辨一个一天没洗澡的男人和一个两天没洗澡的男人的气息有什么不同
。她还能辨认1路地铁和2路地铁的气息有什么不同。她觉得上帝就是刚洗过的床单散发出
来的气息。

    很长一段时间,如意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有
爱情,就连小蕾,都在想象里拥有层出不穷的爱情,就连李恬,那个她平生见过的脸上青
春痘最多的女孩,都有一个男朋友,而她,感情会一片空白。为什么别的女孩的生活象一
本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一页一页,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顺叙,倒叙,插叙。但是她
的书,象一本印刷次品,一页空白跟着一页空白,每一页空白比前一页空白更加空白。
  
    一片空白!白皑皑的、白痴的、白花花的白。

    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

    她觉得自己最近老了很多。

    胖了很多。

    不漂亮。

    花了很多钱。

    看了很少的书。

    写不出论文。而论文即使写出来了,也毫无意义。

    而最不可原谅的,就是她已经28岁。28岁!她觉得时间就像一辆火车一样,轰隆隆地
从她身上撵过去。

    简直象一种谋杀。她愤愤地想。

    但是今天,走在中央公园的绿意里,她心情很好。她觉得自己很漂亮。很苗条。很健
康。很有魅力。很有前途。没准下一秒钟,拐了这个弯,就会撞见爱情。

    “You look beautiful, baby!”旁边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黑人冲她喊了一句。她转过
头,微笑了一下。

    她今天要看的是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中央公园每年夏天都有露天的、免费的戏
剧,这是其中之一。其实去听莎士比亚,如意的英语根本就不够用。但是管它呢,就算是
让这条裙子和夏天约会一次吧。。

    露天剧院门口人很多。她问了一下旁边一个老头几点了,那个老头甚至都没有看表,
直接不耐烦地说:“八点了。”

    如意想,你都没看表,你怎么知道?这么粗鲁的老头,讨厌。

    但是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她看见前面一个穿花衣服的老太太,头上还别着一个蝴
蝶结。这老太太,老得多么理直气壮,希望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意愉快地想。

    如意刚从包里拿出票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入口处闪出一张熟悉的脸。一平。

    那一刹那,她有一种想装着没看见他的愿望,但是晚了,一平也看见她了。

    “如意!你怎么也来了?!”

    “是啊,你怎么也来了?”

    一对中年人从他们面前挤过去,等他们走过去,一平走到她面前。

    “你一个人啊?”

    “是啊,你呢?”

    “我也一个人。”

    顿时两个人都感到尴尬。他们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来看戏,也不愿意约对方。

    他是宁愿一个人来看戏,也不愿意约我。

    如意觉得脑子里有个什么,喀嚓,就断了。砸得她的心生疼。

    她其实是想给他打电话的,只是她太骄傲,“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就是想证明自
己没有他,活得照样潇洒。所以提起的话筒又放下了。但是他呢?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
?他知道她爱看戏。他知道她爱穿着漂亮衣服走来走去。他知道如果他问她,她一定会说
愿意。

    但是他没有约她。

    现在他们在这里碰上了。象一对情人碰上了彼此的外遇。

    她的外遇就是她的骄傲。他的外遇就是他的更骄傲。

    “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你知道我是随时奉陪的。”一平企图化解尴尬。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

    “你这么红,我没有提前两个月预约,怎么敢冒昧地打电话给你呢。”

    “少来这一套!是不是带着个美眉呢?美眉在哪呢?”

    完了完了。他甚至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人来看戏。如意不介意孤独,但是她介意被人看
出来孤独。尤其是被一平看出来。她煞费苦心地想向一平证明,没有他,她的生活照样丰
富多彩、应接不暇。但是现在他看见的是,她一个人来看戏。没有他,她就只剩下一个人


    而且还穿得这么浓艳,显然是想勾引男人,就更显得孤独。

    嘴唇涂得这么红。红得孤独。

    睫毛调得那么长。长得孤独。

    乳沟挤得那么深。深得孤独。

    “什么是美眉呢?”一平不懂这个中文词汇。

    “漂亮女孩!”

    “哦,漂亮女孩啊?漂亮女孩我还用藏吗。我的漂亮女孩不就在这吗?”一平拍了拍
如意的肩膀:“对了,还没来得及说呢,杨小姐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啊。”

    “知道要碰见帅哥,当然要穿得漂亮一点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往里走。从后面看,象一对模范的情侣。

    一平边走边开始编造借口:“我本来是要打电话给你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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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46:04 |只看该作者
13.但是――

    但是一平觉得如意不漂亮。

    至少是不够漂亮。如意五官不难看,身材也不错,可惜脸太方太大――她的下颌骨很
宽,使她的脸看上去简直象一个梯形。就是这个脸型,好像一锅鲜美的汤,多放了一点盐
,一下子咸得让人失去了胃口。

    说到底,一平就是没法想象他那张小小窄窄的脸,和她那张方方大大的脸贴到一起,
缠绵。他觉得那其中有一种滑稽,会破坏一切可能有的诗意。
  
    一场可能波澜壮阔的爱情,就是因为上帝在画如意的时候,手轻轻抖了一下。这粗心
的机械工程师,微微的一个颤抖,关闭了多少故事。

    一平也希望他和如意之间的不可能,是因为某种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个性不合,
比如她要回国,比如某种形式的三角关系。那样的话,如果他们之间不能成就一个喜剧,
也能造就一个轰轰烈烈的的悲剧。但是,没有。没有喜剧或者悲剧,机械工程师的这么一
个技术故障,把故事的引擎卡在了那里。在时间的高速公路上,故事搁浅在那里,前不着
村,后不着店,渐渐地,出现了斑斑锈迹。

    “我送你回家吧。”看完了戏,一平提议。他是开车来的,所以可以拐个弯送她回去


   “你要是以为我会拒绝,可就打错了如意算盘。”如意调侃道。

    “哪里哪里,杨小姐,愿效,那个那个,什么,狗马之劳。”

    如意撇着嘴笑了一下。狗马之劳都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但是她也懒得
纠正。谁让你不给我打电话的。她还在生气。

    一平正等着她纠正,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吭,很有点幽默未遂的尴尬。他喜欢逗如意
,看她一本正经给他讲解的样子,要是他接着装傻,就还能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那就
更可爱了。他喜欢调试如意的情绪,因为如意的喜怒哀乐总是那么一览无余,好像她脸上
有一个情绪的键盘,上面写着“高兴”,“气愤”,“兴奋”,“恼怒”……你只要朝着
你想要的娱乐频道,啪地一按,那种情绪就会喷涌而出。

    但是此刻,她竟然只是这样一声不响,似是而非地笑着。让一平有点不知所措。

    一平其实是喜欢如意的。他喜欢她的爽朗,甚至喜欢她身上那种时不时迸发出来的恶
毒――好像那种毫无保留的恶毒,只是单纯的一种表现形式。有的时候,他甚至都下定了
决心,要拉她的手,要吻她,要揽她入怀,但那只是她在他视线之外的时候。等到她出现
在他的视线里,玫瑰色的想象又一点一点脱落,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几何事实,一个小三
角形对一个大梯形的不甘心。

    其实一平长得也不英俊。瘦瘦小小的,谈不上什么阳刚之气。但他不觉得这是他“降
低标准”的理由。如果爱情是这样量入为出的一件事,那简直是说:“我选择你,不是因
为我欣赏你,而是因为我看不上我自己。”这叫什么逻辑。虽然按照他的逻辑,他自己也
该被剥夺被爱的权利。

   这姿色上的无产阶级,竟然不能产生一点阶级感情。

    大不了就是找不到爱情呗,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想。就算是得不到爱情,也不能辱
没了爱情。这样想着时,仿佛他的孤独里,还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气息。

    虚荣啊。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虚荣。一平有时候也试图教育自己。他提出了“开心”论
:为什么要以貌取人呢?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他还提出了“女权论”:要求女孩
漂亮不过是一个歧视性的社会意识形态而已,我怎么能与这种意识形态同流合污?他甚至
想到了“人道论”:生命多么微妙,多么复杂,多么丰富,你怎么能输给一个几何图形?
但是,等这些唇枪舌战结束,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屹立着的,还是那个醒目的梯形。而
且,在击败“开心论”、“女权论”、“人道论”之后,这个梯形,就越发显得不可一世

我是一个男人。我也就是一个男人而已嘛。他最后投了降。  

    所以这半年来,他对如意是若即若离。他给如意买各种各样的小饼干,但是碰到心形
的饼干,他会小心翼翼地跳过去。他给如意买花,百合、康乃馨、雏菊,但是看见玫瑰,
他也要谨慎地绕过去。出门晚了,他很绅士地送如意回家,坚持要送到楼底下,但是如果
如意问他要不要进去坐一下,他会礼貌地说:“谢谢,太晚了,不了。”

    走出中央公园,两个人钻进了车里。一平的Nissan,在大街上滑过。深夜的百老汇大
街,仍然是灯火通明。

    “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啊?”一平问。

    “我看不懂。”

    “怎么会呢?”

    “就是看不懂呗。叽里呱拉的,谁知道他们在说个啥。大家笑,也不知道在笑个啥。


    “你不也笑得挺开心吗?”

    “那是装的。”如意得意地笑了起来。  

    一平一愣。

    “我经常装着傻笑。上课的时候,和美国人聊天的时候,系里开Party的时候。别人
都笑,你一个人不笑,太尴尬了。装了好几年了。”如意边翻一平车里的CD,一边漫不经
心地说。

    一平突然有点心疼。

    “都习惯了。”如意撇撇嘴,补充道。

    “I’m so sorry.”

    “这有什么可sorry的。我们这些中国人到你们美国来,是自作自受的一件事。”如
意满不在乎地说。

    一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意把他的CD放回去,也觉得有点百无聊赖。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
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如意突然开始哼歌。

    一平扭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侧面。看见她调得长长的睫毛下面,有点落寞的光。

    “我象是一颗棋,来去全不由自己,举手无悔你不曾忧郁,我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如意每首歌只能唱几句,大约因为记不住歌词。唱几句就扔了,又捡一首新的唱。

    她唱的声音很小,小小的声音,裹在Nissan小小的车身里,从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滑过


    一路没头没尾的歌,上面漂浮一路若有似无的爱。

    一平突然心里有了一点冲动。想握着她的手,给她一点安慰。

    于是他突然把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怎么了?”急刹车把如意吓了一跳。

    一平的心扑扑跳着。往常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突然没有了踪影。

    那只想要伸出的手,变得重若千斤。

    他深呼吸了一口,扭头向如意看去。

    如意满脸的困惑,眼睛瞪得圆圆的。

    圆圆的眼睛下面,是一个梯形的脸。

    梯形。顽强的梯形。战无不胜的梯形。

    一平心中鼓胀起来的柔情,象被扎了一针,猛地一下泄了气。

    “杨小姐唱得太动听了”,玩世不恭只是松动了一下,又重新勒紧了一平:“我要停
下来,专心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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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别人的幸福。


    “她长得倒是挺漂亮的,就是胖了点。”陈朗说。

    “我觉得也是。肚皮那一圈肉看得很清楚啊。”小蕾说。

    “漂亮吗?我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啊,反正是不经看的那种。”如意说。

    陈朗、小蕾、如意刚刚参加完一个婚礼,现在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餐馆喝珍珠奶茶,
聊刚才的婚礼。她们都打扮得很漂亮,化着很浓的装――参加婚礼嘛,终于逮着机会穿一
穿那些色情的露肩、露背、露胸裙了。露吧露吧,人生能有几回露。她们抓住这个机会,
狠狠地美了一顿,仿佛这是对她们不得其所的生活的一种报复。此刻,她们坐在餐馆靠窗
户的座位上,咕咚咕咚喝着奶茶,妖艳得完全脱离实际。

    “但是她老公真的很帅啊,而且还是一个医生”,小蕾说:“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爱
情,我们就不行?”

    “那又怎么样?也没觉得他对她多好!”如意说。

    “是,一整个婚礼,就见他和他自己的朋友混在一起,也没见他对玲玲有多亲热。是
婚礼,两个人应该粘一块儿才对嘛!我看见玲玲亲了他好几次,他每次都是被动地接应。
反正我是没看到他亲她。”陈朗说。

    “啊?真的?我都没注意到。”

    “这么明显,你都没有注意到?”

    “还有啊,婚礼上新郎怎么也得说几句好听的话吧?比如‘我很荣幸娶到全世界最美
的女孩’什么的,管他真的假的,总得说几句好听的话吧?搞不好是要做一辈子检讨的。
他怎么就缩一边,跟没他什么事似的。”如意补充道。

    “是,简直看不出来他是新郎,也跟一个来混吃混喝的客人似的。”

    她们谈论的是蒋玲玲,也就是那个今天下午刚结婚的新娘。她嫁给了一个大帅哥,“
而且还是一个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就像是对陈朗、如意和小蕾的一种蓄意伤
害,让她们都感到委屈,仿佛一个丑陋的人面前,突然被放上了一个镜子。

    这个镜子里,坐着三个失魂落魄的女孩,香艳,而又愤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


     “再说了,他不是医生吗?应该挺有钱吧?怎么办得这么寒碜?”

    “对啊,我刚才都没有吃饱。”

    “吃的那都是什么呀?Broccoli and Chicken?简直是耸人听闻。”

    “干脆Order pizza好了,丢人丢到底。”

    “还有啊,你知道玲玲那个婚纱多少钱吗?才200块啊!”

    “啊?”

    “不少了,可以order20盘broccoli and chicken了。”

    镜子里,三个人笑起来,香艳,而又恶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

    “还有,他怎么也不来给咱们敬个酒,表示一下感谢?对玲玲的朋友的尊重,也是对
玲玲的一种尊重吧?不给咱们面子,也是不给玲玲面子吧。”

    “是啊,说个‘谢谢光临’什么的,是最起码的。”

    “好像我们就是去给他做道具似的,他是谁啊?谁稀罕啊?”

    “就是,什么了不起!我们在那里给他们忙上忙下的,也不来说个谢谢!”

    “做做样子也可以嘛!做做样子,给玲玲一点面子,有多难吗?”

    “也不知道玲玲是怎么想的,这种男人,不知道关心人,别说是医生了,就是CEO我
也瞧不上。”

    “医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执照的骗子吗?上次我去看病,就是上下打量了我
一遍,就charge了保险公司400块钱。“

    “嗯,而且对医生来说,女人就是一堆器官而已,能产生爱情吗?”

    “是啊,我就没见过一个汽车修理师爱上轮胎的。”

    镜子里,三个人笑起来,更香艳,更恶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

     “还有,玲玲跟别人合影的时候,他也应该参加吧?”

    “你想想看,从头到尾,他有没有跟咱们合一次影?”

    “玲玲嫁给他,一辈子要吃很多的苦的。”

    “嗯。”

    “我觉得也是。”

    陈朗、如意和小蕾你一言、我一语,怀着满腔正义,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大声。她们
涂得很艳丽的嘴唇劈劈啪啪翻动着,仿佛几顶机关枪,扫射着那个镜子。那个暴露她们不
得其所的生活的镜子。玲玲要吃很多的苦。这就是她们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让她们松了
一口气,重新感到了生活的公平。于是,她们振作起来,又开始咕咚咕咚喝奶茶。

    玲玲肯定要吃很多的苦。她必须吃很多的苦。她只能吃很多的苦。她们并不在乎玲玲
会不会吃很多的苦,她们并不心疼,并不同情,她们甚至高兴得很,但是玲玲肯定要吃很
多的苦。否则――

    “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爱情,而我们不行”?

    她们做女人也算是鞠躬尽瘁、老而后已了,该冒傻气的时候冒傻气,该露乳沟的时候
露乳沟,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优雅、骄傲、娇憨、贤惠,活泼……各种凶器,
信手粘来,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她们找不到幸福。青春的汽笛已经拉响,手上的另一张车票还是无人认领。她们
的生活好像一个失败的程序,一碰到男人就死了机。

    义正词严地谴责了一番,陈朗、如意和小蕾突然无话可说。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她们
觉得有点尴尬。又或者,她们被自己的刻薄给镇住了,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她们变得
很安静。

    陈朗托着下巴,用她被眼影、睫毛膏、眼线重重封锁的大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窗外,
看见一个小洋鬼子摇头晃脑地走过去。

    小蕾低着头,默默地想心事。她用吸管慢慢地捣杯中的珍珠,一个,两个、三个……
只剩下六个珍珠了,她没头没脑地数过去。

    如意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红的、鲜红的、红得野心勃勃的手指甲。回去就
要把它洗了去,太耀眼了,她想。

    镜子里,三个女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香艳,而又哀伤,啪嗒啪嗒喝着奶茶。

    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陈朗疲惫地想。

    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如意疲惫地想。

    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小蕾疲惫地想。
鸡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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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55:09 |只看该作者
16.IKEA的红沙发。


    周禾要搬家。对这件事,陈朗对这件事比周禾还要兴奋。她的兴奋点是:这可是一个
独立的一室一厅啊!在曼哈顿能有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来住,哪怕是租来的,也是梦寐以
求的奢侈。

    陈朗总是希望能有自己的一套房子――不一定要多大,事实是,一定不要多大。太大
的房子会把“小日子”给稀释了,而陈朗,喜欢浓度很高的生活。她喜欢高浓度的咖啡、
高浓度的文字、高浓度的洗衣粉,所以她也喜欢高浓度的房子。在这里,高浓度是指,要
有很多很多的颜色,很多很多的光线,厨房里装满了各种锃亮的餐具,客厅里有一块很大
的地毯。要有音响,要有最前卫的沙发,要有植物。要有很高很高的凳子,要有很低很低
的灯。陈朗很喜欢IKEA的销售目录――因为里面有那么多颜色、那么多线条,那么多光泽
――把生活渲染得象一杯鲜果汁。他们说只有穷人才去IKEA买东西,“那就让富人见鬼去
吧”,陈朗边在IKEA的销售目录上划道、打叉、涂涂写写地做笔记,边说:“但愿他们的
地狱是欧式维多利亚风格的”。虽然她穷得丁当响,划过道的东西没几样买的起――但是
,“人,还是要有理想的”,她抬起头,严肃地对困惑不已的周禾解释说。

    现在,周禾终于给了她一个机会,施展她花钱的才华。

    “真的,花钱是需要才华的。”陈朗走在IKEA的销售厅里,又跟周禾强调了一次,“
比如说我吧,我花钱就很有才华,但是总没有机会。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周禾跟在后面笑:“太怀才不遇了,太不公平了。”

    “没办法,有一次,我去一个律师家里――律师,很有钱吧。但是我看见他们家餐具
,那个土啊,我当即就感到气愤填膺,就这水准,我真为他挣的那点钱打抱不平……哎?
你要不要一个鞋架?”陈朗看到一个鞋架,才6块钱,两层的。

    “你说要就要。”

    “那我就买了啊。”陈朗把它拿起来,往推车里一扔。

    推车里已经装得很满了――各种锅碗瓢盆,衣架,垃圾桶,浴巾,窗帘、竹筐子……
推着这一车东西,陈朗觉得很幸福。陈朗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一个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
和文化上的新马克思主义者,但是面对这一车的崭新的、精美的、散发着光芒和香气的物
质,所有那些信念都瘫痪在陈朗心里。她觉得很兴奋――这兴奋给她一种错觉,仿佛从此
以后,这衣架、这窗帘、这台灯、这椅子……就要铺成一级一级的小台阶,她和周禾,就
要安安稳稳地沿着这小台阶拾级而上。而那就是传说中的“生活”。

    “沙发!啊!沙发!”陈朗突然大叫一声,仿佛一个追星族看到一个长期崇拜的偶像
,她冲着一张红色的沙发,扑了过去。

    周禾看着陈朗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他知道她想有一个家,他知道她想结婚,但是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对此他无能为
力。

    陈朗趴在沙发上,兴奋地笑起来。她看到周禾站在一边温柔地微笑,也感到一阵心酸


    她知道他想有一个家,她知道他想结婚。但是她不是他所合适的那个人,对此她无能
为力。

    他们就那么兴奋而心酸地微笑着,周禾把脸向一边别去。

     “我以后有房子的时候,一定要买这个沙发!”陈朗从沙发上跳起来,郑重地宣布


    “你要喜欢,现在我就可以买给你啊!”

    “现在没有房子,买了也没有地方放!”

    “那我买回去,你搬来跟我住,不就行了吗?”

    伶牙俐齿的陈朗突然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禾也不作声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一声不响。周围那么多颜色,那么多线条,那么多光泽。美好的生
活,多么象一杯鲜果汁。

    他真的无能为力。

    她也真的无能为力。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默默地。边走边继续往推车里扔东西。陈朗又扔了一块桌布,
一个台灯,一个闹钟,一个镜子,一套床单被罩……扔到一个被罩的时候,陈朗说:“呆
会儿这套床上用品我来付钱,算是我买给你的礼物”。

    “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我哪天没对你好啊?我不一直对你很好吗?”

    “比如说呢?”

    “比如说,你每次给我买东西,我都要了,你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接了,你每次帮我
拎东西的时候,我都没有拒绝,这还不算温柔体贴吗?再比如说了,我还给你写过诗呢!


   “什么什么?!”

    “没什么。”陈朗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

    “还写诗呢?”

    “吹吹牛不行吗?”

    “别不好意思嘛!”

    “瞧你土里土气的,有一点诗意吗?臭什么美呀,真是的!”陈朗扬起下巴,骄横地
说道。


17.如果不可能里有光。

如果不可能里有光
  
    ――献给周禾的诗


如果不可能里有光
我要借着这光看你
看你睡着
还有醒来


希望这光昏暗
但不太昏暗
够我看清你
但不够我看清
未来的脸庞


我要给你的每一个鼾声
打上领结
让它们帅呆了
去招摇过市


醒来以后你要看着我
要温柔
要怜悯
要研究我的睫毛
要说尽一切陈词滥调


如果不会
那就假装
如果不愿
也要假装
如果不敢
那更要假装


你要吹一口气
我会乘机消失
但不会真的消失
只是要
让你想念我
让你心疼
让你辗转反侧
让你上班的时候恍恍惚惚


等你想累了
我就回来
回来看你的眼睛
你的手
你的头发
我会说
“我回来了!”
然后它们就欢呼雀跃
为争夺我的第一个亲吻而
大打出手


好吧
我不说话
不吵不闹
为了你
我要乖
要温柔
要怜悯
如果不会
我也要假装


不可能的
这简直是做梦
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这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
温柔
怜悯

在汹涌澎湃的时间里
我们下沉
下沉
下沉
但有那么一些片刻
不再感到害怕
鸡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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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57:24 |只看该作者
18.“亲爱的K……”之四


“亲爱的K——

    “我和周禾又和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我身边,手在我的手心里,汗津
津的。头发乱糟糟的,鼻子嘴巴被枕头挤的歪歪的。但就是那一刻,象很多早上一样,我
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周禾。

    “爱有很多种的吧。一种是,你想和他牵着手,在街上、在超市里、走。你们做爱、
做饭。你们看电视、给对方夹菜。你们在一起,象头驴子,转啊转,把时间磨成粉末,然
后用粉末揉面,做包子、饺子、面条,吃下去,饱了,心满意足。还有一种,就是象我对
你这样,远远地,用一点微弱的想象,张望。给这暗下去的岁月,涂一抹口红。这么些年
来,我都不知道,我是在用想象维持对你的爱情,还是在用你维持想象的能力。

    “我想清楚了。想清楚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会对你念念不忘。也许就是因为我对一些
遥远的东西,有一种偏执的倾心。你看,你离我很远,你总是离我很远。但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你所热爱的那些东西,离世界那么遥远。柏拉图。苏格拉底。古拉丁语。古希腊
语。这种遥远,这种偏执的遥远,这种与逃避无关而与深入有关的遥远,让我眷恋。你看
这世界,杀声震天的,都打成什么样。挣钱的瞧不起读书的,读书的瞧不起挣钱的。爱国
愤青瞧不起民主愤青,民主愤青瞧不起爱国愤青。看周星驰长大的瞧不起读“钢铁是怎样
炼成的”长大的,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瞧不起看周星驰长大的。发财的瞧不
起下岗的,下岗的诅咒发财的。这历史的死胡同,一路都是被揪掉的头发,踩落的球鞋,
和打掉的牙齿。国内国外,都一样。太近了,太近了,他们靠在一起,挤成一团,脸红脖
子粗,挤得都变了形。相比之下,你在我心里,就像一个奇迹。你思考,但是转过身去。
震动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的背影――在这摩肩接踵的世界里,挤累了时,我想知道,
这个背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否有更多的安宁。

    “也许,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可归类的人。唯一不需要任
何形式的‘集体主义’的人。他们恐惧孤独,所以需要一个集体。但你就在你自己的角落
里,远远地,在没有路的地方修路,在没有门的地方敲门。徒劳地寻找,固执地张望。而
我,就这样远远地眷恋你。我可怜吗?我还觉得我可喜可贺呢。

    “我是说,从你那里,我学习到了一点信心。对孤独的信心。这一点,真的要感谢你
。当然,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许也不稀罕。但是,在我这里,这很重要。每次,我
被挤得失去重心,挤得想骂娘,挤得想脱下高跟鞋去敲“他们”的脸。突然之间,就会闪
现出你的背影。远远地,象一声口哨,微渺,却明亮。于是我也想挤出人群。于是我也开
始接受,孤独对于人生,是多么灿烂的事。

“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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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 09:59:02 |只看该作者
19.一平、James和他自己。


    一平觉得饿了。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他才刚起床。如果不是饿了,他恐怕还是不会起
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迷迷蒙蒙,两只脚反穿着拖鞋,站在厨房里,好像迷了路一
样,不知所措。

    他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了。早饭,对,早饭。

    他拉开冰箱的门。What a desert。他想。

    然后他打开橱柜。看见一袋麦片,很高兴。把它拿出来,一拿才知道,是空的。他气
恼地把它扔到一边。他又打开另一个橱柜,在橱柜的最顶层,他看到一盒饼干――还是他
去年在上海买的。于是他搬来一个凳子,站上去,把它够下来。他站在凳子上,对着它横
看竖看了一会儿,还嗅了嗅,决定这玩意儿不能吃了。于是他又从凳子上爬下来。坐在凳
子上发楞。

    哈!他大声笑了一下,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他妈当了这么几十年的单身汉,还是没学会。他想。

    算了,就吃酸奶吧。冰箱里还有一瓶剩的酸奶,他决定把那点酸奶当作自己的早饭。

    “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一平大声唱起了革命歌曲。一平是研究中国革
命文学、电影的,所以他看了很多中国的革命电影,学了很多不伦不类的语言和歌曲。这
把他的生活和语言搞得很后现代,经常把福柯和白毛女扯在一起。他很热爱周旋,看过她
所有的电影,最后才得出他的研究结论:周旋确实没有在任何电影中露出过她的乳沟。他
还喜欢中国革命电影的结尾,往往是一个战士站在地平线上,太阳从他的背后放出金光,
激昂的音乐当当当当地响起――这让他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国家错过了很多游戏。他也喜欢
引用毛泽东语录,谁咖啡糖放多了,谁开车太快了,都被他指责为“左倾冒险主义。”

    于是我们看见这个34岁的、昏昏沉沉的、反穿着拖鞋的、在绝望之中投靠一杯酸奶的
、明明是美国青年却不承认自己是美国青年的James同志,大声地在他的公寓里演唱了一
首江西老区革命歌曲“十送红军”。

    “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秋雨里个绵绵,该子个秋风寒……”。一口酸奶。

    “三送里个红军,该子个到拿山,山上里个包谷,该子个金灿灿……”又一口酸奶。

    如此循环往复,一平终于喝完了他的酸奶。他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冲着一屋子的家具
,说了声“谢谢”。一平有在家里自言自语的习惯。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
惯了。也许是他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好朋友搬回波士顿之后――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
常常会处于连着几天几夜都没有人说话的境地。喉咙都上了锈。于是他开始跟自己说话,
他在屋里最常跟自己说的话就是:So what? 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为了增添乐趣,他
还把So what说得推陈出新。有的时候是“So? What?”。有的时候是“So! What!”。有
的时候是“So? What!”。还有的时候,变成“So! What?”。或者,心情好的时候,干脆
,他会用音乐的形式来表演so what,比如,用“东方红”的曲调演唱一首完整的“so
what”。

    起初他发现自己养成这个习惯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像地铁里那些
疯疯癫癫的傻老头似的。但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也没有对他的正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出了门,他还是幽默风趣的James;上了讲台,他还是头头是道的Professor Lee;在
如意面前,他还是无懈可击的李一平。所以,慢慢地,也就对自己放心了,由着自己在家
里胡说八道去。就这样,通过一串一串花样翻新的so what、so what,一平也算是哄住了
自己。

    一平走到客厅,往沙发上一靠,坐在那里发楞。

    是先去洗一个澡?还是先看一看书?

    他正犹豫着,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他的左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电视。

    他啪啪啪啪地换着台,最后停留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台,放的是一个关于缅甸的故事。
昂山素姬、青年学生反抗联合会什么的。

    一个村子里的人被军政府打败了,整个村子里的人成了泰国的难民,一些人死了,一
些房子被烧了,一个女人对着她弟弟的尸体在哭泣。

    一平突然跟着这个女人哭了起来。泪如泉涌。可怜的缅甸人,可怜的昂山素姬,可怜
的房子,可怜的村落。一平哭得很伤心,用手去抹眼睛――抹去一片眼泪,又来一片。他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个电视里的女人自己都停止哭泣了,他还在那里哭,像个小孩
子一样。他真的那么同情缅甸吗?当然不至于。那他为什么坐在那里哭,他也不太清楚。

    大约是4年前,也就是一平三十岁之后,他突然养成了哭鼻子的习惯。一平不是一个
多愁善感的人,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他从来不会在一个雨夜,站在窗前,努力说服自
己,作为一个老光棍,他的命运是多么悲惨。相反,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已经深入他的
骨髓。这是他对自己的孤独多年来采取“迂回”战术的结果。但是,这被围追堵截的孤独
,也慢慢练就一套避实击虚、敌退我进的好身手,总是挑一平防不胜防的时机搞突袭,让
他强大的防御体系,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比如它现在的战术,就是不断向一平抛催泪弹:
午间的肥皂剧也好,中国的革命文学也好,中东的新闻也好,欧洲的独立电影也好……一
枚枚催泪弹向一平投来,百发百中。一平现在不能一个人看电影电视小说什么的,一看就
一触即发地掉眼泪。边起鸡皮疙瘩还边掉眼泪。

     于是我们又看见这个34岁的、刚唱过“十送红军”的、下午两点半刚起床的男人李
一平,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哭得象个在融化的冰淇淋。

    哭了一会儿,累了,他决定不哭了。这个决定一下,他唰地就停止了哭泣,像谁吹了
一下口哨似的。他又把电视关了,坐在那里发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突然听见自己这样说,说完笑了一下,又把自己吓了一大
跳。

    这是他昨天看过的一个革命电影中听来的一句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
爆笑。太经典了,他当时想。以后一定要在如意面前用上,她一定会被逗乐的。

    如意?他脑子里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片茫然。

    就在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的时候,一平的肚子开始痛。

    不好。肯定是喝坏了酸奶!

    他捂着肚子,冲到厨房里。拿起垃圾桶里的酸奶盒子看了看上面的饮用日期。

    妈的!已经过期十天了!我怎么没先查一下,真他妈的左倾冒险主义!

    但是已经太迟了,一平开始上吐下泻。两个小时之内,他上了十趟厕所。上到最后,
他的手不停地发抖,身体也不停地抖。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的吓人。他用手摸了
摸自己的脑袋,烫得吓人。

    心跳得突突的,象一辆拖拉机。

    他突然觉得特别脆弱,特别无助,特别孤独。那被长期镇压的脆弱、无助、孤独,突
然揭竿而起,从潜意识的层面跳到意识的层面上来。这些情绪总是被他压抑着,平时是一
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游荡。它们乔装打扮成神经兮兮的唱歌、笑
、哭,和品种繁多的so what,唧唧喳喳地围绕着一平。但是这一刻,它们突然结束了流
浪,集合在一平面前,象一支起义的部队。

    其声势之浩大,把一平给镇住了。

    一平抱着肚子,蜷缩着,躺在沙发上。沙发套已经四个月没有清洗过了,一平就在上
上上个月的可乐,上上个月的烟灰,上个月的头皮屑和这个月的菜汤之间辗转着。

    这么多年了,他不愿与自己的孤独正面交锋。他与它捉迷藏。他与它谈判。他与它勾
心斗角地做游戏。但总有一些片刻,它从后面包抄过来,突然耸立在他面前,像一支起义
的部队。

    不行,我李一平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一平用颤抖的手,抓起电话,拨叫了一辆救护车。


20. 在医院里――

    如意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她白天一天都在外面,到晚上才收到一平的
留言。

    如意在急诊室的小隔间看到一平的时候,一平睡着了,一只手臂上还打着点滴。医生
对如意说,一平没事。就是急性肠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烧已经退了一大半,等完全退
了,就可以出去了。

    这就好。如意想。

    “You can wake him up.” 医生说。

   “I’ll wait.”如意说。

    于是医生走开了。如意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一平。

    一平睡得不太熟,左右翻动着,不太象是睡着了,更像是昏迷。

    如意走近了。看着他。

    平时如意还真没有仔细看过一平。现在,在急诊的小隔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第一
次这么仔细地看这个男人。这个爱情比烛光还要摇曳的男人。

    三十多岁了,还象个孩子。

    浓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

    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胡子拉茬的,已经两天没刮了吧。

    怎么这么瘦啊。一场病下来,又瘦了一圈。本来就瘦,这下子跟没了似的。

    如意的心,不知怎地,就疼了起来。跟着,眼泪掉了下来。

    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

    她想试试一平是不是还在烧,于是她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额头。

    还是烫。还是在烧。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如意把手抽回来。就在如意把手抽回来的一刹那,一平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把它固定
在他的额头上。

    如意没有动,手就放在那里。

    一平也没有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

    两只手,就那么静静地,叠在一平的额头上。

    那一刹那,如意突然如释重负。这么些天来的一切计较,都在心里安定下来。不是她
相信一平对她有爱情了,而是有没有爱情突然变得不重要。

   
他爱不爱我?不重要了。他是不是因为无助才想起我?不重要了。他总是迟回我的Email
,不重要了。他独自去看戏也不邀我,不重要了。我爱不爱他?不重要了。我对他的感情
里有多少是爱、有多少又只是“面子”?不重要了。

    泪水哗哗地在如意脸上淌着,但是她心里,是云开日出的明净。

    急救室里呆着的,突然不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是两个孤儿。他们都一样孤苦
伶仃,都一样对命运的安排无能为力。

    医院的药品气息在如意的鼻尖环绕着,很多天以后,这气味还让如意想起一些温柔、
宁静的东西。

    她低下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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